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雲箏看着霍天北,勾脣淺笑,“原來是爲這件事。你今日這麼多事要忙,又何必親自跑一趟,徐默就能幫你辦妥。”
“你該明白,我想讓你親口告訴我。”
“那不亞於大海撈針,你只管慢慢查着。”顧雲箏想了想,“容我思量一段時日,可以的話,我會告訴你。”
“那我不妨等一段時日。”霍天北將紙張收起來,“你去吧,我料理府裡府外這些是非。”語畢,轉身出門。
顧雲箏望着他的背影,輕聲道:“多謝。”
要謝他委婉詢問她能不能親口爲他答疑解惑,要謝他願意等待她的全然信任,更要謝他沒有以種種威脅逼迫她在今日就實言相告。
範啓還在院中不甘叫囂着:“霍天北瘋了,你們也瘋了不成?你們這是爲虎作倀!他爲個妖女不惜對親人痛下殺手,他爲了扳倒我與秦閣老不惜私通敵國,你們對他唯命是從,遲早會遭天譴!”
霍天北無動於衷,燕襲卻聽不下去了,吩咐道:“將他的嘴堵住。”隨即纔對範啓笑道,“當初我花重金換得巡撫大人極力保舉,今日我助侯爺將你這通敵叛國的賊子拿下,也算是將功補過了。”
範啓氣得臉色發青,卻再也無法出聲斥責。
顧雲箏去往醉仙樓的路上,詢問徐默:“燕襲是怎麼回事?侯爺是怎麼將他從巡撫那邊拉攏過來的?”
徐默笑道:“燕襲本是蔣大爺的人,自然也就是侯爺的人。蔣大爺給了燕襲一筆銀子賄賂範啓,爲的就是讓燕襲成爲巡撫身邊的眼線,在關鍵時候給範巡撫致命一擊。”
四年時間,燕襲不知掌握了範啓多少過錯,來日都能派上用場。而像燕襲這樣的內應,霍天北手裡不知有多少。範啓想要翻身,已是不可能了。
手足不相親固然是生之憾事,可是有這樣鼎力相助的異姓兄長,也算是命途給霍天北的一份彌補吧。
起碼用去了四年時間佈局,由此可見,以往範啓和秦閣老將霍天北壓制到了什麼地步。
到了醉仙樓,黑衣人引路去往酒樓後方。
後方是一棟深宅大院,黑衣人將顧雲箏、徐默帶至後花園一個涼亭。
進到涼亭,遙遙可見一片竹林。坐在圓幾一側的祁連城一襲品竹色錦袍,守着一局殘棋,垂眸品茶。
景緻風雅,人亦風雅。
徐默送顧雲箏到了涼亭後,便被黑衣人請到遠處喝茶去了。
祁連城對顧雲箏頷首一笑,斟了一杯熱茶遞給她,隨即取出兩張箋紙放在她面前。
顧雲箏拿起箋紙細看,不出所料,是謀害鬱家、雲家相關人員的職位、姓名。
如她所願,沒有看到霍天北的名字。
兩張箋紙上有四個相同的人:楊閣老、秦閣老、兵部尚書、吏部尚書。
不,應該說是有六個人,除去那四名朝臣,還有兩個人:皇上、皇后。
祁連城道:“其實在我看來,使得忠良慘死的兇手只有一個——皇上。沒有昏君,便沒有後宮干政,沒有奸臣當道。”
顧雲箏認可他這看法,可是誰又能報復到皇上頭上呢?她沒接話,沒必要說什麼,也因爲說什麼都不妥當。將箋紙收起,她問起雲凝:“有那個人的下落麼?”
“有。”祁連城直言相告,“她就在西域,此時就在我手中。”
顧雲箏片刻沉默。不能說話,一說話就會泄露心緒。調整好情緒,她又問:“我能不能見見她?”
“可以。”祁連城是有條件的,“只是,夫人見到她之後,能給她什麼呢?若是不能對她伸出援手的話,不如不見。”
顧雲箏讓自己放鬆下來,啜了一口茶,“有話直說。”
“她有着血海深仇,活下去的目的是報仇雪恨。”祁連城拈起一枚棋子,“有人讓她活了下來,那麼她在報仇雪恨之餘,也是別人手中的一枚棋子。可用,留;不可用,棄。夫人若是使得她不能爲別人所用,少不得爲她招致殺身之禍。是以,你可要想清楚。”
“什麼事也是一樣,做到兩全其美並不難。”顧雲箏研讀着祁連城的神色,“你既然與我說出她下落,必是覺得我能幫到她。”
“沒錯。”祁連城手中棋子落下,“因爲夫人的夫君是霍天北,西域將成爲他的天下。朝廷兵力不足,國庫空虛,又無良將,必然不會發兵剿滅,只會給他加官進爵以求不起內亂。”
“你的意思是——”
“夫人真有心幫助雲凝,就先說服霍天北,讓他答應收留雲凝,並且爲她步步籌謀,按她的意願行事。”祁連城看住顧雲箏,“做不到這些,我只能說聲抱歉——夫人永無可能見到雲凝,被逼無奈之下,說不定會有人將雲凝送到霍天北身邊。夫人容色出衆,可雲凝也是一等一的美人,到時候,霍府說不定就會出現妻妾爭寵的局面。你該明白,一個一心報仇、隱忍兩年的女人,沒有什麼事是做不出、做不到的。”
顧雲箏只是不懂,“讓侯爺答應收留雲凝,和有人把雲凝送到侯府有何不同麼?”
“自然不同。”祁連城解釋道,“雲凝想委身的,另有他人。實在不能如願的話,只能另出下策。”他笑了笑,居然開始規勸顧雲箏,“夫人想要日子平寧,聽我的建議最好不過。無奈之下,少不得有人打夫人的主意,用夫人安危脅迫侯爺答應收留雲凝——自然,這是下下策。”
顧雲箏聞言輕輕一笑,“你所說的下下策,在我看來是上上策。不如當即行事,我不走了。”
祁連城不由意外,凝視她片刻,笑了起來。
這是顧雲箏第一次看到他發自心底的笑容,宛若夏日驕陽,璀璨奪目。
她挑了挑眉,道:“在你看來是下下策,因爲你賭不起,與我不知侯爺會不會漠視我生死一般,你也不知侯爺會不會將你燕翼堂趕盡殺絕。我就算身死,卻有許多人陪葬,划算得很。”
祁連城心生欽佩。這下下策的弊端都在她言語之中,很多人深思熟慮後也能看出,而她勝在反應太快。他啜了口茶,“夫人所言極是。是你說服侯爺,還是我繼續等待時機,全在你。”
“我怎知你所言非虛?”顧雲箏纔不會讓自己從開始就落於被動的局面,“要我沒見到人就爲他人辦事,不可能。要麼今日就讓我見到雲凝,要麼我就回府與你一起等待時機。你不怕我攪局的話,就別讓我如願。”
祁連城忽然打趣她:“霍天北以往與你形同陌路的原因,是不是就因爲你咄咄逼人寸步不讓?”
“怎麼說?”顧雲箏打趣回去,“難不成你懷疑以往得到的關於我的消息都是假的?那你豈不是養了一幫廢物?”
“你如今這種做派,只有太強勢、太懦弱的男子纔會青睞有加。”祁連城不是拖泥帶水的人,說完這句站起身來,“隨我來。”
徐默一見祁連城起身,疾步走過來,“回府?”
“不,跟着他。”
徐默只好推着輪椅跟在祁連城身後。
祁連城一面走一面吩咐了手下幾句,手下稱是而去。隨後,他走進一所小院兒,在廳堂外止步。
片刻後,一名女子的側影出現在門裡,隔着竹簾的緣故,無法看清側臉。
兩名丫鬟走過來,神色冷淡,腳步極輕,看得出是習武之人。
祁連城對徐默道:“讓她們送夫人到室內,你與我在外面喝杯茶。”
顧雲箏即刻頷首。
徐默只得心不甘情不願地退到一旁。
顧雲箏又對祁連城道:“筆墨紙硯。”
真是沒見過這麼難纏這麼多心思的女子,祁連城腹誹着說聲好。
進到室內,丫鬟將顧雲箏安置在背光之處,一人取來筆墨紙硯,靜靜磨墨。
雲凝大大方方站在居室正中,含笑行禮,任由打量。
顧雲箏閉了閉眼,無聲地透了一口氣,這才凝眸看向雲凝。
記憶中的雲凝是媚骨天成的女子,一雙勾人心魂的丹鳳眼,眼波似是籠罩着一層無形的氤氳,目光朦朧迷離。
眼前的女子便是如此。
雲凝並沒有顧雲箏曾擔心的境遇悽苦、容貌狼狽。最起碼,她如一般大家閨秀一樣,保養得極好,肌膚細如凝脂,吹彈可破,雙脣紅豔,並非施了胭脂,而是本色便如此。
好半晌,顧雲箏才能出聲:“到我近前來。”
雲凝款步上前來。
顧雲箏伸出手去,輕輕握了握雲凝的手。
雲凝的手柔弱無骨,指關節上有薄繭。她自幼不曾習武,這薄繭想來是一度顛沛流離時留下的。如果說雲凝一點點苦也不曾經受,顧雲箏是不相信的。
顧雲箏鬆開手,問道:“今日天氣怎樣?”
雲凝微眯了眸子,望向外面晴空,“天氣很好。”
是了,就是這樣輕柔綿軟的語聲。
顧雲箏指向書案,“我問,你寫。”
“是。”雲凝轉身走了兩步,又折回來,推着顧雲箏的輪椅到了桌案邊。
顧雲箏看向站在一旁的兩名丫鬟,“你們下去。”
兩名丫鬟看着這個疑心病極重的小女人,眼中流露出些微不滿,聞言先有一人去院外請示過祁連城,這才退出。
顧雲箏微聲道:“寫出你堂兄弟姐妹的乳名。”
雲凝點頭一笑,執筆在手,寫下一個個名字。寫到一半的時候,紅了眼眶,寫完時,一滴淚掉落在紙上,可她脣畔依然掛着一抹淺笑。
顧雲箏知道自己這樣做有些殘忍,可是復仇本就是一件至爲殘酷的事情,這不過是痛苦的萬中之一。她斂目相看,指了指阿橋、阿曼、阿齊,問道:“這是爲何?”
“因爲我三嬸是福建人,給膝下兒女取乳名還是按照她家鄉習俗。”
說得沒錯,字跡也沒錯。末了,她又讓雲凝到了近前,“讓我看看你後頸。”
雲凝後頸有顆黑痣,曾幾次與府中姐妹抱怨這一點點瑕疵,而在此時,卻成了顧雲箏驗證真假的依據之一。
若是原來的顧雲箏,不會做到這種地步,可在親身經歷了稀奇古怪的事情後,已經不能輕易確定某件事某個人的真假。
雲凝微一遲疑後,彎下腰來。
顧雲箏撥開雲凝衣領,看到了那顆黑痣。她抿了抿脣,深深吸進一口氣,讓雲凝站直身形,“安心等着,我會幫你。”
雲凝卻已是面帶狐疑,“你到底是誰?”素未謀面的女子,此時要看的必定是她那顆痣,可這件事除了雲家閨秀,根本無人知曉。
“有人託夢告訴我的。你去裡間。”顧雲箏語氣已顯得硬邦邦的,不這樣言語,她語聲必然哽咽,隨即又揚聲喚徐默。
雲凝連忙去了裡間迴避。
徐默疾步進門來。
“回府。”
到了院中,祁連城見她要走,親自相送。
快要走出宅院的時候,顧雲箏才道:“容我思量幾日,過幾日再來叨擾。”
祁連城微笑,“靜候佳音。”
回府後,顧雲箏徑自到了西次間,坐在桌案前,遣了丫鬟,想哭,卻無淚。
親人相見不相識。
她知道站在面前的是堂姐,堂姐卻不知她是誰。
她與堂姐一般,想要爲家族討還公道,卻無從道出。
以爲見到親人便不再孤單,事實卻非如此,她如今是另外一個人,一個在世人眼中與雲家毫無瓜葛的人。
她日後要面對的,是盡力得到霍天北的相助,盡力得到雲凝的信任。
慨嘆片刻,她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面對現狀。
再三思量,到了黃昏纔有決定。顧雲箏喚春桃取來筆墨紙硯,又擺一擺手,“下去吧,等會兒我再叫你。”
隨後,她左手執筆,隨意寫了幾首詩詞。待墨跡幹了,收入信封,喚春桃送自己去書房,“侯爺在不在?”
“在。”春桃答道,“已經見了大夫人和一衆管事媽媽,巡撫也由燕指揮使送回範府軟禁了起來。”
這一番侯府擾攘,已至尾聲。
霍天北終於從處處受阻的困境中掙脫而出。
到了書房,霍天北正在吩咐管家將所有證供整理出來,儘快覈實。
交代完了,命管家退下,問顧雲箏爲何事而來。
顧雲箏將手中信封放到書案上,“你將這封書信命人送到祁連城那裡,讓他找我今日見過的人看看,他就能告訴你是出自誰手了。”
“我爲什麼要這麼做?”
“因爲這樣能讓你知道我到底是誰。”顧雲箏目不轉睛地打量着他神色。這種話,尋常人聽了,少不得覺得毛骨悚然。
霍天北卻起身到了她身側,托起她的臉,手指、視線都在她臉上尋找着什麼。
顧雲箏期望落空,且哭笑不得起來,“你在做什麼?難不成以爲我戴了面具?”
“聽說有一種以假亂真的人皮面具,還有一種頂級的易容術。”霍天北沒能發現傳聞中的面具,更看不出她哪裡被改動過,稍稍失望,又猜測道,“難道真有生得一模一樣的人?或者,真有借屍還魂這種事?你原本是誰?”
一點點驚恐都沒有,反倒開始連連盤問她了。顧雲箏撫額,“你先按我說的去做行不行?何時變成話嘮了?”
“好。”霍天北讓人把徐默找來,按顧雲箏的話吩咐下去,“別管來自何處,等到答覆再回來。”
徐默稱是而去。
顧雲箏拿出一張寫着謀害鬱江南家族的箋紙,“你看看對不對。”
“事情可真多。”霍天北低語一句,看完一挑眉,“沒錯。你讓祁連城查這些?你真當府裡的銀子是白撿來的?”
顧雲箏索性告訴他:“查這些算什麼?上次我讓祁連城查的事情之一,是霍夫人的生平諸事。”
霍天北若有所思,“是看看他能力,還是你根本不知道?”
“根本不知道。”
“我聽說過有人記得自己前世所有經歷,也聽說過有人能看到鬼魂,自然也聽說過借屍還魂。”霍天北凝視着她,目光深沉難測,“你是不是要告訴我,有些離奇的事情在我身邊發生了?”
顧雲箏反問:“不然如何能解釋我所有蹊蹺怪異之事?”
“爲何突然要對我挑明這些事?”
“有求於你。”
“若你所求,我不願爲之呢?”
“那就不需我說了吧?”顧雲箏緩緩勾出一抹笑。如果他知道了她是誰,知道她是多大的一個麻煩,不需她說什麼,他就會先一步寫下休書,就此分道揚鑣、再無瓜葛。或者,最最嚴重的下場,是他根本與太夫人、大夫人等人一樣,無從接受這種事,先前所有淡然鎮定都是僞裝,在得知實情後,把她當做異物驅逐出府,甚至,殺掉。
可她必須實言相告,因爲已無別的選擇。她不能先一步把雲凝下落告知他,只能先以自身賭一局。如果賭贏了,日後姐妹二人都會得到他相助,如果賭輸了,也能給祁連城一個警醒——最起碼,祁連城知道她有心出手相助雲凝,而霍天北容不得她這種人,如此,祁連城也就會另作打算了。
霍天北迴身落座,“你想要我做什麼?說來聽聽。”
顧雲箏取出那張寫着謀害雲家名單的箋紙,扯去了末尾寫着皇后、皇上的部分,“我要你幫我除掉這些人。”
霍天北看過之後,深深凝視着她,指節輕叩桌面。
她已經委婉道出她是誰,最起碼,他已知道她姓氏。
霍天北沉思片刻,“想沒想過你告訴我這些之後,最壞的局面是什麼?”
“想過。”顧雲箏目光沉靜。
霍天北語聲沉涼:“要我如你所願,的確是極爲棘手,明智的人,該將你處死。”
“的確。”
“可你卻是這般冷靜。”霍天北勾出含義不明的笑,“是已看淡生死,還是認定我已不能對你下殺手?”
顧雲箏輕笑着搖頭,“你放心,我不會愚蠢到認爲你已不能對我放手。我就算死過一次,也不能看淡生死。只是此生心願便是報仇雪恨,若無望,不需你下手,我也會自行了斷。”
“報仇重於一切?”
“是。”
霍天北緩緩起身,又到了她身側,托起她的臉,看了片刻,指腹摩挲着她肌膚,末了,雙脣落下,覆上她脣瓣。
顧雲箏驚訝地睜大眼睛。
在談論這種事情的時候,他還有這份心思……這男人的腦筋是長擰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