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粼,”水清淺的雙眼直直地望着前方,瞳若無光,把聖旨隨手給了夕顏,說,“浣粼,給我更衣,我要去趟騰雲閣。”
浣粼問道:“騰雲閣?騰雲閣不是閒置着嗎?”
“方纔皇上把騰雲閣賜給了甄家母女,別問那麼多了,趕緊隨我進屋。”
水清淺拉起浣粼的手臂,夕顏一攔,道:“娘娘,皇后宮裡應該還在等着娘娘去謝恩請安呢。”
“要謝恩請安的人還少我一個嗎?上次去請安,差點沒命出來,這次啊,說什麼也不去了。”
夕顏點點頭:“也是。”
“浣粼,快走。”
騰雲閣,先皇所造,是皇城中一處極爲僻靜的所在,離六宮比較遠,但也不會斷了彼此的阡陌聯繫,騰雲閣四翼翹然,蔥蔥翠翠,亭臺之姿,幾可入畫。一走進那騰雲閣,下面的奴僕立即爲她掀開了竹簾,走進一個四四方方的亭樓,四面鏤空,沒有窗子,四面竹簾捲起,風景極爲開闊,望出去,哪裡不是巧奪天工,哪裡不是皇家氣派。
倒是甄憐容先瞧見了她,站起來道:“淺妃娘娘來了。”她順勢福了福身。水清淺尷尬地笑道:“你們都知道了?”
一瞥單放,他正側對着她,一手握着茶杯喝茶。
水清淺在老夫人對面坐下了,單放只擡眼看了她一眼,道:“你應該先去向皇上皇后還有太后娘娘謝恩。”
“不了,”她淡淡一笑,“我一向不知禮,也不差這麼一次了。”
老夫人不以爲然:“淺妃娘娘一冊封,就是貴人了,但這貴人之上,還是有貴人的,娘娘千萬不要落人口舌,那就不好了。”
水清淺礙着她是長輩,敷衍着點了點頭,心裡琢磨不透單放叫他來到這裡對着這些個外人說話是爲何。
“淺妃娘娘真真的好福氣,一越數級,只是方纔在乾清宮……不知淺妃娘娘犯了什麼錯,惱得皇上那般……”甄憐容接過宮女木託中的青瓷茶杯,沏茶倒水,放在她面前。
水清淺沒有接話,甄憐容自己笑道:“不管是爲何事,皇上不怪罪,還封妃,想必娘娘是皇上心尖上的人兒,讓皇上又恨又愛,不知道咱們這些個小門小戶的要是也犯個錯之後惹得皇上直跳腳,是不是也能封個妃什麼的。”
“憐容,”老夫人責備地掃了眼甄憐容,“口不擇言,這裡是皇家,你說話可仔細着。”
甄憐容抿了抿脣,自覺失言,便在一旁坐下了。其實甄憐容說話是極好聽的,只是經常脫口而出,但一點也不損她大家風範。
單放放下茶杯,對水清淺說:“這兩位是當年南宮契的首功大臣甄大將軍的家眷,她們與我是一路的,你不必防備她們,現下這裡只有我們四人,清淺,你告訴我們你接下來打算怎麼做。”
水清淺秀美一蹙,這甄家與南宮契有莫大的淵源,而她們又與單放頗爲交好,那單放與南宮契之間……她輕輕抿了口茶,默默道:“我能有什麼打算。”
她難道會告訴這兩個外人——她要當皇后?
甄憐容插嘴道:“單大人雖與我們是偶遇,但有心要我也入宮呢,若是償得心願,憐容在宮中也有娘娘照應了,豈不極好?”
水清淺聞之丹田一悶,直直地望向了單放:“你讓她也入宮?”聲音上揚,抑制着漸漸流露的悲憤,“你知不知道這條路有多難,你知不知道很多時候,面對很多處境,我一邊要想方設法脫身,一邊要顧及到你方方面面的利益和目的,人在後宮,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你還要帶一個不相干的人趟這趟渾水?”
其實,她只是不想他還對別的女子寄託着希望啊……
他是對她失去了信心了嗎……
“水清淺,你在說什麼!”單放的拳頭一錘桌子,看着情緒激動的她,“我只是想多一個人在宮裡與你接應,你不是說沒有人商量嗎,現在不是有了嗎?況且,皇上有意讓憐容進宮,不是我的主意!”
老夫人拍拍單放,把食指搭在脣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單放冷哼一聲,說:“明日冊封大典,你別給我耍什麼花樣!你以爲皇上冊封你是喜愛你?這冊封來得這麼蹊蹺,我懷疑皇上是想借着你來與皇后持衡,你別掉以輕心了。”
水清淺白了他一眼,那股莫名其妙的怒火還在“茲茲”燃燒。她望了眼外面,說:“給我安排個身份,皇上派出去的人都被你殺了,越是不讓他知道我的背景,他就越是懷疑我,那我們爲什麼不讓他知道,哪怕是個虛假的身世。”
單放覺得有道理,便點了點頭。
“別告訴白府這一切,對他們說……我在單府,好好的……”
她忽然想起了在單府那個晚上,他撕扯着她鮮紅的衣裳,在她的上方氣息曖昧,她羞澀難當,長長的指甲在他的胸膛劃開了一道細細的口子。
“你服侍男人的本事如何?”
他挑起了她的下頷。
太陽西沉,夕陽漸漸攀上了枝頭,爲初冒綠意的初春披上錦色華袍。水清淺沉浸在回憶中,嘴角不自覺地上揚。如果當初爹孃沒有將她送給他,她會在哪裡?她會像現在這樣左右爲難嗎?不會吧,但也不會有幸福的機會了……沒有,看到他的機會了……
她忽的有些喪氣:“明天……爲什麼是在明天,明天是姐姐的忌日啊,我想去給姐姐上柱香……”
單放手一抖,茶杯“咣噹”落地,沒有茶水,便也無礙。俯身去撿,甄憐容連忙蹲下身:“單大人,這種事我來就可以了。”
水清淺看了他一眼,說:“明日我來宮門口找你……給我留柱香。”
他正要開口,她迎上去道:“我明日就是妃了,我的話你不得違抗!”
凌厲。
兩人幾乎的同時站起來,對視了一眼,立即移開。
“我還有公務,先走了,老夫人,好好休息。”
“我也走了。”
兩人一前一後出去了,形同陌路。
“誒……娘,他們……”甄憐容指着樓下的單放和水清淺,一個朝西,一個朝東,好像從來沒有相識過,從來沒有相見過。
老夫人笑道:“隨他們去,隨他們去。”她端起茶杯,不管他們之間萬千疙瘩,一心思索着明日冊封大典的箇中事宜。
怎麼樣——才能讓甄憐容取而代之呢……要怎麼做……
“娘娘,娘娘,快醒醒,快醒醒啊!”才日出東方的光景,浣粼就早早地候在了水清淺的牀頭敲鑼打鼓地叫喚開了,水清淺把被褥蒙過頭,模模糊糊道:“還早啊,吉時還沒有到呢,皇上估計都還沒起牀呢。”
夕顏實在看不下去了,嘆了口氣,走過來,說:“娘娘,您是應該起牀了,奴婢得爲娘娘好生打扮纔是,鳳冠霞帔,雖比不上皇后娘娘的華貴,但也是繁複極其的啊,難道前朝後宮還會等您不成?這封妃大典,不同兒戲,倘若有什麼紕漏,失了皇家儀態,也是會惹怒皇上的。再說,這越級而封,在本朝是前所未有的事兒,已然前朝有諸多大人上奏不滿了,皇上寵着娘娘,娘娘更該爲皇上考慮纔是。”
水清淺一掀被子,冷冷一笑:“皇上寵我?皇上何曾真正地寵過我?他無非就是想給我多樹點敵好讓他……”
“娘娘!”浣粼忽然大叫了一聲,水清淺耳膜忽的陣痛,“奴婢想起來了,太后昨天派人送來的紫玉珍珠瓊釵還放在奴婢房裡,幸虧是想起來了,要是忘了,那就真……娘娘您快起來,奴婢馬上去取來。”
走出內室之前,她朝水清淺使了個眼色。
水清淺自知方纔口無遮攔,便藉着伸了個懶腰的當兒,說:“夕顏,去給我打盆水進來。”
“是,娘娘。”
正端着杯子對着盆漱着口,浣粼捧來了妃子的儀制衣物,笑道:“娘娘,您看這衣服,鳳冠霞帔似的,可尊貴了,娘娘穿着啊,一定好看,只是奴婢端着都有些沉,娘娘穿着,可要辛苦了呢。”
隨即,爲水清淺更衣,然後,水清淺乖乖地坐在梳妝檯前,任着她們綰弄她如瀑的黑髮,那一襲青絲,柔順飄逸,服服帖帖地垂在她白皙的脖間。服侍的宮女銀兒問道:“娘娘,您這頭髮是如何打理的呀,羨煞奴婢了。”
水清淺淡淡回答:“我娘教的,用芝麻葉子浸泡頭髮,頭髮就不會毛毛的,而且,很香。”
想起了孃親,她的眼眶溼潤了。這封妃,就像民間的出閣一般——娘,女兒出嫁了,您看到了嗎?
您怎麼會看到呢……
她自顧自地玩弄着釵子——只要單放願意她嫁給南宮羽,她就嫁……她能爲他做的,只有犧牲掉自己啊,犧牲自己來讓他償得心願,成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
只是,這權力,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放……
不在乎的,只有她自己啊。
浣粼一下子奪過她手中的紫玉珍珠瓊釵,難掩責備的語氣,道:“娘娘,這可是太后娘娘賞賜的,象徵一宮主位,怎麼可以隨便這樣玩。”
無意中看到一行清淚在花容月貌上滾滾而下,浣粼弱弱把釵遞到她面前,道:“要不……奴婢讓您玩?”
“哎喲,娘娘,您怎麼哭了?”夕顏手忙腳亂地爲她擦拭,準備重新爲她畫眼妝,“今天可是娘娘的大日子啊,娘娘您不能哭,不能哭,會沾染了晦氣的,那樣就不好了。”
銀兒笑說:“娘娘這準是高興的,誰封妃會不高興啊?”
“對……我是高興的……”
她是高興的。
她必須是高興的。
否則,這條路,她有什麼勇氣繼續走下去。
“娘娘,昨日幾位娘娘來道賀,您都避而不見,奴婢知道您不喜熱鬧,但以後的日子裡啊,和各個嬪妃之間,和皇后,尤其是太后之間,還是要做些表面功夫的,纔不會被人暗中指點。奴婢是皇上派來教習娘娘規矩的,卻任娘娘到了如此性子,是奴婢的不是了。”夕顏拿起螺子黛爲她描眉,語氣冰冷,卻又流露着絲絲的關切。水清淺點點頭:“知道了,以後,我會的。”
幾個宮女走進來,依次排成排,爲首的道:“娘娘,該是出門的時候了,大典在太廟舉行,也沒有什麼繁瑣的規矩,娘娘忍耐一下便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