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長老冷笑一聲,雙手高擡,巨石上的符文如有了生命,慢慢蠕動,傅問漁只覺體內那種流失的感覺更強,驚詫地看着藍長老,藍長老高舉着雙手,大聲說道:“你們是否覺得心跳更爲有力了一些,力氣更大了一些,像是更年輕了一些?”
族人紛紛驚異,彼此張望,有人白髮轉眼見烏黑,有人皺紋眼見變淡,甚至有的人連眼珠子都清亮了一些,尤其是藍長老,他花白的鬍鬚肉眼可見變黑了很多,他在這短短一刻間,似年輕了十歲!
藍長老放下雙手,掃視着族人,聲音響亮不似他這年紀該有的:“聖女的確不如傳說中那般安然無恙,這數百年,族中無異人,我族人無異人活不過五十之齡,天神在賜予我們神奇的力量同時,也奪走了我們的生命。”
他說着,看了一眼傅問漁,繼續道:“這數百年,全憑以前的異人留下神力在聖壇上,這神力需借聖女聖體造福全族,那等神力何等可怕,聖體畢竟只是凡體,自是難以承受,所以每隔十年,需重選新的聖女。”
“所以,其實每十年一選的聖女都已經死了,對不對?”傅問漁寒聲問他,“那你如何解釋,聖女身上的淤青和傷口,如何解釋她們……她們……”傅問漁無論如何也說不出那句話,這只是孩子啊,孩子啊!
那藍長老卻恬不知恥,說得洋洋得意,大義凜然:“不錯,往年的聖女,在奉獻自己十年之後都已消亡,但她們是爲了我末族族人,是爲了讓我族永存於此不致滅亡,而我們三長老,只是用了一些方法讓聖女的力量傳出來,這方法,重要嗎?”
他望着傅問漁,殘忍的眼色看得人心絕望:“此乃末族絕密,我們三長老不希望族人揹負枷鎖而活,故而一直不向外透露,今日若非異人喚醒聖女,你們將依然幸福快樂的生活下去,聖女,是爲了我末族而付出生命的,她們值得被讚頌,跪拜!”
藍長老說着,雙膝及地向那三個小聖女跪去,小聖女們嚇得直髮抖,埋着頭不敢看他,咬破了嘴脣也不敢哭出聲。
接着便是山呼聲,連綿不絕的山呼聲,他們的山呼聲飽含着狂熱,飽含着激情,飽含着感恩:“聖女!聖女!聖女!”
唯一站着的傅問漁與沈清讓便是這裡的異類,傅問漁回身看着這滿地的人,他們彎腰,他們下跪,他們歡呼,他們,全然不覺得,這數百年,有多少個這樣的孩子被囚禁十年之久,受盡羞辱,再死得不明不白,他們瘋狂地崇敬,用這崇敬送聖女去死,他們還覺得這是聖女無上的榮耀!
“你們在做什麼啊!她們纔不過十歲年紀,你們沒有孩子嗎?如果這受難的是你們的孩子你們還會這樣嗎!”
“你們醒一醒,你們有什麼資格這麼做!”
“你們憑什麼,犧牲不願意被犧牲的人,只爲了你們自己的利益?”
“你們這些禽獸!”
傅問漁大聲呼喊,似乎想叫醒這裡的人,但她一個人的聲音被淹沒,被掩蓋,被這瘋狂地吶喊聲推翻,沒有人在乎她說了什麼。
而她柔弱的身形在這人羣中顯得格外孤單,那種滿目皆癲狂唯得一人清醒的孤單。
一個女人抓住傅問漁的腿,她眼中的瘋狂傅問漁見過,那種瘋狂令人害怕:“如果我的孩子是聖女,我會很驕傲的,異人,末族數百年,全靠她們啊!”
傅問漁張張嘴啞口無言,聰明伶俐如她,一時之間竟想不出如何說話,任何語言在這些人面前都是蒼白的,他們的殘忍自私源自他們的骨髓深處,他們,是一羣叫不醒的人。
“羅文,羅文,那是你的親生女兒啊!”傅問漁看到羅文衝過去拉起他的衣領。
而前些日子還在擔心自己女兒安危的羅文在這一刻,如地上所有跪着的人一般,眼中狂熱:“我從不知我的女兒可以使末族長存,這是榮譽,多謝異人將這樣值得自豪的事情告知末族,讓我末族明白,聖女的偉大!”
傅問漁手一鬆,難以置信地望着羅文,她自己有一個禽獸不如的父親傅崇左,她以爲,只有在候門深處纔能有那等薄情可怕的父親,她不曾想過,比薄情可怕更讓人害怕的,是愚昧,是瘋狂,是畸形的信仰。
她擡頭四望,滿地跪着的人如密集的螻蟻,沒有一個清醒的人,傅問漁站在這中間,像是大海中一片枯舟,憑她一人之力根本難以抵擋這人潮洶涌。
其實早有預兆,當傅問漁以異人身份出現在末族時,末族的人曾呼喊着讓她站在銀針密佈的神像臺上,只爲了得到她這個所謂在列天神的血,他們曾經在路邊的雪水泥地裡也要對她匍匐跪地行大禮,以表達他們內心的崇拜,這些早就是預兆了。
傅問漁一直都覺得這種崇拜讓她十分不舒服,這些人眼中的光芒好像能侵吞一個人的靈魂。
她從未覺得如此挫敗過,她對抗的不是一個人,不是一羣人,是一個已經走火入魔,瘋了的族落,他們爲了一己之私,爲了活過五十歲,可以讓無辜的人前赴後繼地去死,並將這當作理所當然。
這是一種無力感,除了憤怒之外,她更覺得無力。
這是一個怎麼樣的地方,這是一羣何等可怕的人,這樣卑劣的族落,爲什麼沒有早些死個乾淨!
傅問漁曾以爲,她在商洛十五年受盡折磨看盡人情冷暖,她在望京一年看透殘酷寫盡人之惡劣,但她從來沒有想到過,這個世上,真的能有那麼一個地方,舉族皆惡。
這末族傳承有千年,這惡便相伴而生千年,這一千年的時間裡,末族裡從未養出過悲憫善良的天性,老而不死謂之賊,活得時間長久的末族人,他們比常人更爲惡毒,更爲自私,傅問漁突然害怕自己這異人身份帶來的不死不滅,是不是在時間的錘鍊下,活得越久的人,會越來越冷血?
“傅問漁。”沈清讓走過來想拉住她的手,她此時內心,何等難受。
“沈清讓。”傅問漁怪異地笑了一聲,“你有想過,你守護的天下蒼生中,有這樣的人嗎?”
“我……”沈清讓應不上,他當然沒有想到過,世間會有末族這樣的存在。
“如果是這樣的人,你也要守護嗎?”傅問漁繼續問道。
沈清讓沉重嘆息一聲:“我想,我只用守住善良的人就好。”
同跪在地的三長老或許並沒有其他族人那般全心全意,所以藍長老還能擡起頭看着傅問漁,面帶冷笑:“異人,你以爲憑你一人之力真的能對付得了我們所有人嗎?”
藍長老活得太久歲月,所以他太瞭解末族之人的本性,只要說出聖女能讓他們活得更久,這些族人不會在乎聖女出了什麼事,他們從始至終在乎的只是他們自己。
何其聰明的藍長老,何其可憎的末族人。
傅問漁眼中有些淚光,她看着藍長老:“你沒有孩子嗎?”
“所以三大家族中,從未出過聖女。”
傅問漁竟無言以對,好得很,這三長老,三家族實在是好得很!
“異人,我勸你此事就此收手,再鬧下去,我們不介意將你關進長老樓,免得你再惹出事端。”那卓姓長老冷色道。在他心中他長出一口氣,又有些懼怕藍長老,那不聲不響的藍長老竟能憑几句話就扭轉局勢,這讓他很是擔憂不久之後的族長之爭,他是否還有勝算。
沈清讓聽了這話靠近傅問漁站在他身後,如果三長老真要對傅問漁做什麼,這位大國師他不介意大開殺戒,反正這裡的人,也實在沒必要再活在世上。
“你們的意思是,你們要軟禁了我了?”傅問漁冷笑,“你們有膽的,大可試試,看我會不會如這三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一般任你們胡作非爲!”
尤長老笑聲道:“異人你何必呢,不過是三個與你無關的人罷了,她們的死活,跟你有什麼關係?就此收手,對大家都好,你難道真要跟整個末族對抗嗎?”
“不錯,異人或許不知,這末族族人最是單純不過,誰若是要害得他們不能長存於世,誰就是敵人,哪怕你是天之異人,也不例外。”卓長老又接話道。
“所以,異人你何必要與整個末族爲敵?好生接受着族人的供奉與崇敬,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他們在遊說動搖傅問漁,換作任何一個人,在這種情況下都知道退讓是最好的選擇。退,則能安然無恙,進,則是死路一條。
可那是傅問漁,那是敢與天下爲敵也要活下去的天之異人,那是敢與皇權對抗的傅問漁!
傅問漁做下過不少惡事,但她從未害過無辜之人,從未對幾個孩子下如此毒手,她內心最深處的良知與人性,讓她做不到視若無睹!
她傅問漁就是不惜要與整個末族爲敵!她做不到與他們一起同流合污,喪盡天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