肖揚微勾脣角,淺淺的弧度帶着苦澀:“她去世那年,我已經十二歲了。是以,所有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我都很清楚。在我年歲尚小的時候,她與那人也算夫妻和諧,只除了樊家那個老太婆時不時地無中生有找一些麻煩,日子倒也還算和樂。”
他從頭到尾都沒有稱樊峻茂爲自己的父親,也沒有將樊家的人當成自己的親人。
“其實本來我應該還有個弟弟的,只是他出生的時候難產,最後只堪堪養了不到八個月便早夭了,母親也因此傷了身子,且不能再生育。再加上那時候我外祖父已經退了下來,那人也逐漸在朝中站穩腳跟,樊家又和懿貴妃的孃家蔣家成了姻親,勢力日盛,所以母親在樊家的日子並不好過。便是那人,也因爲有了一個接一個的新人而對她惡語以待,偶爾還會動手。”
肖揚話中帶着苦澀,那段痛苦的日子即便是過去了近二十年他依舊無法釋懷,他的眸中有着對樊家人忘恩負義的痛恨與嘲諷。
似是想起年少不懂事時,還曾和母親說,既然祖母和父親對她不好,便讓她帶着他一起離開吧,回外祖父家裡。現在想來,那時自己將事情想得多簡單,不說和離是一件多困難的事,只說母親的心早已被困在那圍城裡,而後被傷得面目全非,早已無力再重新開始一段新的生活。
綠翹從小無父無母,可聽着肖揚的敘述和他對母親的哀悼,心中頓時涌起一種感同身受的悲嗆。
她緩緩地將手伸上石桌,覆蓋在肖揚略帶薄繭的掌心上,並未開口,只靜靜地聽他繼續說了下去。
“在楚南康的事情之前,樊老太婆也做主給他納過不少妾室,母親不能再育,又壓着一頂孝道的高帽在頭上,是以只有忍氣吞聲,積壓多年鬱結心中,終是在出了楚南康的事情之後爆發了。”肖揚的語氣有些激動,似乎是想起了些什麼,眼眶漸漸泛紅,垂下的另一隻手緊緊地握拳,極力壓抑着心中的怒氣。
好一會兒,他才逐漸平靜了下來,眼睛看向遠方,語帶無波地說道:“楚南康與樊峻茂兩人濃情蜜意、珠胎暗結,樊老侯爺和樊許氏知道了之後不僅沒有因着這種敗壞門風之事發怒,反而上躥下跳地想要將人娶進門來。說得好聽,不能讓樊家的血脈流落在外,不能得罪了皇室中人。那老太婆居然想讓我的母親自甘爲妾,給那楚南康退位讓賢。她自幼讀聖賢書,受外祖父教導,怎肯答應這種荒唐的要求。最後,終是被氣得一病不起,將自己的生命結束在了樊家那個冰冷得沒有一絲人情味的牢籠裡。”
世間大多數女子都希望自己能識得良人,從此一生美滿。可如他母親那般,只能說現實擊垮了她心中旖旎的幻想和年少初相識的美好,她寄情的對象辜負了她的一番深情!
樊家人尋的不過是塊踏板,初時,肖家於他們有益。後來,楚南康也確實能幫他們更進一步,自然要被捧在手心之中。
不過,他們想必萬萬沒有料到,只短短兩年光陰,樊峻茂便戰死沙場,而楚南康居然帶着他們的女兒離開了樊家,回了公主府,甚至不肯與樊家有任何牽扯。
這也算是他們拜高踩低的報應吧!
要不是之前樊峻茂的妹妹樊佩玉嫁進了懿貴妃的孃家蔣家,這南楚的景城怕是早就沒有樊家的一席之地了!
“那,你離開樊家也是被他們逼的嗎?”肖揚反常的平靜讓綠翹的聲音裡帶着股咬牙切齒,亦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惜。
肖揚失笑,這丫頭倒是比他還要激動。
其實這些事都早已過去了,那些少年時期的怨忿、不甘以及仇恨早已隨着時間的流逝而化爲過往雲煙。
如今,再見不過是陌路人罷了!
若非樊家那邊總是出一些幺蛾子甚至還上門去打擾外祖父,他連提都不想再提起他們。
肖揚挑了挑眉,一臉不正經的樣子,捏了捏她的手心:“怎麼,你心疼我?”
綠翹沒好氣地將手從他掌中抽出,嬌瞪了他一眼。
肖揚低笑,淡淡地回道:“楚南康嫁進來時,腹中已有身孕,我自然便是一個礙眼的存在了。於是,那段時間我總會無故地衝撞到這位續絃,或是做出些在外人看來過分至極的事情。”
“豈有此理!”綠翹再也聽不下去了,她憤怒起身,掌下一拍,竟是直接讓那石桌裂了一條深深的縫隙。
樊家居然如此過分,竟是爲了名利虛榮連查都不查就讓自家的血脈流落在外,若是換做是她,定是要讓這些人都不得安生!
“疼不疼?有什麼好氣的,如今我早已不將這些事放在心裡了!”肖揚見狀迅速地繞過石桌,走到她面前捧起她的手仔細地看了看,確定無礙後,才一改臉上擔憂的神色。
這珍之重之的樣子,倒是讓綠翹的臉上泛起了一朵可疑的紅雲。
“綠翹,我們成親吧,我保證我會對你好的,這一輩子,只對你一個人好!”肖揚看着她光彩迷人的大眼,語氣前所未有地認真。
原本就想着這一次回南楚和外祖父提及這件事,老人家孤獨一生,現在惟一放心不下的便是他的婚事。
綠翹定定地看了他一會,臉上憤怒的神情漸漸轉向柔和。
肖揚對她的好不用開口說出來,她心裡一清二楚。
往日裡,雖說她武功比較高,可他也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白面書生,可每次他嘴賤惹她生氣動手的時候,卻從來不會還手,更多時候那誇張的表演甚至只是爲了博她舒心一笑。雖然往日裡他也愛埋汰她,可她知道那是肖揚想引起她注意的手段。
與紫苑的不開竅截然相反,綠翹很早之前就看清了肖揚對自己的心思。
江湖兒女,沒那麼多閨閣女子間的彎彎繞繞。
說實話,有時候看着紫苑和齊南那般,她也是有些羨慕嚮往的。
曾經暗衛營裡那麼多兄弟姐妹一起長大、一起訓練,於她看來,他們中,男子和女子對她來說是沒有區別的,只分關係遠近。
唯一一個走得比較近的齊西,也只是亦師亦友般的存在。猶記得當初齊西離開後的第一個生忌,她還曾躲起來偷偷地哭了一場,卻被眼前這男人給撞到、賴上了。
肖揚一再以自己獨特的方式強勢闖入她的生活裡,讓她在不知不覺中也將這個男人放進了心裡,讓他逐漸影響着自己的情緒。
“那你那個青梅竹馬的小師妹怎麼辦?”綠翹揚起一張俏麗的小圓臉,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肖揚笑道:“圓臉丫頭,你剛剛在門外難道聽得還不清楚?”
他的話裡滿是寵溺,以前總愛笑話齊子皓沒邊沒際地寵着一個比他小那麼多的丫頭,如今輪到了自己才明白過來個中滋味。
綠翹一聽到“圓臉丫頭”這幾個字整個人都不好了,她的臉哪裡圓了,憑什麼總是這麼說她!
好吧,確實真的只有那麼一點點地圓!
於是她不甘示弱地回了一句:“得寸進尺的老男人!”
果然,聽了她的話,肖揚的臉色頓時黑如鍋底灰。任何一個男人在聽到自己心愛的女人說自己老的時候想必都會憤怒不已,雖然他確實是大了這丫頭整整一輪!
這臭丫頭,還真是打蛇打七寸,專往他痛處戳!等回頭洞房花燭夜的時候,再讓她看看自己到底是不是老男人!
心裡暗自調整了一會兒之後,肖揚依舊一副好脾氣外加厚臉皮的樣子與她說了起來:“小辣椒,你今日就給個話。要是不答應,我就見天地纏着你不撒手!”
綠翹嘴角一抽,肖揚是真的能說到做到,他這死德性她是再清楚不過了!當初在定王府的時候,說句不好聽的,她就是去上個茅房也能在半路偶遇他!
俗話說,烈女怕纏郎,肖揚可謂是將這纏人的本事發揮到了極限。不管你怎麼想,反正他依舊堅持,依舊故我。
綠翹撇了撇嘴,道:“你想嘴上幾句好聽的就將我騙走?沒那麼容易,當本姑娘是那麼隨便的人?”
肖揚聽了這話,一臉嬉笑地又貼到了她的面前,與剛剛那個悲傷沉重的男人宛若有天壤之別。
“你就這麼想我?我自然是要堂堂正正地三書六聘、八擡大轎將你娶回來的!明日我便請外祖父找人上門提親,他老人家慣來喜歡性子爽利的人,定是會對你十分滿意的!”雖是嬉皮笑臉,語氣卻相當地認真。
綠翹只覺得一股滾蕩的氣息在臉上蔓延開來,連耳根子都染上了一抹不正常的緋紅。
她如小女兒家那般跺了跺腳,輕啐一口:“誰要嫁你了?”說完便逃也似地跑開了。
“回頭我就去找王妃說。”身後傳來肖揚得意而又略帶不羈的呼聲。
……
肖揚的行動力比之當初的齊南絲毫不差,在知道綠翹的心意後,立馬就找上了齊子皓和葉卿清。
既然綠翹都點頭了,葉卿清自是不會反對。
她不禁有些感慨,紫苑和綠翹兩人是兩年前還是初相識那會齊子皓送到她身邊的。
沒想到,短短兩年,這兩個丫頭就接連出嫁了。如今看着她們兩人都找到了美滿的歸宿,葉卿清也替她們開心。尤其前兩日,紫苑還被診出有了一個月的身孕,算來這也是定王府的一樁大喜事了。
紫苑有孕也讓葉卿清對孩子的事情又重燃了期待之火。
好在,齊子皓所吃的那藥兩年藥效就快過了,說不定明年這時候,她肚子裡也會有他們二人的孩子了。
“丫頭,怎的又在這發呆呢?”齊子皓進屋來,就看到那丫頭一個人靜靜地站在窗前看着屋外那棵芭蕉。
昨兒夜裡下了一場小雨,這會兒還能聽到殘留的水珠滑落下來擊打着芭蕉葉的聲音。
站在窗前的人兒身影似是又清瘦了些,看得齊子皓一陣心疼,或許這次便不該帶着她來回奔波。
葉卿清聽到聲音,轉身走了過去,衝着他淺淺一笑,倒了一杯涼茶遞到他手裡,好替他散散這悶熱的暑氣。
“肖揚說,明日裡會帶着肖老太師一起上門,來商量和綠翹的婚事。”
齊子皓微微點了點頭,說道:“他的意思是儘快把婚事辦了,畢竟等楚天鳴和齊麗嘉的婚事一過,咱們便要準備返程了。”
“那時間上會不會有些趕?”如今已經六月下旬了,而楚天鳴和齊麗嘉的婚事定在了七月十六,若是要趕在這之前,怕是最多隻有十多天的時間來準備。
齊子皓撇了撇脣:“時間再倉促,底下的人都能備得出來,如今在南楚辦這婚事也不宜太過招搖,肖揚自己也是這個意思。這事,你就別操心了,讓下面的人去辦,你給綠翹準備些嫁妝便可,免得勞心勞力地又把自己給累着了。”
這男人說話一貫彆扭,可出發點從來都是爲她着想,葉卿清念着他這份心,點點頭應了下來,想着回了東齊再在府裡擺上幾桌,畢竟定王府裡有許多同綠翹一起長大的暗衛,也算是她的孃家了。
靠在他懷裡的時候,葉卿清感嘆出聲:“如今紫苑嫁了齊南又有了身子,眼看着綠翹也要嫁出去了,沒想到時間竟過得這般地快。”
齊子皓撫弄着她柔順的秀髮,輕輕地在發頂印下一吻,說道:“回頭再選兩個女暗衛出來放到你身邊吧!”
紫苑、綠翹嫁了人以後貼身保護便會多有不便。
葉卿清從他懷中退了出來,輕輕地搖了搖頭:“暫時先不用了,如今我手下那四個二等丫鬟也能當得一面了,回頭提了上來放在身邊便是。”
她也曾和紫苑以及綠翹說過,成了親便不用在她身邊伺候着了。
但二人都一口拒絕了,暗衛不同於其他的奴才那般,他們是不用籤賣身契的。因爲一旦決定了暗衛這個身份,便是一輩子都擺脫不掉,也不能娶親嫁人,除非遇到開明的主子,一如葉卿清這般。
紫苑與綠翹記着她的恩情,不願離去。
葉卿清也沒有勉強她們,反正如今肖揚也算是半個定王府的人,齊南就更不用說了,成親後都會在府裡給他們單獨開個小院。齊南本身有軍職在身,肖揚更是聞名天下的神醫,若日後有了成就,自可再做打算。
葉卿清想起了些什麼,坐到了齊子皓身邊,又繼續說道:“對了,之前思思不是帶回了一對祖孫麼,我見那小丫頭不錯,對醫術也很有天分。回去之後不如讓她拜在綠翹名下吧,以後就把她放在卿園裡。”
顧青蘿被帶回來後一直跟在齊思思身邊,小姑娘人勤快,也不多話,最常見的便是會去找肖揚和綠翹討教醫術,葉卿清對她的印象還不錯。
齊思思十一月便要出閣,不過當時同被救回來的顧老爺子年齡大了,所以她也不準備帶着顧青蘿嫁去顧家,是以也曾和葉卿清商量過把人留在卿園裡。
葉卿清應了下來。雖然她總覺得顧老爺子隱瞞着些什麼事,譬如他們祖孫明明是來京城找親人的,後來卻沒了信。對於這一點,葉卿清也不想深究,畢竟這是人家的家事,不願說出來,或許是有一些什麼難言之隱。
“你喜歡就好!”齊子皓沒有反對,顧家祖孫他查過,確定沒有問題纔會讓人繼續待在王府裡,既然小丫頭都和他開口了,他自然不會說不。
翌日一早,肖揚便和他的外祖父肖博衍一起來了驛館,同行的還有景城最好的媒人,雖說肖揚沒打算如齊子皓那般將婚事張揚得滿城皆知,可該有的禮數以及聘禮那是一樣不少。
要問肖揚如何能在短短一日內就將聘禮準備得如此齊全,那自然是要歸功於盼孫子成家盼得望穿秋水的肖博衍肖老太師了。
他雖已年近古稀、身子高瘦,可精神依舊抖擻,時不時地還能和肖揚槓上幾句。
看到肖老太師一副老頑童的模樣,葉卿清嘴角微抽,她可算是明白了肖揚那副自信到自戀、囂張到狂妄的性子是哪兒來的了。
肖博衍對這樁婚事本就沒有反對之意。
當初他錯看了樊峻茂以至於讓唯一的女兒芳華早逝一直是他心中最深的一道傷。
這些年,看着肖揚孤獨一人在江湖上漂泊,不願輕易動情,他心中是既擔心又愧疚,若非女兒早早地離開,肖揚的性情也不會如今天這般。
是以,他不會有什麼門第之見,只要姑娘的品德性情俱佳就好。他相信,能讓他這孫子看上的人必定不會太差。
當然,在見到綠翹本人之後,他對這樁婚事就更加滿意了。
老人家同肖揚一樣,最是欣賞直爽利落的女孩子。
更別提綠翹還曾私底下悄悄地問了他一句,說反正現在他都已經致仕了,不如這次就和他們一起去東齊算了。
肖博衍如今年齡也大了,身邊也沒個能照顧的親人,說點不吉利的,萬一將來有些什麼事,肖揚不在身邊那也是鞭長莫及。
反正肖揚是沒打算留在南楚的,更不可能回樊家繼承什麼勞什子的爵位。不提他和樊家之間的恩恩怨怨,這些年他早已習慣了自由自在,受不了朝廷裡那些條條框框的束縛。
而肖揚之所以急着在南楚將婚事辦了,無非是因爲這是他的故鄉,也是他母親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這裡有他母親的氣息,他希望她能在天上看着他成家立業。
肖博衍聽了這話之後,心裡不感動是不可能的,嘴上甚至還一直唸叨着說姑娘就是比小子貼心。只他聽了綠翹的話之後雖然確實動了這個心思,可奈何最後決定權並不在他手上。
畢竟就算他已賦閒在家,可還是天子的老師,是楚國的臣民,若想跟着肖揚一起去東齊,必是要先過了楚彥的意。
肖揚和綠翹的婚期最後定在了七月初八,也是個難得的吉利日子,雖然只有半個月左右的時間,可對於他們來說,準備一場正正經經的婚禮那是綽綽有餘。
這場議婚雖然進行得十分低調,可還是不妨礙它傳進了有心人的耳朵裡,比如對肖揚的動靜時刻關注着的南雲儷。
在得知肖揚即將成親的消息之後,南雲儷的第一反應是不敢相信。
這怎麼可能呢!
這些年肖揚身邊分明什麼女人都沒有,怎麼可能那麼巧,她前腳剛上了一趟門,後腳就傳出了他要成親的消息。
南雲儷認定了這是肖揚爲了拒絕自己而弄的障眼法。
只是,在她知道那個即將與肖揚成親的女人居然只是定王妃身邊一個小小的侍女時,她心中那股子忿忿不平的心思就更加強烈了。
肖揚這分明是在羞辱她!
論身份、論地位,那個女人哪裡比得上自己了,他居然找這種女人來做擋箭牌!
然而南雲儷這個時候卻忘了,雖然南意子自小就特意請了人以大家閨秀的禮儀來教導她,可若不是沾了她那死去的姐姐南雲仙的光,她也不過是個山野小民罷了,甚至不能和綠翹相提並論!
有時候,山雞就是山雞,即便她披上了鳳凰的羽毛,卻改變不了她內裡的本質。
細細思量之後,南雲儷心中有了主意,帶着人便去了盛安侯府。
肖揚,既然你不仁,那便不要怪我不義了!
……*……*……
自定下了綠翹的事之後,葉卿清算是徹底閒了下來,偶爾也會帶着齊麗嘉在景城裡四處看看。
兩個往日裡在東齊的時候基本沒有交集的姑嫂在來了南楚後感情上倒是增進了不少。
葉卿清越發覺得,和當年那個恃寵而驕、刁蠻任性的長樂公主相比,如今斂起鋒芒的齊麗嘉格外地惹人注目,才真正地堪稱天之驕子。
有賴於當年莊貴妃的攀比之心,齊麗嘉在才情談吐上絲毫不差。因着心性逐漸成熟,葉卿清相信,只要楚天鳴不薄待她,這個一國之母的位置她是完全可以勝任的。
相較於葉卿清的輕鬆,齊子皓這邊可謂是相當地忙碌,除了一些推拒不掉的人情往來,便是因爲營救齊承風的事情。
雖然他們已經與楚南熙商議好將接人的日子定在楚天鳴大婚之日,可齊子皓顯然是信不過楚南熙,也不想將這件事的主動權放在別人手上。
他已經吩咐齊南將常年蟄伏在景城裡的高手全都召集了起來。
這些人,身份不一,有些甚至已經成家立室,在景城定了下來。
可無一例外的這些人都是忠心耿耿的好手,只要定王府的號召令一出,隨時都要集合待命。
且這些人的優勢還在於他們在景城的時間已久,對這邊無論是地形還是人情往來上都是十分地熟悉。
往常是因爲沒有任何消息,也沒有想到齊承風居然還活着,並且居然會活在南楚的皇城景城裡,是以纔沒有動用到這些人。如今,既然已經確定人在楚南熙的手上那事情就好辦多了。
在接到混進公主府裡的細作傳來的訊息後,當天夜裡,齊子皓便親自帶着包括齊東、齊南在內的精挑出來的二十個好手去了公主府。
楚南熙喜靜,因此她的府邸附近倒是沒有捱得比較近的人家,這也無形中給齊子皓他們提供了一定的便利。
入夜後的公主府沉悶安靜,沒有那般奢華的燈火通明,只依稀可見一些巡邏護衛手中火把的亮光。
齊子皓等人伏在牆頭,只等着特製的訊號傳出便可立即行動。
“王爺,有信了。”齊南在一旁低聲提醒。
黑暗中,一絲微不可見的藍色火焰漸明漸滅,又傳來一縷若有若無的蘇合木的香味,這是定王府獨有的聯繫暗號。
侯在牆頭上的諸人不再猶豫,在齊子皓的帶領下如夜魅般腳尖輕點,施展輕功從牆頭飛下。
這些人顯然是訓練有素,除了齊子皓與齊東、齊南還有另外四人朝目的地奔去,其餘衆人皆找好各自的暗點將整個公主府監控了起來,一旦有異動,便能立即察覺到。
齊子皓等人皆是一身黑衣,奔行在公主府內,身手矯健宛若是隱藏在暗夜裡的獵豹,隨時便能出手一擊致命。
在解決掉沿途那些樁子之後,他們停在了府裡較爲偏僻的一個小佛堂前。
楚南熙與楚南康是南轅北轍的性子,儘管在感情方面,兩人在外風評都不太好,而且可能都出奇默契地看上了有婦之夫,可生活作風卻截然不同。楚南熙不僅深居簡出,甚少出門交際,而且每日必會來佛堂誦經禮佛,經年不變。
小佛堂並不大,走進去便能一眼看全。待到那引路而來的細作將佛案上的香爐左右三圈迴旋後,佛像便自動旋轉開來。
在看到下方出現的一個似地宮一般的入口時,齊子皓的眉頭深深地擰了起來,這十幾年,父王竟是一直被藏在這種不見天日的地方?
他的雙手漸漸握起,手上青筋畢露,可想心中的怒氣有多甚!
楚南熙那個賤人還真是狡猾,怪不得之前齊南先行過來卻查不到一絲一毫地蛛絲馬跡。這次若非是派過來的這個細作夠機靈,見楚南熙行蹤有異,懷疑到了佛堂裡,只怕他們想順利把人帶走還要費上好大一番功夫!
待先行下去打探的人傳來代表着安全的訊息時,齊子皓沒再猶豫,帶着齊東與齊南便下了密室,剩下的人皆留在外面守着。
他們三人沿着臺階一步一步往下,沿途走來,不像一般用來囚禁的暗室,而是一路亮堂,華錦鋪地,可以看得出來佈置這裡的人是花費了一番巧妙心思的。
密室不算太大也並不曲折,三人很快就走到了盡頭的內室裡。
如果說剛剛沿途通道里的佈置是花費心力,那麼這房間便可以稱得上是煞費苦心了。
屋內整體上算是簡潔明瞭,可裡面的任意一件物品無一不是重中之重。
牆的東北角放着一排淺黃色的書櫃,細細看去,竟是當世稀有的黃楊木打造的,淡淡的清香溢滿整間屋子,雅緻卻不顯俗豔。
室內雖照不進陽光,但那數顆如嬰兒拳頭般大小的夜明珠泛着柔和的光,零散地打落在那坐在輪椅上低頭伏案的男人背影上。
旁邊侍立着的一名男子見有人闖了進來,正要有所動作,卻還未來得及開口便倒在了齊子皓袖中射出的銀針之下,不過眨眼之間的事。
那坐在輪椅上的男子似是有所察覺,卻不慌不忙地移動輪椅轉過身來,或者說是因爲他現在身子不便,是以動作起來十分困難而導致行動緩慢。
齊子皓杵在原地並未上前,連同齊東二人連面巾都未摘下,只靜靜地看着那個略顯狼狽的男子。
他的背影略顯消瘦,已經不見當年那般結實,齊子皓心想幼年時期伏在他那英俊偉岸的父王背上那種寬厚踏實的感覺想必是再難找回來了。
待看清那人的臉時,他喉頭微動,苦澀的感覺一涌而上,那因爲清瘦而顯得更加棱角分明的面龐與當年相比並無太大變化,臉上染上了淡淡的風霜,若是忽略鬢邊那一縷白髮,說是三十出頭的美男子怕是都沒有人會懷疑。
容貌上雖然未有多大改變,可看着那記憶中教他習武練字,曾將他扛在肩頭飛奔的男子此刻卻困於那小小的木製輪椅之上時,齊子皓心裡的複雜之情難以言表。
他伸手緩緩地摘下面巾,一步一步地朝着齊承風走去,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視着對面那個男人的眼神轉換,看着他眼裡的神色由吃驚到不可置信,再到激動,最後轉爲喜悅。
走到那人身邊,他輕輕地將手覆在那骨節分明的大手上,一如小時候父王牽着他的手帶着貪玩好動的他四處遊逛。
“父王……”久違的稱呼,從沒想過闊別十幾年還能再喊出這樣的字眼。
齊承風的雙眼漸漸溼潤,他的脣瓣囁嚅,吐字竟有些顫抖:“皓,皓兒?”
沒有應答,只那握起的手已經表明了一切。
父子兩人皆緊緊地握住了對方的手,空氣彷彿一時間凝固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齊南上前道:“王爺,讓屬下揹着老王爺先離開這裡吧,晚了怕是會驚動些什麼人。”
雖說今晚他們帶來的都是好手,楚南熙這公主府上也並無太多守兵,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齊子皓聽罷,並沒有採取他的建議,而是彎下身子半蹲在了齊承風面前,示意齊東與齊南將人扶到他的背上。
如今,角色對換,或許父王再沒了那穩重寬實的後背,他身爲人子卻能將這份安心交諸於他,一如當年父王對他那樣。
走出密室,他並沒有回頭,而是淡淡地朝身後的人吩咐道:“燒了這裡……”
一行人如進來時那般,悄無聲息,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他們離開後,公主府裡大呼走水的聲音在黑暗裡顯得尤爲刺耳。
楚南熙聽到這聲音,心下一驚,條件反射般從牀上坐了起來,透過窗戶看着亮起的地方像是小佛堂那邊,連鞋都沒來得及穿上便要趕過去。
只是,拉開房門,她的動作便靜止了。
自己還真是傻,小佛堂怎麼會好端端地着火,雖然因着她是庶出,不像楚南康那般擁有親兵護衛隊,可這府裡的守衛也還是有的,斷不會粗心大意到能讓府裡起了那般大的火勢。
是他的兒子找來了吧?依着齊子皓那樣的性子,救了人之後一把火燒了小佛堂倒也在情理之中。
楚南康赤着腳,雙目無神地走回了屋子裡。
她靜靜地坐在妝臺前,看着銅鏡裡那個已不再年輕的自己,伸手撫上那早已比不得年輕女兒家的嬌膚,表情漸漸有些猙獰,竟是徒手就將那上好的黃楊木打造的木梳掰成了兩半。
楚南熙的乳孃秦嬤嬤一進來就看到她這般模樣,心疼地上前就跪下身幫她套上了鞋。公主怎能這般不愛惜自己的身子,便是夏日裡,也禁不住這樣的寒涼啊!
她微微搖了搖頭,一遇上那人的事,公主的冷靜睿智便統統拋到腦後了!
自從十六年前將那個男人帶回來之後,公主的性子就越發地陰晴不定,雖然在外頭表現不出什麼,可這些年公主府裡暗中被擡出去的丫鬟可不少。
雖然,因着她御下的手段鎮住了那些奴才,沒有人敢亂嚼舌根子,可公主府中的僕婢們一聽到要被調到公主身邊近身伺候便一個個地如臨大敵、避之惟恐不及。
“人被帶走了嗎?”楚南熙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
從將齊承風的消息送到定王府的那一天,她就知道這一天早晚會來。
其實她從心底還是抱着一些僥倖心理的,畢竟那個密室很隱蔽,之前不就曾有人三番兩次地夜探公主府都沒發現麼!
她之所以和齊子皓將日子拖到楚天鳴大婚那日,就是因爲她後悔了,她不該將他還活在人世上的消息傳回東齊的。
若是沒有人知道他還活着,那麼不管結果怎樣,至少他會一直留在她身邊,便是死,也只能死在她身邊!
秦嬤嬤心中無奈,點點頭,訥訥地開口道:“而且,小佛堂,已經被燒了個一乾二淨。”
雖是早已料到這種結果,可楚南熙的心還是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二十年了,從最初便裝遊玩遇險被出訪南楚的他救下,再到當初戰後在斷崖下機緣巧合地將他救回並帶到了南楚,勞心勞力地救治、費盡心思地照料,她整整二十年的光陰都傾注在了這個男人身上。
她傾慕了他整整二十年,在他被救回來的這十六年裡,陪着他、在他身邊的是她楚南熙!
可那個男人怎麼能走得這麼決絕呢,竟是連一絲猶豫都沒有!
這麼些年,他可以不給她任何臉色,可以忽略她的一番深情,可以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可他不該走得這般決絕,走得沒有一絲留戀!
秦嬤嬤嘆了口氣:“公主既是放不下,當初又爲何要將那人的消息布出去呢?”
聽到這話,楚南熙笑了起來:“你以爲我想嗎?他的身體越來越差,大夫說是長年心中鬱結所致,若然不能解開,怕是要命不久矣了。你說我能怎麼辦,啊?嬤嬤,你倒是告訴我啊!”
楚南熙笑着笑着就哭了出來,到最後就只差歇斯底里地吼了出來。
她哪裡不好了?即便這些年齊承風對她一直疏離有度,可她還是有什麼好的東西都只緊着他!
可他呢?整日裡只會惦記着那個遠在東齊的女人。便是被困在那不見天日的地方,每日寫寫畫畫,也從來只會和那個女人有關!
除去二十年前在南楚見過,後來她也曾派人私下調查過,那個女人當年因他的死訊大受打擊,這些年吃齋唸佛、消極避世。如此懦弱的女人不過是個空有美貌的花架子罷了,哪裡就配得上他了!
秦嬤嬤看着這樣的楚南熙心疼不已。
她雖然只是楚南熙的乳孃,可楚南熙的母親當年只是個意外被寵幸的宮女,是沒有資格撫養她的。
因此,她是被養在了已經過世的明太妃膝下,由秦嬤嬤一手照料長大。可以說,在秦嬤嬤的眼裡,說句僭越的話,楚南熙便是她的親生女兒一般。
看着楚南熙如此痛苦的模樣,她在心裡將罪魁禍首齊承風狠狠地記了一筆。
她走上前安撫着楚南熙,輕聲問道:“公主,那,之前準備的計劃還要繼續麼?”
“當然了,爲什麼不繼續?自然是要繼續了,本宮怎麼會這麼輕易就認輸呢!”楚南熙面上一片獰色,咬牙切齒地說道。
這麼多年她都堅持過來了,哪怕心中再不甘,她依舊能十六年如一日地在齊承風面前維持一個溫婉善良的好形象,以至於心中的憤懣最後只能私下發泄到身邊的丫鬟奴才身上。
她爲了這個男人,從豆蔻少女等到了今日這般韶華已逝,齊承風早已成了她心中擺脫不掉的執念。
這一輩子,便是死,她也不會放手!
……*……*……
這邊齊子皓在驛館四周佈置得都很妥當,是以將人帶回來的時候沒有引起任何波動。
倒是葉卿清聽說主屋那邊有動靜了,匆忙更衣帶着紅蓮便趕了過去。
齊子皓一回來便立即將肖揚喊了過來,齊承風身體狀況不佳,他感覺得很清晰。
練武之人,鼻息之間的運氣一向掌握得十分透徹。
“子皓,是找到父王了嗎?”葉卿清趕過來的時候齊子皓正侯在外室,內室裡肖揚正在細細地把脈。
齊子皓點了點頭。
葉卿清臉上頓時一片喜色,可見齊子皓眉頭並未舒展,似是有什麼煩心事縈繞心頭。
拉着他的手,她低聲問道:“怎麼了,是父王出什麼事了嗎?”
“他的身子很不好。”齊子皓聲音低沉。
常年被關在地下密室,極少能見到外面的世界,再加上近乎於與世隔絕的這種禁錮,無一不讓齊承風的身體雪上加霜。
葉卿清咬了咬脣,一時語塞,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只是握緊了他的手,以一種無言的姿勢默默地安慰着他。
肖揚出來後,她搶先一步上前開口問道:“父王他怎麼樣了?”
肖揚臉上神色尚可,並不見太多凝重,讓她的臉色稍微放鬆了些。
“放心吧,雖是這些年身子差了些,可好在那些貴重稀有的藥草也沒少用,只待慢慢調理便可,老王爺的病,大多是在心裡,如今被救出來了,這心結自然也就沒了。”說到這裡,肖揚頓了頓,支着下巴,復又繼續說道,“只是,這腿,卻是有些麻煩。之所以站不起來,並不是當年摔斷了腿骨,而是因爲有毒素被積壓在了腿上。”
“那毒能解掉嗎?”葉卿清一聽這話,雖是覺得有些古怪,可還是先以齊承風的病情爲重。
肖揚點頭,面色有些凝重,但還是示意她和齊子皓不必擔心:“並非是什麼大毒,只不過時間拖得太久了,毒早就擴散到了整個腿部的血液裡。即便是用解藥解毒也是於事無補、沒有任何用處的。而如今只剩下了一個法子,便是放血療毒,只是這過程……”
肖揚欲言又止,臉上也有些爲難。
老王爺如今雖然也才四十多歲,也算得上是壯年,可現在不比當年,放血療毒的痛楚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齊子皓眸色不明,眼中精光盡顯,他幽幽地問道:“這種毒一般的大夫都能解嗎?”
肖揚不明白他爲何有此一問,可還是如實說了出來:“這種毒只要是精通醫理之人,都不難解出。”
聽了肖揚的話,齊子皓面上再無波動,只淡淡地道:“此事本王問過父王之後再給你答覆。這次算是本王欠下你一個人情,父王的身子,日後還要多靠你了!”
齊子皓極少這般鄭重客氣,弄得肖揚倒是有些不自在。
他一貫的自吹自擂又冒了出來:“客氣什麼,下次說不得我也有要求你的時候呢,況且綠翹也算是你們夫妻二人一手帶出來的,都是一家人,不用客氣!這腿雖然不好治,但爺可是天下第一神醫,這點小事還難不倒我!”
雖說,話裡的語氣很是狂妄。
可齊子皓和葉卿清都知道,若然沒有七八分的把握,肖揚是不會輕易說出口的。
今晚這一鬧,已經是到了後半夜。
雖說齊子皓是練武之人,以前在軍營裡的時候,便是幾天幾夜不合眼,也是常有的事兒。
可葉卿清看着他這些天輾轉奔波,今晚又鬧了這麼大的陣仗,一直都沒有好好休息過,說什麼都不准他再繼續留下來了。
眼下父王已經睡了過去,自是會有人在旁邊守着。
現在齊子皓就是應該乖乖回去睡覺纔是,雖然如今父王人是救回來了,可後頭還會有些什麼事誰說得準呢,回頭不定又要勞心勞力!
反正,他就是該先好好回去養精蓄銳!
齊子皓看着自家這小媳婦兒一副倔強堅持的樣子,嘴角禁不住染上了一抹柔和,語氣淡漠地對着晚上守夜的人吩咐道:“好好看顧着,老王爺這邊若是有些什麼事,立即來報。”
夫妻兩人攜手在夜色中並行,並肩而行的影子在月色下越拉越長,時而拂過面上的陣陣清風也逐漸吹散了兩人心中的煩悶。
聰明的女人都知道如這種時候男人最需要的是一個安靜的空間,是以葉卿清這一路上直到走回房中都並未開口問起齊承風的事情。
對於剛剛肖揚所說的腿傷一事,她也漸漸嗅出了些門道。
當年人是被楚南熙救回去的,摔落懸崖的傷都治好了,這麼一點小毒爲何會讓它殘留至今呢?
況且,她甚至有些懷疑,這毒,到底是怎麼來的還不好說呢!
又或者,這個救了父王的人根本就是因爲一己之私想要折斷父王的羽翼,將他困在身邊!
若真是這樣,那這種所謂的愛來得太過瘋狂,太過自私!
葉卿清能想到這個梗,齊子皓自然也不例外。
那個賤人,他是不會放過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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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南熙和楚南康真的不愧是姐妹倆,都有搶人丈夫的愛好!
虐,回頭一定要狠狠地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