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義姐就是把他們全部碎屍萬段,令尊終究回不來了不是嗎?”宋宜笑這麼說時神情很平靜,心裡卻是翻江倒海——她忽然很後悔,不該答應簡離邈的要求,接下此事。
因爲勸說裴幼蕊的過程,簡直無時無刻不勾起自己這些日子以來的心緒!
在宋宜笑看來,裴幼蕊其實非常幸運。
不是她有一位慈父,也不是她在失去慈父之後,又立刻得到晉國大長公主視同己出的憐愛。
純粹是,裴荷沒有做過虧心事,且沒有對不起女兒的地方,給這樣的爹報仇,可以非常理直氣壯,不必考慮太多。
而宋宜笑——她的生父宋緣死在生母韋夢盈手裡,父母相較,她更重視生母,所以生父的仇她反正也是裝糊塗了。
問題是生母的仇!
“娘已經沒了,她從前對我的算計,謀害,我現在也沒心思計較!”嘴上說着開導的話,宋宜笑難過的想,“可是她對別人做的事情……別人又沒受她生養之恩,要報復她,我能說什麼呢?”
可是就這樣放過殺母仇人,她又實在不甘心,“終究是我生身之母!”
——儘管她一直在努力說服自己,韋夢盈實在算不上好人,這個孃的結局其實並不冤枉,但,這天下爲非作歹的人還少嗎?
難道個個都得了惡報?
憑什麼,這樣的命運就要輪到韋夢盈呢?
何況,韋夢盈再該死,陸冠雲兄妹都還是孩子,又有什麼過錯?
他們憑什麼就要失去生母?!
最可憐的陸萃兒,這位安陽郡主虛歲也才三歲——就這麼懵懵懂懂的去了!
“謀害孃的人縱然有一萬種理由,非殺娘不可,但!”宋宜笑不知不覺已是淚如雨下,“但他們千不該萬不該,不該當着茁兒跟萃兒的面下手!!!那樣的場面,就算是膽子小一點的男子都未必敢看,何況茁兒跟萃兒只是三四歲的孩子!!!就憑這一點,那些人都該死!!!”
她突兀的失態讓情緒失控的裴幼蕊怔了怔,下意識道:“我替我爹抱屈,你哭什麼?”
“我想起我娘跟我妹妹。”宋宜笑舉袖掩面,澀聲道,“她們……何嘗不委屈?”
“既然如此,那你就更加不該攔阻我了。”裴幼蕊愣了會,目光閃爍,半晌後,她似下定了決心,輕聲道,“你該明白,失去至親的痛楚,根本不是所謂的補償能夠取代的——如果可以的話,我寧可一無所有,只要我爹還活着!”
回想起裴荷生前的憐愛,以及爲了救自己而死的那一幕,她也不禁淚水漣漣,“你知道嗎?我爹的死,根本不是病逝!那只是我搪塞這邊的說辭罷了!他其實是在快到幽州時爲了救我才死的!”
“倘若不是因爲我遭遇婚變,我爹不想我在帝都受奚落,帶了我還鄉,又怎麼會……怎麼會遇見涼亭坍塌?!”
她將大致經過講了下,但很快就講不下去了,含悲哽咽道,“所以你說,我有什麼理由放過那對奸.夫.淫.婦?!你說他們成親之後過得不好,甚至現在已經和離——但我告訴你,正因如此我才更加恨他們!倘若他們當真是彼此相悅,今生今世非卿不娶非君不嫁,我也許還會罷手,畢竟有道是‘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自古以來結髮爲夫妻,恩愛兩不移的姻緣就不多!”
“難得碰到了,哪怕使些手段也
要爭取,倒也是人之常情!”
“可你看他們!”
“他們根本就不是傾心相戀!”
“成親才幾天啊?沈姨娘就進了門!”
“和離之前,沈姨娘孩子都懷了兩個,且生了一個!”
“這會更是索性和離,太皇太后都打算給長興再找個駙馬了!”
“他們把婚姻當成什麼?!”
“當成遊戲麼?!”
“想成親就成親,想和離就和離!”
“那當初做什麼還要答應同我定親?!”
“定了親之後又悔婚,讓我丟臉也還罷了,更因此害死了我爹!!!”
“他們倒是玩得開心!”
“橫豎有皇室跟娘做靠山——成親之後後悔了,再找個可不又繼續過日子?!”
“你知道麼?”
“那回平安兒生辰,長興當着你們的面給我賠罪,我多麼、多麼、多麼想撕了她那張臉?!”
“就在她下降簡夷猶的那天,我在冰天雪地裡看着疼我護我的爹爹漸漸的沒了氣息!!”
“這樣的痛楚這樣的仇恨,她居然妄想用一句賠罪了結?!”
“壽春伯夫人還說我沒能嫁給簡夷猶實在是命好?!”
“合着死的不是她孃家親爹!!!”
“倘若我爹爹能活過來,我寧可所託非人寧可遇人不淑!!!”
“你們都說賀樓獨寒是個好的,說他真心愛慕我——可是我現在只想害我爹的人去死,再好的夫婿對我來說又有什麼意義?!”
裴幼蕊一口氣說到這兒,不禁伏在枕上放聲大哭!
哭聲驚動了外間的丫鬟,紛紛叩門請安——宋宜笑此刻亦是淚眼朦朧,強忍住悲意,轉頭道了句:“閉嘴,都退下!”
打發了丫鬟,她方走到裴幼蕊的榻邊,扶着榻沿半跪下去,低聲道:“你說你想害你爹的人去死,可是,你現在做的事情,卻只能使你自己身敗名裂!”
“你根本就不知道我的計劃!”裴幼蕊聞言,胡亂抹了把臉,深吸了口氣,努力讓自己激烈的情緒平息下來,啞着嗓子道,“陛下還在守孝,我怎麼可能糊塗得打他的主意?再說了,我就是做了陛下的妃嬪,上有太皇太后與皇太后,還有娘在,我哪怕寵奪專房,又能如何?”
宋宜笑怔了怔,道:“那你是打算?”
“你一定知道憂來鶴吧?”裴幼蕊說着,在自己腕間鐲子上輕輕一按,淡聲道,“你看!”
鐲子原是中空,機括開啓後,便露出可以藏物的空隙來。
“我在裡面裝了憂來鶴,用的時候把這空隙轉到底部,只須從杯盞上方掠過……這東西你曉得的,只須一點點,足以讓咱們女子終身不孕!”
裴幼蕊慘笑了下,按動機括讓空隙合攏爲花瓣,道,“雖然我更想用鶴頂紅,可是正如你說的那樣,我不怕死,卻怕連累了我爹的身後名聲,更不想給裴家帶去麻煩!是以,我只能放憂來鶴了!”
宋宜笑這才恍然她最近老往太皇太后跟前湊的緣故——長興長公主和離之後就回到宮裡陪生母蘇太后,而裴幼蕊跟蘇太后以前沒什麼交集,還被蘇太后的親生女兒搶過未婚夫,她如果忽然提出去服侍太后,傻子也要猜到她別有所圖了!
是以她只能退而求其次,利用太皇太后乃晉國大長公主生母,而她又是被晉國
大長公主當眼珠子看的義女,藉口代晉國大長公主盡孝,成天到太皇太后跟前轉悠,以守株待兔,等長興長公主去給太皇太后請安時下手了。
結果她這個計劃尚未成功,倒先被懷疑她想勾搭端化帝!
裴幼蕊到現在想起來都覺得臉上發燒,既是氣的,也是羞的,不免自嘲道:“我城府有限,又一直住在孃的眼皮子底下,連這點憂來鶴,都是好不容易弄到的。這麼三兩年了,竟也只想到這麼一個可行的報復方法,還只能報復到長興!想必我爹泉下有知,也要覺得我給他丟臉了吧?”
“義姐原是純善之人,不諳鬼蜮伎倆,也是理所當然。”宋宜笑搖頭道,“這也足見裴大學士家風嚴正,您縱然對三哥與長興恨到了骨子裡,心性卻終究不曾墮落,是以纔想不出太惡毒的法子報仇。”
說是學壞容易學好難,實際上想做個陰險毒辣的人也不是那麼容易的——這天下似韋夢盈那樣心思狠辣的婦人多了去了,但有幾人能達到她生前的地位?
換了裴幼蕊處在韋夢盈的位置上,哪怕有孃家襄助,也未必能有後者的成就。
所以對於這位義姐苦思三載的報復之策依然蒼白無力,宋宜笑並不奇怪。
“你這麼說是給我面子了。”裴幼蕊搖了搖頭,到底記起來宋宜笑其實沒有答應幫自己——倒是自己一個激動把底細全說了,她懊悔之餘也有點忐忑,抿了抿脣,道,“對了,你呢?令堂與令妹……”
宋宜笑垂下眼簾,沉默了會,方道:“顧相與盧以誠都是從龍功臣,顧相更是貴爲太子恩師!我縱然有夫君憐愛,又怎麼可能讓夫君同這兩位對上?更何況,當初陛下親命皇后娘娘微服至燕國公府探望及開導我——義姐您說,我能說什麼呢?”
她一動不動的坐着,淚水潸然而下,“其實義姐您比我好了,您的仇人至少很明確,而且也活着;而我的仇人,那龐氏在我娘遇刺之間就沒了,所有人都跟我說一切的事情都是她做下來的,至於真相?陛下都這麼認爲了,誰還敢翻案?!問題是就算當真全是龐氏作的孽,她一個人也配給我娘給我妹妹兩個人抵命嗎?!”
裴幼蕊替她想想,也覺得心酸,嘆道:“宋家孤兒寡母縱然可憐,可在這件事情上,確實你們姐弟纔是真正受委屈的!盧以誠是盧奶奶之父,他拉偏架也還罷了,顧相也跟着湊熱鬧,實在太過了!”
“這話我也就私下同義姐您說說而已,其他人面前我連提都不敢提!”宋宜笑流着淚道,“畢竟我那個同母異父的弟弟冠雲,還拜在賀樓修撰門下,賀樓修撰與顧相……我倒不是懷疑賀樓修撰。”
不懷疑賀樓獨寒,那當然是不放心顧韶。
這種擔心裴幼蕊能夠理解,她自嘲的笑了一下:“你們不是都說賀樓獨寒很喜歡我麼?倘若真是這樣的話,倘若我對長興下手之後未露破綻,依然可以嫁給他的話,我會幫你看着點兒的!究竟稚子無辜。”
“但恐怕您現在已經下不了手了。”宋宜笑咬了咬脣,湊到她耳畔低聲道,“三叔孤身一人,又不是好打聽內宅的性情,您說他怎麼可能知道您的動靜?多半,真正對您生出疑心的是娘,只是不忍當面說您,這才託了三叔出面!這種情況下,您說您怎麼可能當着太皇太后的面,害到長興長公主?!”
裴幼蕊大驚失色,瞠目良久,眼中的光芒漸漸黯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