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次面臨危險甚至絕境的時候,沈今竹都沒有像現在這樣發懵過,冰糖此舉不僅僅是以命相爭了,而是將夫妻感情當做籌碼來一場豪賭。其實不僅僅是林同知說此舉不值得,連沈今竹自己都捫心自問,如果換成她是冰糖,她能否做到爲了舊主做出如此大的犧牲?答案是不能,所以沈今竹天生有些涼薄的心都開始感動了,在瞻園的種種往事涌上心頭。
林同知最終還是艱難的做出了讓步,他轉身對沈今竹叫道:“你快走到她身後去,幫她包紮傷口,她生下夕顏時本有些艱難,不能再流血了。”
沈今竹快步走到冰糖身後,先用帕子堵了傷口,對林同知說道:“給一瓶止血的藥粉。”林同知忙命手下尋傷好的傷藥過來,冰糖手中依舊緊緊握住匕首,如一頭母獸般盯着相公和錦衣衛們。
林同知害怕手下靠近會再引起妻子的激動,又刺自己脖子一刀,所以命屬下和她們保持着一定距離,冰糖牽着沈今竹的手緩緩後退,走出暗門和地道,到了出口,強烈的光線和熱氣迎面而來,沈今竹聞到一股惡臭和豬拱門吃食的聲音,這出口旁邊居然是一個豬圈,表面上來看,這裡是一個普通的小地主家的院落。
冰糖失血過多,身體有些發冷,沈今竹脫下身上的狐裘披在冰糖身上,冰糖虛弱的指着院子裡的馬車說道:“帶我上馬車,我親自送你回去。”
這是林同知也走出了地道口,見妻子臉色蒼白,嘴脣都沒有血色,很是心驚,他命手下將一些點心還有杏仁茶裝進馬車裡,說道:“你不要亂動,多喝茶水,吃點東西。”
丈夫還是在乎自己死活的,冰糖眼裡透出一抹暖色,悽然一笑,說道:“我不曉得你們爲何非要你死我活的爭鬥,你們的心都太大了,而我的心很小,守着家裡一畝三分地就行,看不透你們。只是今日我必要救今竹的,如果換成是你遇險,我也會不顧一切來這裡救命。我違抗了你還有淑妃娘娘的意思,不配當林家的媳婦,也不想讓你夾在淑妃、宗族還有我之間左右爲難,等我送今竹回去,自然會自請下堂。”
林同知說道:“你莫要胡思亂想,你若下堂,一雙兒女怎麼辦?你忍心看他們被繼母欺負、穿蘆衣麼?”提到孩子,冰糖眼裡瞬間起了水汽,就在這時,外頭傳來一陣雜亂的馬蹄聲,應該是有許多人馬圍住了這個鄉下院落,廠公懷義和曹指揮使幾乎是一起帶着各自的人馬闖進來了。
論理林同知是曹指揮使的下級,但是從曹銓的臉色來看,應該是不曉得沈今竹被林同知關在這裡。林同知對曹銓和懷恩都行了禮,這兩人都是人精了,看着這個場面,都猜出了個七七八八,懷恩冷笑道:“喲,咱家要找的人原來被林同知藏起來了,虧得咱家天天找曹千戶要人,麻煩曹指揮使幫咱家給您兒子帶個話,就說咱家這幾日打擾了,冤枉了他,得空咱家擺酒賠罪,還請曹千戶賞臉赴宴。”
林同知當然聽出懷恩是在指桑罵槐了,誰都不敢得罪廠公,忙解釋說道:“標下是奉皇上的口諭,暗中尋找安遠侯的下落,所以沒告訴廠公和指揮使大人,還請兩位大人海涵。”
原來皇上還留了一手啊,連我都瞞着。懷恩立刻說道:“大家都是爲皇上效力,林同知莫要客氣了。”
一直沉默的曹銓說道:“既然找到安遠侯了,就請廠公帶着她去問話吧,不過長話短說,廠公早些放她回去,還有六日就是她和我兒的婚期,總要回家備嫁的。”曹銓不會對林同知說什麼,他很清楚沈今竹是被自己那個混賬兒子藏起來了,藏就藏吧,居然被林同知先找到了,落在別人手裡倒還罷了,林同知是最想弄死沈今竹的啊!
瞧見林夫人渾身浴血、手握匕首、拼死維護沈今竹的慘淡模樣,真是不要小瞧女人啊!女人也有大義的。曹銓和懷義心中暗暗佩服冰糖,豈料冰糖並不曉得其中道道,見東廠要帶走沈今竹,頓時大急,手中的匕首開始顫抖起來了,急忙對曹銓說道:“曹大人,她是你即將過門的兒媳啊,聽說凡是進東廠的人不死也會脫成皮,她豈能頂着一身傷痕上花轎呢。曹大人,求你出手幫幫今竹吧,她是個善良好姑娘,絕對不會做出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來。”東廠名聲極壞,有止兒啼的功效,冰糖懼怕東廠。
曹銓說道:“林夫人放心吧,我會好好保護這個兒媳的,我親自陪着她一起去東廠,曹家不會袖手旁觀。”
冰糖有些半信半疑,不過此時她的體力到了極限,才坐完雙月子,身體有些虛,加上大量失血,情緒劇烈波動,雙手一鬆,昏厥過去了。林同知臉都白了,忙命屬下請大夫,他抱着昏迷的妻子去了裡間,無心理會沈今竹如何。
“安遠侯,請上車吧。”懷義指着自家車駕說道。曹銓看了沈今竹一眼,說道:“跟廠公去吧,我帶人跟在後面。”
廠公的馬車很寬大華麗,沈今竹靠着板壁坐着,將耳朵貼在上面,想聽外頭市井街道的嘈雜聲,在山居十來天,與世隔絕的日子真心不適合她。懷恩笑道:“我的馬車是木板夾棉的,中間還有空心,冬暖夏涼還隔音,外頭人聽不見我們的說話聲,你當然也聽不到外頭的吵鬧。”
沈今竹方坐直了身體,問道:“這是哪裡?是誰把我關進山裡?林夫人怎麼會知道那麼秘密居所?順王和太子如何了?”十來天避世生涯,她有太多的疑問。
懷義狐狸般笑的眯縫了眼,說道:“王閣老母親突然去世,閣老回鄉丁憂守孝,曹核怕你被清算,就乾脆把你藏起來了,心是好的,可惜手段太稚嫩。我埋伏在林同知的眼線說他找到你了,我擔心直接來救會引起皇上的疑心,所以偷偷將這個消息透露給了林夫人,看看她是否有心救你,沒曾想押寶押對了,我帶着人在半道遇到了你未來公公,我估計他也有眼線盯着林同知,否則也不會來那麼快……”
至於順王父子,原本京城百姓官員許多人守在城門恭迎順王和太子一行的。可是皇上擔心民心思變,估計改了進京的時間和路線,在城門關閉之前車馬進城,街上宵禁,早就清場了,順王父子悄無聲息的進城,太子被帶到東宮,順王則在南宮和順王妃、徐側妃她們團聚。皇上命人將南宮的宮門關閉,上了大鎖,而且在鎖裡灌進銅汁,不許任何人進出探視,每日飯食都物都是從牆角開了一個洞來遞送。
沈今竹心都寒了,說道:“居然如圈養豬狗一樣對待昔日的國君,皇上連兄友弟恭的名聲都不要了嗎?”
懷義說道:“爲了至尊之位,兄友弟恭算什麼呢?順王回來的勢頭太猛了,皇上沒想到那麼多人思戀舊主,他開始慌亂多疑,就怕順王被羣臣和百姓擁戴,重新登基,就開始動了狠手,殺雞儆猴,以震懾羣臣。王閣老的老孃我們東廠暗中下藥弄死的,逼得最擁戴太子的王閣老辭官丁憂;順王被囚、太子也不準上朝聽政了;連你都生死不明,幾步雷霆手段下去,雖是陽春三月,朝堂上倒是像到了隆冬。”
沈今竹冷笑道:“皇上如此倒行逆施,連一塊遮羞布都不要了嗎?”
懷義說道:“失去帝位的恐懼足以讓他做出任何事,順王一回來就被關進南宮,連太后都不能去見,母子隔絕,順王隔着宮牆,對着慈寧宮的方向跪地痛哭,太后也在宮裡對着南宮方向迎風落淚,現在已經病倒了,我憂心太后一去,太子在宮中就孤立無援了。”
太后是個剛強的女人,在東海之變後沒有六神無主痛哭,而是果斷立了太子和安泰帝,一步步的穩定了局面,所以太后傷心是肯定的,但決不至於哀慼生病,其中必有蹊蹺!沈今竹想起王閣老母親去世的事情,狐疑的看着懷義,懷義搖頭說道:“反正不是我們東廠動的手,我也覺得太后這個病來的奇怪。皇上換了一個掌印太監,此人有些鬼祟小伎倆,把南宮門鎖灌銅汁封死估摸就是他的主意。”
此人黑心膽大臉皮厚,灌銅汁、毒太后,做事的手法和痕跡倒是一脈相承。沈今竹將地下囚室裡林同知逼她在喝馬錢子和誣告順王謀反之間做出兩難選擇的事情說了,“……林同知應該不會假傳聖旨,要麼臣服,要麼去死,皇上看來對我起了殺心。”
懷義蹙眉想了想,說道:“這應該不是皇上的本意,你畢竟和曹家有婚約,依我看,八成又是那個掌印太監唆使皇上用了這個計策來對付你。你運氣還不錯,遇到了林夫人這種宅心仁厚之人,逃過這一劫,今天臨安長公主和曹千戶進宮爲了求免死金牌,這會子還沒出來,君心難測啊,你的姓名只是暫時保住了。”
沈今竹說道:“東廠是不是有那種縫在袖口和領口的毒藥,咬一口就當即斃命?”
懷義聽得目瞪口呆,“你——你想要行刺皇上?”
沈今竹搖頭說道:“我倒是想啊,可是皇上對我起了疑心,即使有機會進宮面聖,也不可能接近帝王,這藥是給我自己備下的,我沒有信心熬過詔獄那些刑具。”
沒想到沈今竹居然被逼的存死志了,懷義安慰道:“其實沒有那麼糟糕,你明地裡有長公主和曹家,暗地裡還有我呢,我會想盡一切辦法保你的。”
沈今竹說道:“今日事情你也瞧見了,林同知就不受曹銓管,東廠再厲害,也有百密一疏的時候,萬一——我也是做最壞的打算,凡事都可以斡旋商量,那個誣陷順王謀逆的奏摺我是絕對不會簽名的。”她勞心費力冒險將順王弄回來,當初真的只是單純的幫助這個忘年交回家而已。但是後來局面急轉,尤其是平江伯遞給她那個要將整個使團毀屍滅跡,栽贓給海盜的紙條之後,她曉得自己陷入一個困局,如果不希望在惶恐中過一輩子,那就需要給順王制造重新登基的機會,所以有了龍神降雨救駕之類的傳言——從這個角度上說,謀逆這個罪名也不冤了。
懷義和沈今竹說了福王妃之死的蹊蹺,聽聞此事是安泰帝親自動的手,沈今竹恍然大悟的同時又覺得疑惑,“當年我救回了現在的大皇子,王妃請我赴宴,身體康健,還說了些生兒子之類的話,對未來的生活很期待的樣子,根本不像是有病,一個月後我在京城聽到了她的死訊,當時就覺得奇怪,沒想到福王妃橫死在府中。我記得那晚福王妃明裡暗裡對現在林淑妃不滿,還說大皇子被強擄之事是淑妃冒險拿着自己的兒子演戲。當時我是偏在淑妃那邊的,覺得妻妾爭風是常有之事,沒十分往心裡去。如今回想起來,福王妃說的都是大實話,林家兄妹是能做出這等事情來豪賭富貴的。”
懷義眼睛驀地一亮,說道:“妻妾爭風,不過皇上沒有理由幫着一個側妃害死自己的結髮妻子啊,莫非——被淑妃算計矇騙了?”
沈今竹說道:“這都是猜測而已,廠公派人按着這個猜想去漳州查一查,或許能有些收穫。”如果能找到一些證據,那麼以後在面對林家兄妹時,她就有談判的砝碼了。
到了東廠弓弦衚衕,當着曹銓的面,懷義就變了一張臉,公事公辦的問了些問題,夜幕將至時,曹銓把未來兒媳婦送回家。
走到了半路,曹銓卻將沈今竹帶到饕餮樓裡吃晚飯,一頓飯下來,沈今竹吃的比未來公公還多,山居生活寡淡,被林同知抓到手後乾脆連像樣的飯食都沒有,她真的餓壞了。
寂然飯畢,曹銓開始說到了正題上了,“你和核兒的婚約是否還作數?”
當然要結婚了!除了以後傳承的問題,現在保命迫在眉睫,要抱緊曹家和長公主兩條大粗腿,沈今竹點頭說道:“只要曹核不悔婚,我就嫁。”
那個蠢兒子都冒着抗旨的危險把你在山裡藏十天,他能悔婚?曹銓看着沈今竹,暗歎這丫頭是兒子此生最大的劫數,爲什麼偏偏是她呢?曹銓說道:“我們一家人定着偌大的壓力迎你進家門。不過目前形勢太複雜了,我要和你約法三章,你考慮清楚再答應我。首先你和曹核成親之後,你可以繼續拋頭露面做日月商行的生意,不過不許再碰政事、不許再提順王和太子,這兩人將來如何,和你無關;第二,我知道你以前和徐家八郎青梅竹馬,現在徐楓失蹤,你暗中也在找他——你們以前如何我不過問,但是婚後不許你再和徐家大房有任何來往,包括徐碧若,瓜田李下的,不許你再暗中懸賞尋找徐楓,你這樣做會傷害到我兒子,他是個傻的,表面上不會說什麼,說不在乎,可是心裡會難受。”
“還有,婚後你要履行一個妻子的職責,不指望你洗手作羹湯,百依百順當賢妻,但是也不能總是在外奔波,留下我兒子一個人在新房獨守,以後你若有孕,或者生下孩子,就不能再出海遠洋了,海上風險太大,你要估計家裡人的感受。約法三章,你若同意,我會力保做成這門婚事,保護你和沈家的富貴,倘若不能——”
曹銓直視沈今竹的眼睛說道:“我很佩服你,也很敬重你。可是我也是一個父親,我希望兒子將來美滿幸福,而不是眼睜睜的看着你和他在歲月的磨礪和各種矛盾誤會中消磨了愛意和耐性,成爲一對怨偶。婚姻很漫長,是一輩子的事情,你們至少要攜手走過五十年。我的兒子是個外硬內軟的核桃,心裡哪怕是憋屈不滿的爛掉了,表面是看不出來的,這種人最容易受傷,傷害也最難癒合。沈小姐,如果你不能放下那些可怕的野心和抱負,就請你離開他,或許在你眼裡,這門婚姻不過是一個臨時的避風港,可是對於我兒子而言,這是他一輩子的幸福,你要毀掉他,我不會放過你的,我會把你、你所有在乎的人全部毀掉。所以你要考慮清楚,問問自己的本心,三天後告訴我答案。”
像曹銓這種外表看起來粗糙的男人,內心居然還有如細膩的一面,別人家的父親怎麼都如此完美呢,對自家孩子的性格脾氣了如指掌,不顧一切的護犢子。沈今竹好羨慕曹核有這樣的父親,拋開曹銓最後威脅自己的那些話,她還是很欣賞他的,或許這就是臨安長公主如此中意他的原因吧。
約法三章讓沈今竹對這門婚事開始動搖起來了,驀地心裡升起了一種負罪感,她覺得自己不太可能全部遵守,或許對於大明普通女子而言,這三個條件簡單地簡直都不能稱之爲條件,而是作爲一個已婚女人必須遵守的規則,這個規則甚至太寬容了。
可是沈今竹從來就不是普通的女子,曹銓的約法三章如同一柄砍刀,一刀刀的砍向她自由飛翔的翅膀上,一個已婚的女人是不能有翅膀的,不能飛的太高、太遠,否則就是出格了。況且還會傷害到曹核,沈今竹心中對他充滿了一種負罪感。好吧,婚事的確是曹核提出來的,也是曹核一直堅持婚約,將來夫妻不和睦,好像是曹核自作自受,但是沈今竹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沈今竹心中再次陷入了類似白天毒藥和奏摺的兩難選擇中。天人交戰,兩種想法在腦子裡碰撞着、互相攻擊着。恍恍惚惚回到石老孃衚衕和家人團聚,沈二爺等人都瘦了,這十來天衣食如常,只是他們安逸日子過習慣了,咋一被圈禁在家裡,外頭東廠和錦衣衛日夜換班巡邏,那股威壓之氣透過牆頭逼來,全家人都惶恐不安,睡覺都嚇醒。而且沈今竹遲遲不歸,婚事到底怎麼辦啊!
正當全家一籌莫展之時,曹銓親自送了沈今竹全須全尾的回來了,沈二爺大喜,忙請曹銓看茶留客,曹銓婉拒告辭了,神色遠不如上次見面說婚約繼續時的和睦,沈二爺覺得不太對,問沈今竹婚事該如何。
一連串的事件令沈今竹身心具疲,無力應付家人的各種詢問,她擺擺手說道:“我也不知道,我去睡了,明日再說吧。”
沈今竹倒頭便睡,做了一個夢,夢見了早已故去的祖母沈老太太,祖母坐在金陵城大報恩寺的九層琉璃塔上的金色寶頂上,夢境中的琉璃塔更加高聳,直入雲霄,而她居然是呼扇着一雙翅膀從天而降,飛到了祖母身邊。
“祖母,我現在好爲難啊。”沈今竹就像小時候那樣,將頭埋在祖母的胸口,撒嬌說道:“左右爲難,我該怎麼辦呢?”
沈老太太慈愛的摸着孫女的頭髮,說道:“我以前和你說過啊,祖母給你最大的禮物,就是一雙可以不畏風雨,自由飛翔的翅膀,這世上的女子能有幾人有這雙翅膀呢,祖母很幸運,你曾祖父和祖父給了我一雙翅膀,祖母這一生飛翔過,知道飛翔是多麼快樂。你好好保護這雙翅膀,無論遇到任何事,遭遇任何挫折,都不要輕易放棄這雙來之不易的翅膀。”
·“如果你累了,可以暫時收起翅膀歇一歇,但是千萬不要爲了任何人、任何事而斬斷自己的翅膀,因爲享受過在天空中自由飛翔過的鳥兒,是無法忍受關在籠子裡的生活的,無論這個籠子有多麼精緻,多麼華麗,都不值得你爲之放棄翅膀。你明白了嗎?順應你自己的本心,你心中住着心猿,心猿在,魂不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