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雲箏毫不猶豫地搖頭,“不要。”
“爲何?”
“你給的東西,我都不要。”
要不起。
欠誰的都可以,利用誰都可以,他不行。說不清緣由,就是知道不行。
霍天北輕輕笑了,“的確是,我給你的,不論好壞,你都不肯要。”
顧雲箏心酸難忍,卻不想多說什麼,緩緩轉身,“那,我回房了。”身形一頓,將徘徊在心頭許久的話說了出來,“你好好歇息,眼底都是血絲。日後,對自己好一些。”
以後我對你好一些,你此刻高興一些,好不好?
她曾說過的話,毫無預兆地跳入心頭。那一刻溫柔婉約的女孩的樣子,清晰地浮現在腦海。
他的心,沒來由地抽搐一下。
那是疼麼?是因爲她而生出的疼麼?
她丁點的好意,他都不能忘卻。
他盡心的善待,爲何她就看不到?
她擡腳要走的那一刻,他展臂將她帶回懷裡,深吸進一口氣才能言語:“別急着走。”
想冷靜地對待她,卻還是很快失去冷靜,他啞聲問她:“雲箏,你的心是什麼做成的?”怎麼就焐不熱?
“你有心麼?”終究是不甘。
他的脣落在她眉心、眼瞼,“假的,這些是假的?”
他吮了吮她脣瓣,“這也是假的?”
他扣住她腰肢,“你把你自己當什麼了?”
末幾句詢問,透着迷惘、無助,和脆弱。
“和我做戲的感覺好麼?什麼都發生過了再逼着我放手,感覺好麼?”他沒輕沒重地揉了揉她臉頰,語聲倏然頓住。
她臉上有淚。
她哭了。
一路上忍下的淚,隨着他一句句言語,再不由她控制。
她至此時才知,情意早已滋生,那份難過,是因爲不捨。
捨不得離開他,捨不得遠離有他相伴的時光,捨不得結束這行程。
顧雲箏不無慌亂、尷尬地擡手拭淚,試圖別開臉。
霍天北卻捧住她的臉,指腹滑過那淚溼的臉頰,“爲何?”
“我——”顧雲箏吸了吸鼻子,垂眸輕輕彎脣,“我什麼都沒有,只有雲凝、熠航。你說你餘生的路,攔路者死——是我曾猜測到的其中一個結果。我再添什麼都是天大的負擔,你累,我也累……如果你來日與雲凝,或是與祁連城生死相搏,我該如何自處?”
她有些語無倫次,但是他聽懂了。他將她抱在懷裡,反覆摩挲着她的長髮、鬢角。她一直是個孤單無依的孩子,想要的很多,怕的更多,所以情願雙手空空。
“可你要去哪裡?”霍天北低聲問她,“你獨自離開,能去哪裡?給你人手也不要,要做什麼?”
“我不會有事,也不會試圖將熠航帶走。我知道你是真的疼愛他,我也不會照顧他。”顧雲箏儘量自己語聲輕鬆一些,輕輕推他,“早晚有這一日,不如早一些。你一定會將雲凝送到京城,我曉得。”
霍天北不肯放手,“我想你了怎麼辦?”
低啞溫和的語聲卻帶來刺痛感,她悶聲道:“那,就想想我做過多少讓你堵心的事。”
他聲音更輕更柔,“那你呢?不會想我?”
顧雲箏揚起臉,阻止淚水掉落,“我會多想想做過多少讓你堵心的事。”她語氣中終於有了深濃的歉疚,“我……根本不會照顧孩子,也不是特別喜歡孩子。看到了可以哄一會兒,幾日不見也不會很記掛。這些你該看得出。我不想……也不敢……生兒育女。”
沉默一會兒,霍天北問她:“日後也沒得商量?我等你想要敢要了,也沒得商量?”
顧雲箏訝然擡頭。
“回答我。”
顧雲箏很沒底氣地道:“分明是你要讓我走,只差直接把休書扔給我了。”
些許晨光透過窗紗入室,她的容顏映入他眼眸。霍天北輕笑,“你就這麼聽話?”
顧雲箏小聲道:“生兒育女,我覺得是件怎麼想怎麼沒必要的事。”
“以往我也這麼想,現在——有沒有皆可。”霍天北苦笑,“我只是氣你事先不與我商量,事後也無一句解釋。”
顧雲箏凝視着他墨黑的眸子,擡起手來,手指描摹着他容顏的輪廓,“現在算是解釋了麼?是不是晚了?”
霍天北眼中有了一點笑意。算解釋麼?她只說了不喜歡小孩子,卻沒說爲何。可是,似乎也夠了。
他星眸中終於又有了她已習慣看到的暖意,再無前幾日的寒意、冷漠、審視,神色中終於沒了忍耐、怒意和偶爾一閃而逝的迷惘、悵然。她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問他:“還想讓我走麼?”
霍天北小小的刁難她一下,“你真想走?”
顧雲箏環住他,只是應道:“你不改心意的話,就……”
“怎樣?”
“多抱我一會兒。”顧雲箏深深呼吸,感受着他的溫暖、他的氣息。
“留下來。”霍天北擁緊了她,“與其讓你爲禍人間,不如讓你折磨我一個。”
顧雲箏笑了,輕輕呼出一口氣。
霍天北微微側臉,雙脣落下,卻是存了幾分剋制。
顧雲箏心頭微酸,明白他此時剋制是因何而起。她迅速算了算日子,含糊詢問:“想我麼?”
“廢話。”他又氣又笑,“你呢?”
“我?”顧雲箏一臂勾住他頸部,一手解開他衣帶,“……我捨不得你。”
霍天北稍稍遲疑,有些事真是想想就頭疼嫌煩,只爲一時放縱,她再去街頭尋醫問藥,不如相安無事。
“這幾日沒事。”在霍府的時候,青杏是過來人,曾告訴過她哪些日子不需服藥也無事,之後便是打趣道,“難不成你每次都是爲了要子嗣?”
霍天北心頭一鬆,“每次都是爲了要……”攔腰抱她走向牀榻,“你。”能有個孩子拴住她的話,也是再好不過——他心中閃過這個念頭。
顧雲箏滿含歉疚地看着他,“再給我些時間。”
霍天北安撫地啄了啄她脣瓣,“有這句話就好。”他就是這種人,有些話和他說明白,怎麼樣他也能遷就,反之便是他無從接受的了。
晨光之中,他ji烈地要她。
她低低地喘息着,依附着他,一如極其溫順的貓兒。
日已西斜。
霍天北右臂微動,覺出手臂被懷中人枕着,脣畔逸出心安的笑。
他睜開眼睛,斂目看着她沉睡的容顏。
她這些日子過得也很糟。她留意到了他眼底的血絲,卻不知自己沒比他強多少,小臉兒始終蒼白無血色。今日睡得這麼沉,想來也是太過疲憊所致。
他從沒想過真正放手。
認定一個人何其不易,如何能做到拿得起放得下。
便是她離開,他也不會讓她消失在自己眼界。
只是有時候,人與人離得太近便無從估量心中情意。
他如此,相信她亦如此。
想看看自己究竟有多在乎,想看到她哪怕一點點的在乎。
只是無從料到,在他明知只是短暫別離的前提下,也無法忍受看她走。
而他也看到了她的不捨。
這就夠了。
只怕她當真是從骨子裡無情的人,只怕再多的付出也不過是一場註定的失望。如果之前一切在她心裡並無留下任何痕跡,那他也只能認命,這樣的女子絕非他能夠留下。
門外有腳步聲趨近,隨即響起徐默的語聲:“侯爺,用飯麼?要傳令準備啓程麼?”
霍天北思忖片刻,“稍後用飯。今日在此地歇息,明日一早啓程。”離京城越來越近了,皇上派來迎接雲凝的衛隊就快到了,不需再夜間趕路。
徐默稱是離去。
顧雲箏身形微動,清醒過來,睜眼看看天色,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額角,“竟睡了這麼久。”
“傳飯?”
顧雲箏想到今夜晚間不必趕路,眨了眨眼睛,“我們去外面轉轉,看看有沒有好的飯館酒樓,好麼?”
霍天北對此無所謂,“行。”
兩人利落地穿戴整齊,步出驛館時遇到了杜若菱。
杜若菱一眼就看出兩人已經和好,垂了眼瞼,恭敬行禮。
兩人俱是漠然頷首。走出一段路之後,顧雲箏才問他:“她與沈二爺還隨行,妥當麼?”
“沒事。”霍天北解釋道,“家族中三起三落後家破人亡,他們不是獲罪之人,無人在意。不似三哥,如今只能留在西域。”
“你似乎與鬱三爺情分最重,與別人差一些。”
霍天北點一點頭,“大哥如今是商賈,很多時候只認錢財。至於二哥,看起來像是正人君子,偶爾卻是鬼鬼祟祟,不知在做什麼。”
見他對沈燕西瞭解匪淺,顧雲箏爲之心安,笑道:“你近來讓他時時在眼前晃,也是想知道他到底在忙什麼吧?”
霍天北輕笑,“是有此意,他也願意在我身邊,不知打得什麼算盤。”
男子之間,若是情義深重,應該就是一輩子相互鼎力扶持;若是不能自心底認可彼此,嘴裡稱兄道弟,私底下仍是相互算計試探。顧雲箏想想都替他覺得累,興許這是尋常人已習慣的一切,她卻不願接受,她喜歡把喜好厭惡寫在臉上。微笑着無意一瞥,不由目光微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