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連城問道:“依你看,國公爺會如何處置?”
顧雲箏微微一笑,“你先說來聽聽。”
祁連城沉吟片刻,“依我看,他不會救那幾個人。他們落到了顧衡手裡,恐怕不是被脅迫,而是各有所圖,一拍即合。這樣的人,即便是家族中人,也留不得。若真留下,只會落得個優柔寡斷不辨是非的名聲。再者,國公爺何曾在乎過名聲如何。”
顧雲箏點一點頭,“說的沒錯。到頭來,那幾個人會變成顧衡的燙手山芋。”
“只是,眼下國公爺會給衆人怎樣的說法?”
顧雲箏抿脣淺笑,“沒有說法。”
祁連城略有不解。
顧雲箏已轉身,“既然知曉了此事,我便回府去了,改日再來。”
“也好。”祁連城幾乎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場景,落寞一笑,命手下一路護送。
顧雲箏回府不過是在祁連城面前做做樣子,回到家中也並沒去書房見霍天北。戰事到了這地步,宮裡的元熹帝和雲凝又不安生,他實在是忙得厲害。近三兩個月來,兩個人十天半個月才見一面,匆匆說幾句話他便又回書房,去與幕僚議事。
而之於霍錦安等人的事,以顧雲箏對霍天北的瞭解,篤定他不會做出任何迴應,因爲不迴應纔是最穩妥的方式。事實也正是如此。霍天北就像是不知此事一般,如常處理政務,有人問起,便敷衍地回一句“容我想想”。
幫霍天北解決掉這個問題的,當然是鬱江南。
鬱江南沒有等待霍天北的命令,對顧衡施以強悍的態度:斥責顧衡滿口胡言,因爲據他所知,霍錦安及霍天齊一家人已經在戰亂中殞命。
這是任誰也沒想到的一個迴應——篤定那幾個人質已死,那麼顧衡所謂的把柄,便是一文不值。說白了,顧衡只是自討了個沒趣。
而接下來,鬱江南又給了所有人一個意外:命人前去勸降。顧衡若是做了降將,鬱江南保他能在朝廷中佔有一席之地。
此時,隨鬱江南大軍趕至漠北的雲笛心焦起來。自心底,他不希望顧雲箏陷入困局,而霍天北是她的夫君,夫君親人的性命被人漠視,她聽聞之後,於情於理都不會好過。是因此,他面見鬱江南,道出心中擔憂,末了說道:“就算元帥不顧及國公夫人,也該顧及你與國公爺多年來的兄弟情分,以及國公爺如今的百般扶持。”
鬱江南聽了,莞爾一笑。這少年如此聰明,早已看穿他與霍天北布的這一盤棋,如今更是篤定他們兄弟的情分不曾淡漠,反而愈發親厚。“放心吧,我這樣做,正是爲了救那幾名人質,不這樣做的話,來日他們只有死路一條——不是死在顧衡手裡,就是死在國公爺手裡。”
雲笛將信將疑,沒說話。
“一家人也有個親疏之分,國公爺的所謂親人,都是他此生的災星。我不會允許他們再回到國公爺身邊,國公爺亦是這般想法。”
“這是不是說……”雲笛猶豫着,最終還是到處心緒,“國公爺一早就知曉此事?”
當着明人不說暗話,鬱江南頷首笑道:“那幾名人質,一直由國公爺的手下監視着,他們隨顧衡手下來到此地,國公爺早已得知。”
“隨人”來到此地,“早已”得知,這些語句讓雲笛意識到了這件事情的關鍵。那幾個人質想用這種方式進到京城,入住國公府,而顧衡又需要一個讓霍天北低頭的理由,所以兩方人是一拍即合。這樣的家族中人,不要也罷,留在身邊只會帶來禍患。所以,霍天北早就有了決斷,將這件事交給鬱江南處理。
“明白了。”雲笛慨嘆一聲,拱手退下。他原本還以爲,人都是百密一疏,卻沒想到,霍天北不給任何人乘虛而入的機會。在這樣的人麾下不論作戰還是爲官,細細觀摩一年半載,遠勝十年磨鍊。
接下來的事情就順利了,顧衡本就有意投降進朝爲官,眼下鬱江南有話在先,他還有什麼好猶豫的。
投降也需要表示出誠意,或者也可以說需要戴罪立功。
顧衡的誠意是在暗中命人遞話給鬱江南,會將那幾名人質送回他們來時所在的地方,讓他們依然按照霍天北的意願存活而不會惹出任何風波;在明面上,他承諾定會親手活捉蔣晨東,這樣一來叛軍便沒了主心骨,再垂死掙扎的話,對於官兵而言不過是小菜一碟。
鬱江南欣然接受了顧衡的誠意,接下來只需看他會不會履行諾言。
那一年的深冬,蔣晨東被顧衡生擒,殘餘叛軍在鬱江南有條不紊地佈置下,被一點點消滅殆盡。
至第二年元宵節,平亂結束,大軍班師回朝。
霍錦安等人慢慢被人忽略、遺忘,戰事中值得津津樂道的事情太多了,名義上的霍家人,即便是關乎霍天北,也不過是個小插曲。將士們更願意記住的是霍天北或鬱江南的用兵之道,更願意銘記的是夥伴埋骨沙場、自己的驕人戰績。
這一段日子,雲凝不出宮門半步——做戲就要做足,她在深冬時就要做出大腹便便的樣子了,着實的累,索性留在自己宮中清淨度日。
到了正月裡,雲凝有些不耐煩做這種戲了,元熹帝也想着快些有個孩子充門面,話裡話外也是心急不已。
他們都在等待一個日子的到來。
終於,正月十六午後,好消息到了。
於是,這日黃昏,太醫、穩婆、產婆進到雲凝宮中。
雲貴妃要生了——這消息很快傳遍宮裡宮外。
顧雲箏當然也在第一時間聽說了,失笑不已,喚來燕襲問道:“貴妃要生了。我前段日子要你留意的人,可有好消息了?”
燕襲笑着點頭,“今日午後產下了一名男嬰。”
“怪不得。”顧雲箏笑意更濃,“之後你知道該怎麼做吧?”
燕襲又是一點頭,隨即又道:“只是,賀衝的人也在關注此事,必是受了國公爺的吩咐。他們若是有所行動,那麼屬下——”
顧雲箏笑意漸緩,“既然如此,我們就靜觀其變吧。”隨即又是悵然地笑,“你怎麼不早說呢?我早一些知道,你也不需再分派出人手留心此事了。”
“這不過是一兩個人就能辦到的事。”燕襲眼中有着疑惑,“夫人又有許久沒見過國公爺了?”
顧雲箏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便沉默以對。
“夫人大可以多去錦溪書院走走,有幾名學子資質很好,屬下已將他們拉攏過來,日後定能爲夫人效命。”
“我會的。”顧雲箏意味深長地看着他,想到了祁連城對他作出的那番評價,便便是認真半是玩笑地跟他複述了一遍。
燕襲從來也沒想過,祁連城對他有着這樣高的評價,一時失語,只是笑。
顧雲箏卻是凝住他,笑道:“他說你可能是在等一個時機,時機到了纔會告訴我你到底爲何甘願爲僕。我很是贊同他這說法,你呢?”
燕襲狡猾地應道:“夫人贊同,屬下又怎麼敢有異議。”
“罷了,隨你去吧。”顧雲箏一副很是沒轍的樣子,“左右也留你在身邊這麼久了,倘若心急,我怕是早已急死了。”
燕襲神色有些歉意,又有些尷尬,“興許正如夫人與祁連城猜測,屬下一直隱瞞,只是因爲時機未到。”語畢匆匆行禮退下。
顧雲箏倒並不是很介意這件事,因爲需要她等的事情太多了,真是不差這一件。
元熹帝與雲凝這麼久以來的謀劃、期盼到了最後,以悲劇告終:
正月十七一早,宮裡傳出消息:貴妃難產,小皇子未能面世便夭折。
不知情的朝臣及家眷皆爲此失望、痛心不已,不知情的王公貴族皆爲此欣喜不已。這件事影響着很多人對未來的打算,自然,他們也對此事生出了千般猜測。
元熹帝與雲凝對這結局的態度是無從接受,雙雙陷入暴怒的情緒之中——
元熹帝在翌日一早便將霍天北召入養心殿,厲聲責問:“宮裡的事你都聽說了?現在是不是心滿意足了?!”語畢,如同困獸一般,來回踱步。
霍天北淡淡一笑,“皇上這話從何說起?爲臣實在不明就裡。”
“不明就裡?!”元熹帝怒瞪雙眼道,“你不是一向對朕的心思心知肚明麼?!不是一向以打擊朕爲樂事麼?!眼下雲貴妃的事,你敢說你絲毫不知情麼?!”
霍天北淡漠回道:“臣即便是知曉,也不過是不想枉送一條性命。”
另一邊,雲凝將顧雲箏召入宮中說話。
雲凝看住顧雲箏,目光充斥着怨毒:“我從沒想過,你會在這關頭拆我的臺!”
顧雲箏回望着雲凝。素色羅帳下,一襲寢衣的雲凝臥在偌大的鳳牀上,面色慘淡,倒是很有幾分承受嗓子之痛的模樣。隨即,她柔聲反問:“娘娘這話怎麼說?臣妾委實不知緣由。”
“哼!不知道?你敢說你不知道?!”雲凝一字一頓地道,“你早就知道我身懷有孕的意圖,早就明白所爲何來,之前一直沒有舉動,我還當你是默認了,爲此還感激不已,爲此更是對你感激不盡。到今日才知,原來一切不過是我一廂情願!你在等的,是這樣的時機!你好狠毒的心腸!”
顧雲箏微一挑眉,“娘娘怎麼說都好,臣婦不敢反駁。眼下娘娘還是悉心調養爲上。”
“我自然是要好生調養,來日還要清算這一筆賬!”
“如此也好。娘娘保重。”
顧雲箏離開宮廷,才逸出一聲嘆息。
原本,雲凝是要利用林雅柔產下的孩子——將那孩子養在名下。自然,雲凝也有別的準備,若是林雅柔產下的事女嬰,雲凝便會從別的渠道找到一名男嬰送入宮中。
顧雲箏沒想過要成全雲凝的荒唐心思,但是目的簡單——只要不是林雅柔那等難纏的女子生下的子嗣就好。後來得知霍天北也介入了此事,便放手不管了,將這件事交給他隨心處理。
如今這結果,實在是她也沒料到的。
沒想到,霍天北的目的是讓元熹帝與雲凝空歡喜一場,一點餘地都沒留。
這樣做——顧雲箏細想了想,不覺無情,反倒覺得是他的一份寬仁。如今生在帝王家的兒女,不論真假,都是生來就蒙受着波折、災難。已能預料到的煩擾,避免纔是最佳。
她能理解他,卻不知他知不知道。
再沒了在西域的好光景,再沒了日日耳鬢廝磨的甜美光景。
不是怪他,她只是開始覺得,要完成一個心願,要付出的代價太大、太大。要一直隱忍,一直等待,才能等到她家族深仇得報,才能等到他宏圖霸業到手。
何時,纔能有屬於她與他的圓滿。
會有那一日麼?她與他瓜田李下。
怕是不會了。
照這樣走下去,他的生涯只有繁忙,她的日子……
唯有守候、等待。
他不會再有時間陪她了。
也不是不能打發時間,陪陪熠航,做做繡活,下廚學習新菜色,可這些不是她想要的也不是她想象過的時日。
她在前世的確也沒設想過出嫁之後的時日,最起碼,不該是這麼單調這麼無趣。最起碼,他不該是成年累月的忙碌;最起碼,他不會決定何事也不知曉她一聲。
他到如今似已認定,她會明白他任何決定。可是明白與知道是兩回事,她也會時不時陷入揣測與不確定,看到結果之後才釋然。
不是毫無怨言。
偶爾真的有怨念。
可他連知曉的時間都沒有。
也明白,你、先前那樣霸道決絕殘酷的男子,對她已算是仁至義盡,給予了太多的包容忍讓。到如今,他或是無暇再給予這些,或是認爲這些已經可以轉化爲相互理解了。
好吧。
她理解。
她由着他忙,由着他決斷任何事。
她不帶任何行禮,隻身住到了西城別院。
反正熠航有三夫人和先生照管着,反正他也不需要詢問她任何事,她就不如將這段空閒的時間利用起來,看看祁連城訓練暗衛的手段,聽聽學子對如今政局的心聲。
要在一個月之後,鬱江南班師回朝抵達半路時,霍天北才意識到,已有很久沒見過顧雲箏了。
顧雲箏在別院的日子很是愜意。閒來將早開早長的野花野草植回別院一方空地,成片成片的養起來,等待她們在春日漸濃時形成一道別樣的風景。
白日裡大多數時間,都消磨在了錦溪書院。
祁連城不論是給自己培養手下,還是給宮廷培養暗衛,手段都是別具一格。他常常會臨時調遣一兩百學子去往京城中心破獲案件或是緝拿兇犯,既能幫助官府又能鍛鍊學子。
他是沒有中規中矩給人授課的時候的,即便是在授課時間,也總是給學子佈置下常人不可能承受的任務,在這期間觀察每個人的反應,看看哪些有耐力,那些是適合戰場而不適合內衛職務的。
顧雲箏很是同情被祁連城打發去軍中的人,“這些人到了軍中,遇到國公爺不予理會還好,遇到他親自派出將領練兵的話,他們還是沒有出路。”
祁連城卻是靜靜回道:“要他們賭的就是這一次運氣如何。運氣差的話,只能怪他們自己。運氣好的話,來日成了名,還是會到國公爺面前走動,屆時依然少不得被摔打一番。”
“哦?”顧雲箏訝然挑眉。
“你以爲你的夫君能容忍急躁的人麼?以往在西域的任何一名軍兵,都是隱忍、堅毅的性情。”
顧雲箏又是訝然,“是麼?”
祁連城微笑,“當然是。說到用兵之策,恐怕沒人比得過如今的定國公、往昔的定遠侯。因爲西域地形複雜,在那裡打過的任何一場仗,都要比如今在平原的任何一場仗更難。是因此,我才安於現狀,甘願留在朝堂;是因此,我纔不會意外,此次的全盤大捷。每一場仗,比之以往在西域的戰事,都屬尋常。國公爺需要權衡的,只有軍兵的資質。”
顧雲箏沉思許久,欣然一笑,又問:“如今安於現狀,日後呢?”
“我從來沒有過往,沒有以後,只有當下。當下想怎麼做,想爲誰怎麼做,就做了,日後也不會去想對或錯。”
顧雲箏爲之動容。她隱約明白他話裡的意思,只是更願意將這一番話放在他對於生平大事小事的態度上。是這樣一個灑脫、率性至極的男子,不論何時何事,認定了就不言悔。
便是在這時候,賀衝緩步趨近,之後行禮道:“稟夫人,侯爺命屬下請您回府。”
祁連城一笑,“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顧雲箏禮貌地點頭笑了笑,目送他走遠之後纔對賀衝道:“國公爺有何吩咐?”
“無事。”賀衝語聲不似平日裡的公事公辦,打破刻板,語聲溫和地道,“戰事已盡,國公爺不會再如以往那般繁忙了。今日回正房不見夫人,便命屬下來請。”
很客氣的言辭,委婉道出了霍天北以往的苦衷,只是……今日回正房不見她,才命人來請她回去……多久不見了?十幾天,還是二十幾天,或者更久?顧雲箏撫了撫鬢角被風凌亂的髮絲,竟算不出了。
是不是每一個位極人臣的人的髮妻,過的都是這種日子。她還好一些,總有事情可以消磨光陰,別的女子呢?
賀衝見她失神,出聲委婉提醒:“夫人,馬車已備好。”
顧雲箏回過神來,卻是問道:“國公爺不忙了?”
“是。”
“可我有事要忙,回不去。”
“……”賀衝猶豫片刻,“是。屬下即刻回去通稟。”
顧雲箏很是客氣,“辛苦你了。”
“夫人言重了。”
之後,顧雲箏忽然意識到了一件事,“這些日子也沒見徐默?他去做什麼事了?”
賀衝乾咳一聲,“徐默前幾日已提升爲管家了。”
“哦……”顧雲箏解嘲地一笑,“我竟不知道。你去吧。”
賀衝行禮轉身,之後蹙了蹙眉。按理說,外院內宅的事情其實是分不開的,外院換了管家,侯爺不論怎樣也該知會夫人一聲。夫人呢?只要稍稍對府中事上心一些,也會及時得知,此刻卻是全沒料到的樣子。
這……怎麼說呢?是國公爺獨斷成習了,還是夫人不盡責?若是後者,連他也不能承認。先前的夫人可是一個實打實的闖禍惹事的胚子,到如今只要在府中便是繡花、下廚、哄孩子,改變到這一步,任是神仙也該知足了。那就只能怪國公爺太忙了,忙得忽略了這位一心要做賢妻的夫人。
日後就好了吧?
這麼想着,賀衝飛身上馬,揚鞭絕塵回到霍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