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金秋八月,魏國公太夫人七十大壽,瞻園高朋滿座,前來拜壽的客人絡繹不絕,當然不是每個人都能在太夫人跟前磕頭祝壽,沈老太太也怕熊孩子鬧騰,乾脆命她混在一堆孩子中遠遠的隔着簾子磕了頭、領了紅包,命丫鬟帶着她出去玩耍。
瞻園在東花園圈了塊地,請耍百戲的班子在這裡表演雜技、幻術,還有猴戲,貓狗鑽火圈等十幾種遊戲,小孩子們不耐煩看戲,都在這裡玩耍看百戲。瞻園請的都是頂尖百戲班子的拿手好戲,比集市上的精彩多了,丫鬟自己看迷了,沒留神身邊座位已空,沈今竹溜去花叢中撲蝶,和一個小姑娘起了爭執:
一個說:“我先看到的。”
一個說:“我先撲到的。”
互不相讓,那小姑娘來奪,沈今竹豈是坐以待斃之輩?一把將小姑娘推開,手上沒個輕重,小姑娘平衡感也差,仰頭倒地,一同撲蝶的姐姐徐碧池見妹妹哭的厲害,以爲受了傷,衝過來想把沈今竹也推倒,沈今竹被她一撞,乾脆抱着她一起摔在地上,兩人在地上滾了幾滾,徐碧蓮站起來哭着爲姐姐助拳,沈今竹着實吃了好幾記小粉拳,被打出了血性來,忍痛扯着徐碧蓮的腿將其絆倒,反身騎在她身上一頓好打。
等丫鬟們趕到將打成一團的女娃娃拉開時,三人身上都掛着彩,碧蓮碧池姐妹哭哭啼啼,沈今竹擦着鼻血,突然指着碧蓮腳下道:“蝴蝶被你踩死啦!”
“我的三尾鳳蝶!”徐碧蓮哭得差點憋過氣去。孩子間的毆鬥,家長們自是先把自家孩子訓一頓,強逼着互相道歉,牽手和好,孩子們內心其實不服的。
往事歷歷在目,八歲的孩子已經曉得羞了,三人再次見面氣氛有些尷尬,都裝着忘記了舊事,客客氣氣見面問好。
如此這番將涼棚裡大大小小九個姑娘認了個遍,過程略有波折,結果還是令人滿意的,沈佩蘭陪着太夫人說了幾句閒話,無非是說沈老太太最近的身體、請的是那個太醫、吃了些什麼藥,每天吃多少飯食,什麼時候能出來走動等等。
太夫人說道:“人都是有個坎要邁過去的,邁過去就能平安了,我六十八那年也是生了場大病,針線上的連喪服都備上了,現在不也是好好的?放心,你母親以後定能大安,我記得明年親家七十大壽吧?叫她養好身子,明年我去烏衣巷給她祝壽去。”
母親有驚無險,想起來沈佩蘭也是後怕,“家母身體向來康健,幾年都沒請過大夫,突然病倒,我着實慌亂了一陣子。借您吉言,以後都好好的。”
“阿彌陀佛,都是菩薩保佑。”太夫人說道:“你閒時抄些經書拿過來,我替你在佛前供着,早晚誦經祈福,我佛慈悲,憐憫你一片孝心,定會保佑親家身體康健,疾病不生。”
沈佩蘭忙不迭應下,又說了會子閒話,便告了退,“我帶着今竹去大嫂,三嫂那裡坐坐。”
“好,你先去,晚上帶今竹來吃晚飯,我已經吩咐廚房做幾個小孩子愛吃的菜了。”
太夫人只在初一十五或者節日裡和子女們一起用飯,平日都是大廚房將各房飯菜份例用食盒裝好,各房派小丫鬟或者粗使婆子來取。
沈佩蘭應下,姑侄倆出了涼棚沒幾步,李賢君追過來說道:“三表嬸,姑祖母說晚上也帶着七表弟一塊來用飯。”
“曉得了。”沈佩蘭親熱的挽過李賢君,順勢將一隻玉釧套在她的胳膊上,“今日多謝你爲今竹引薦,這小玩意兒拿去玩。”
這玉釧成色如一泓碧水,價值不菲,李賢君沒有推讓,大大方方受了。姑侄倆出了院門,兩頂涼轎還在外面候着,正欲上轎,一個老尼並一個小尼姑走來,老尼也就罷了,那小尼姑生的白胖可愛,挪着小短腿緊跟着老尼的步伐,頭上臉上全是汗,就像剛出爐的小籠包似的,沈今竹看的有趣,兩個尼姑雙手合十問候,沈佩蘭也合十到了聲佛,說道:“了凡師太和峨嵋來了?我正好要去找你們呢,想捐些香油錢給我母親祈福添壽,不知該什麼個捐法,下午得空你給我說說。”
“善哉善哉。”了凡師太應下,峨嵋是瞻園常客,第一次見沈今竹,也好奇的看過去,四目相對,沈今竹微笑頷首,峨眉胖臉微紅,合十告別,此時她們還不知道,以後她們會成爲彼此人生中的貴人,兩人的命運在這天始有交集,互相交織纏繞,直至生命的盡頭。
竹藤製的涼轎,四周敞開,只在頂端綁着一頂黑色大油布傘,金釵玉釵隨行,往魏國公夫人所住的正院走去。沈今竹見都是自己人,性子頓時活躍起來,“剛纔那個小尼姑白胖可愛,像冬日堆的雪人似的,還害羞呢。”
“莫要瞎叫。”沈佩蘭說道:“峨嵋雖身穿緇衣僧鞋,但只是信女,並沒有正式受戒出家,峨嵋是她的名字,不是法號。她年紀雖小,卻能將許多經文倒背如流,了凡師太說她有慧根,時常帶着她在宅門內走動,太夫人很喜歡峨嵋,有時留她在南山院誦經,一住好幾日呢。”
“難怪,峨嵋確實不太像佛門的法號。”沈今竹回憶起剛纔的小雪人,惋惜道:“她父母也真狠心,這麼可愛的女孩也捨得往庵堂裡送。”
沈佩蘭嘆道:“送到庵堂算是父母有些良心,賣給人牙子,做奴做婢纔是作孽呢。”其實賣到青樓等髒地方更殘酷,只是不適合給沈今竹講罷了。
沈今竹不解,不說別的,眼前金釵玉釵難道過的不如峨嵋嗎,嘟囔道:“庵堂又不能吃肉,天天吃齋,怪沒勁的。”
像沈今竹這種半大的孩子最難管教,半懂不懂,一葉蔽目,不見泰山,錦衣玉食的養着,家人保護的太好,尚不明人間險惡疾苦,許多道理說不通,又喜歡固執己見爭辯。沈佩蘭懶得和她解釋,反正以後她慢慢會明白的。
一時到了魏國公夫人所居的院落,做爲瞻園正主,國公爺夫婦居住之地正好位於整個府邸的中軸線上,此院就叫中正院。中正院當然也搭着避暑用的涼棚,涼棚裡候着幾個等候通傳的大小管事,當家主母魏國公夫人在擱着冰缸的西次間料理家務,時不時有拿着對牌和賬目本子的管事娘子進出其間,都默不作聲,只聞得陣陣蟬聲——到了這個時節,蟬是粘不完的。
早有人報與魏國公夫人知曉沈佩蘭姑侄要過來了,魏國公夫人吩咐暫停回事,命人泡了沈佩蘭最喜歡的武夷山大紅袍,還給沈今竹備了一碗摻着冰粒子的綠豆沙。
從後來姑侄兩個舒展的眉宇來看,這兩樣東西很對她們的胃口。半盞茶水解了渴,沈佩蘭放下纏枝蓮花青花杯,將方纔沈今竹和徐碧若“我與表妹孰美?”、“君美甚,吾何能及徐姐姐也!”的問答戲說了一遍,魏國公夫人也忍俊不禁的笑道:“這丫頭,還那麼愛玩鬧,以後去了婆家可怎麼辦吶。”
“哦?壁若快定下人家了?是誰家那麼有福氣啊,得了咱們家的寶貝去。”沈佩蘭有些好奇,大嫂早在幾年前就開始留心了,按理說,這南京勳貴也好,書香門第也罷,多的都數不過來,徐碧若是國公爺的掌上明珠,性格相貌都是極好,只有她挑別人的份,挑來揀去這麼久,到底是那家入了大嫂的眼。
魏國公夫人含含糊糊說道:“結親雖說是父母之命,也得問問女兒的意思,若沒有眼緣,將來的日子還長着呢,苦熬着怎麼受得住。”
如此說來,就是大嫂已經看中某個人家,就等尋個機會讓徐碧若見一見,看有沒有緣分,還不是板上釘釘,就不方便細說,沈佩蘭當即明白了,將話岔開說了幾句閒話。
沈今竹眼觀鼻鼻觀心,專心吃綠豆沙,耳朵卻出了軌,聽徐碧若快要定親,內心大呼:好容易遇到不古板的表姐,卻要嫁人了!心情急轉而下,覺得這綠豆沙也不如剛纔香甜軟糯了。
魏國公夫人說道:“今竹的院子我已經安排好看門、灑掃的等做粗活的丫鬟婆子,近身伺候的一等、二等丫鬟還沒定下來——你什麼時候得空,派人說一聲,我叫丫鬟們都過去,你和今竹一起挑,品級你們自己定,挑好了寫個名單過來,我好叫賬房上發月錢。”
沈佩蘭當然要推讓一番,“我這侄女從小胡打海摔慣了,那裡需要這麼多人伺候,我從院子裡勻出幾個,再從陪房的人口挑幾個來就夠了,一應開銷,都從我帳上支。我知道大嫂當家不容易,這添了丫鬟,不是每月多發幾個月錢就夠了。每天的三餐,每季裁衣裳,節日發的油米布匹,細水長流下來,也是一筆銀子呢。我這個做小兒媳婦的不操心家事,也不想給大嫂添麻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魏國公夫人感嘆道:“這家裡啊,也就是你最體諒我了。今竹住的院子修繕、增添的物事、移栽的花木都是你從自己帳上支,沒動公中庫房一根針線。你的心,我是明白的,已經幫我省了許多事,何況太夫人交代過,今竹來瞻園,一應份例比照諸位姑娘,莫要慢待了。咱們這樣的人家,該有的排場不能省的。”
如此這番又說了些家務事,沈佩蘭告辭,魏國公夫人站起來送客,“天熱,你還要去三悌婦那裡,我就不留你了,改天咱們妯娌倆好好說說話。”
從西次間走出來,沒有冰缸的保護,一股熱浪強勢出擊,乍然遇熱,有種窒息的不適感,外頭涼棚等候的管事比剛纔多了一倍,姑侄兩個坐上涼轎,出了中正院,一個穿戴體面的管事娘子忙迎上來,行了禮,說道:“四夫人,三少爺和我們三少奶奶吵起來了,您快過去看看吧。”
這娘子丈夫姓崔,叫崔大,因此都叫她崔大家的,崔大家的是三少奶奶的陪房,也是三少爺院的大管事,平日裡沒少幫着秦氏給沈佩蘭添堵,沈佩蘭原本被這突然熱起來的天氣弄的有些心煩氣躁,此刻見崔大家的這幅倒黴像,倒覺得有點意思了,問道:
“又怎麼了?早上鬆兒剛送我們回來,你們就派人把人請走了,說秦氏在屋裡亂摔東西,要鬆兒去瞧瞧。秦氏到底有多大的脾氣,鬆兒低聲下氣的賠小心都能火上澆油?別人家懷孕是生孩子,她倒好,盡生氣了。他們夫妻語言不和吵起來,你們就這樣看着他們吵?秦氏傷了胎氣怎麼般?豁出去捱罵也要把兩人拉住了分開,一個個慢慢的勸嘛,巴巴的找我幹什麼?太夫人剛解了秦氏的禁足,是又想關進去麼。”
言罷,叫轎娘繼續走,崔大家的快步跟着涼轎,喋喋不休繼續說道:“奴婢們好話說了一籮筐,連澄姐兒都來勸爹孃,都聽不進去,這會子三少爺氣急了,說——說要休妻。”
休妻?沈佩蘭以爲是夫妻間尋常的口角,反正平日繼子夫婦兩個每月都要吵幾場,她已經習以爲常了,但徐鬆吵到叫嚷休妻卻是頭一回。
“出了這麼大的事,你們怎麼不去找四爺?”沈佩蘭問道。
崔大家的說道:“四爺一早就出門了,據說去了什麼文會,不知道什麼時候回。”
鬧到要休妻,這事太出格了,她若是不去看看,出了什麼事又是她的不對,算了,還是去走一遭。
“你們把表小姐先送回去歇着。金釵,你親自去一趟三夫人那裡,說我下午再找她說話。”沈佩蘭又交代了幾句,涼轎轉了方向,跟着崔大家的往三少爺院子走去。
跺!徐鬆一拳砸在牆上,震得掛在牆上的字畫直哆嗦,秦氏彆着小巧精緻的一張俏臉坐在羅漢牀上,聽到動靜嚇了一抖擻,尖叫道:“你是不是想打死我?來打呀!打死我就用不着休妻了!”
徐鬆吼道:“我什麼時候說要打你?你嫁來徐家這麼多年,我何時動過你一根頭髮?”
秦氏尖翹潔白的下巴如一把出鞘的匕首寒光閃閃,冷哼道:“沒錯,你是沒打過我,但心裡早就想朝我揮拳頭了吧!”
拳頭砸在牆上很疼的,此刻在妻子面前吹氣揉手又很失面子,所以徐鬆乾脆將手放在擱着冰塊的青花大缸裡,冰水暫時麻木了痛覺神經。徐鬆說道:“我們徐家是世代罔替的公侯門第,只殺敵,不打女人。”
秦氏冷笑道:“喲,什麼意思?覺得我們秦家小門小戶,配不上徐家,想要休妻了吧?”
徐鬆臉都綠了,“胡攪蠻纏!我如何會瞧不起秦家——我母親也姓秦!是你的親姑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