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個陽光極爲晴好的初夏日子,城外的荷花開遍,碧綠粉荷接連天,一派生機盎然,傅問漁一人去了城外的山坡小廟,山坡僧人在靜坐,手中捻着的佛珠在他手中泛着淡淡的光澤。
傅問漁搬出他的棋盤,在外面的院子裡放好,安安靜靜地等僧人從入定中出來,想起近五年前的九月初九,她在這裡與方景城決裂,五年後的現在她回來,滿身攜裹着的歷經紅塵萬般劫難的風霜如刀,刀刀在她身上留着鑿痕。
那時候,有沈清讓放下一切與方景城敵對,帶自己離開,有小開哭喊再怎麼珍貴的人,也是死人,不該用活人的命來換,他說他一定會保護自己,後來他們都不在了,在自己最絕望的那些日子裡,陪在自己身邊的兩個人,皆已離世。
很長的時間裡,傅問漁都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活生生的人,怎麼能說沒了就沒了?
她在慢慢習慣,習慣身邊總會還有一次又一次地生離死別,慢慢練習讓自己接受這種無能爲力去改變的事,也想過,若是有朝一日,自己再也無法承受這些痛苦的時候,是不是也該自行了結這漫長而絕望的永生?
活那麼久,有什麼用處呢?只是一次次爲自己所愛之人送別,參加一次又一次他人的葬禮,看他們一個接一個地逃不脫生老病死,毫無用處。
山坡僧人不知何時走來,坐在棋盤對面,執子落棋,慈悲的眼神容易讓傅問漁想到沈清讓,“多年不見,女施主心頭似清明許多。”
“是清明許多,還是惡念纏身,僧人你能否看得透徹?”傅問漁望着他。
“何爲惡?”
“殺一人是惡,殺萬人是魔,殺萬萬人便是佛,我不知道我是什麼。”
“城王爺來此時,曾說他願爲魔,女施主心似玲瓏,身若琉璃,若能使其回頭上岸,便是渡人,與佛縱有千萬裡相距,也離魔遠一步。”
“山坡僧人。”傅問漁放下棋子,看着他:“我今日來找您,並非是想知道自己是佛還是魔,而是想請問僧人一個問題。”
“女施主但說無妨。”僧人擡手,面上是如菩薩一般慈愛蒼生的神色。
“若我與城王爺雙雙墮魔,僧人能否留住我兩最後一點善念?”傅問漁的問題似有所指,但到底指向何處卻無人知曉,到她這般地步的人,已不在乎世間普通的仁義道德之物了,今日來這裡,她將自己最後的善良放下,最後的柔軟放下,放在這處。
在這之前,她需要知道,這位隱於山間深間,藏於繁華邊緣的僧人,是否願意替他們保管這點善念。
山坡僧人沉默良久,最後雙手合十,對着傅問漁一拜:“佛渡世人,無善惡之分。”
傅問漁便起身,向山坡僧人深深一拜:“我佛慈悲。”
她下山之時,方景城在山腳等着他,徐徐山風中,他着王爺朝服,一身威嚴偉岸,騎在高頭大馬上回首看向傅問漁時,有一瞬間傅問漁以爲回到了當年,他眼眸可藏星辰日月在其中,深邃璀璨,無數的秘密與情話待人去看。
他向傅問漁伸出手來,脣角的笑意溫柔,羞煞路邊開好的野花朵朵嬌柔:“來。”
傅問漁將手放在他掌心,他掌心仍有薄繭粗礪,並不柔軟,就像他從來都未擺脫過一生相隨的戰事。任他拉着坐在他懷前,他在傅問漁耳邊輕輕呵氣,語調中含着掩不住的殺伐嗜血冷意:“回京。”
王師歸朝的陣隊停在望京城城門外三裡處,軟軟綿綿霸佔了近一個半月,都坐得生厭起來的那頂華貴的馬車,終於坐進了傅問漁與方景城。
宮中當日便有大宴,爲城王爺的大勝歸來慶功,宴席籌備半月有餘,溫琳終於找到了可以稍稍插手的事,籌備宴席之事,既不算干涉前朝政事,又能間接地與朝中重臣有些接觸,她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
那一日沿途百姓對方景城的車隊只是沉默,一方面他們知道這是攻下舊祈,讓天下一統的將軍王爺,此等功勳,他值得被萬世頌稱,另一方面,他們常居京中便也知道,這是一個有謀逆之心,險些“逼宮”成功的叛臣劈逆黨,當要凌遲處死,被世人唾棄辱罵。
這樣複雜的心理,讓他們只能對這隻王師沉默相對,沉默地看着方景城策馬穿過人羣與街道,看着那輛華貴的馬車碾過京城的青石板路,聽聞馬車上所坐的人是舊祈的皇后,是城王爺的俘虜,也有傳聞,城王爺是爲了這個禍害蒼生的女人,纔去攻打舊祈。
一陣風吹過時,吹起了馬車一角簾子,傅問漁凜寒冰冷的眉目不含情緒,滿頭白色長髮揚起,落入世人眼中,世人紛紛掩嘴驚呼:白髮妖物!
在這樣的人聲與眼光中,二人來到宮門前,方景城常佩刀劍解下,不得帶進宮中,傅問漁也有宮娥搜身,怕藏利器,站在遠方等着進宮赴宴的胡膏微不可查地向方景城點了下頭,傅問漁四望之下,沒有看到胡萊老大人的身影,也是,這種場合他必是不愛的,不如在家裡抱孫女來得快活。
天邊夕陽燃成火,宴席盛大,觥籌交措。
本來,女眷有女眷的位置,不可與男子同座,可是傅問漁卻坐在方景城身側,方景城緊握着她的手,全然不顧其他人的眼光,這便是她的女人,從來都是,只是中間歷經了艱辛,所以如今纔要時時緊握着她雙手不與她再分開半點,又何需向他人證明傅問漁的身份?
席間大人總不都是瞎子,愛八卦的婦人與女眷們也大多眼尖,看着那位白髮的女子,左看右看也會覺得眼熟,有人誰低呼一句:“這不是當年傅府的五小姐嗎?她不是病死了嗎?”
這一聲低呼喚起大家共同的記憶,當年傅家五小姐是如何鬧京華的精彩往事,始終是這些婦人們茶餘飯後愛嚼的故事,聽聞那年的京中惡鬼城王爺爲了她神魂俱傷,一夜消失,也聽聞國師府大國師爲了她遠走他方,隱居山林,不理天下事,更聽聞她其實未死,是嫁給了舊祈的國君,成爲了他國白髮妖后。
現如今,又是怎樣的因緣際會,使她能這般氣定神閒,從容有度地坐在此處?
此宴乃是爲城王爺收復舊祈的天大功勞慶功之宴,她坐在這裡,是以舊祈皇后的身份,還是以城王爺戰利品的身份?
這些非議都落在傅問漁耳中,她只是擡擡眼,傅家五小姐啊,好久未曾聽人提起過的稱呼了,像是幾輩子前的事,歷了一場人世最複雜難言幸福還是痛苦的大夢。
衆人還在竊竊私語,無什麼人敢靠近方景城,頂多是遠遠地舉杯邀他一觴酒,好在方景城更直接,連一觴酒也視而不見,一心一意地替傅問漁剝着桌上的水果,葡萄去好皮了才遞給她,也不管別人要怎麼說他。
至到皇帝方伯言與皇帝溫琳二人,在太監的一聲高唱下龍威鳳儀而來時,這些私語聲才被壓下去,滿場寂靜地向皇帝皇后行着大禮,山呼萬萬歲,千千歲,聲勢浩大。
方伯言坐在高高的首位上,玩味的目光看着方景城,也看着方景城身邊的傅問漁,曾經他手中最好用的一把刀,以及爲了殺死這把刀而養着的劍,今日倒是刀劍合壁的,站在同一處對着他。
溫琳也看着方景城,看着這個自己喜歡了十多年的男人,他越發好看,在戰場與情傷的雙重打磨下,他往日壓制着的霸氣與狠決半分不藏,又半不外泄,只縈繞在他身上,他站在那裡,便是如天神一樣,愛過那麼些年,愛是沒有愛錯這個人的,只是上天不給她半點緣分。
如今做不成他的良人,倒是做了他的母后,故事也是荒誕好笑,在這一點上,她與蕭鳳來,有些微的相似。
當然不可避免地,溫琳也看向傅問漁,不可否認,當她聽說傅問漁嫁給溫琅,成了當時祈國的皇后時,她內心的痛快是難以言喻的,傅問漁費盡那麼多的心機與努力,也是與方景城做不成夫妻,要嫁一個不愛之人,溫琳如何能不高興?
怨只怨上天捉弄人,現在站在她眼前的這兩人,又走到一起,與當初在祈國宮宴上重見方景城一般,他始終不曾鬆開傅問漁的手,緊緊相牽,看着,便讓她眼中生惡毒恨色。
她得不到的人,別人也休想得到!
但她依然端得住皇后溫柔嫺淑的樣子,看着他們兩人眼中哪怕恨意如箭,也能笑得笑容剛好。
而傅問漁與方景城呢?他們在方伯言與溫琳的打量憎恨下,只是眼觀鼻,鼻觀心,半點不爲所動,這二人往這場上一立,便是鶴立雞羣,能將無數的人生生壓下去,只看得到他們兩個。
繁瑣無趣的大禮與流程令方伯言覺得毫無興致,溫琳很是體貼地宣了歌舞上場,舞姬妖嬈的步子,樂師歡快的曲子,與看不見的詭異交織着成一片靡靡的味道。
誰都知道,在這場平各盛世流光如梭中,暗藏着怎樣驚心的陰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