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相忍爲國

糜晃離開廣成澤時,見了一下戴淵。

此人正坐在修了一小半的宿羽宮內,與程收對弈。

糜晃與他沒什麼好多聊的,只略略談了一下廣成苑的修建事宜,便離開了。

山上草木焦枯,了無生氣。

役徒們手上、嘴角都是血泡,形容枯槁。

這一切都讓糜晃暗暗嘆息。

但當他與役徒們交談過後,卻發現這些人居然不願回家,甚至打算把家人接來廣成澤,頓時驚了。

再一問,原來汝南、汝陰、樑國、陳留等地同樣大旱,赤地千里,且已經有人把老家的消息傳過來了。

役徒們老實木訥,但不是傻子。

老家的地都快冒煙了,廣成澤卻還頑強保留着部分水源,這是人所共見的事實。

今年大旱,明年就不大旱了嗎?沒有旱災,還有蝗災呢。

故老相傳,大旱之後必大蝗,明年怎麼過?

他們看到了廣成澤相對豐富的水資源,看到了廣成澤地裡黃澄澄的小麥,知道這裡能活人,傻子纔會走呢。

離開廣成澤,踏上北歸之路時,天色已經漸暗。

糜晃坐在馬車上,途經一市集時,與隨從們下車吃飯。

就在這時,突然有人從北方策馬而至。

當他們將馬匹交給店家照料時,突然來了句:“洛水斷流了。”

大部分過路的食客還沒什麼反應,糜晃臉色卻變了。

隨從們亦面面相覷,全都下意識看向廣成澤方向。

“買些乾糧、打些井水,連夜回洛陽。”糜晃上了馬車,吩咐道。

“諾。”隨從們心不在焉地應道,一邊採買食水,一邊相互間以目示意。

讖謠真的應驗了啊!

毫無疑問,絕大部分人認爲讖謠“主角”是魯陽縣公邵勳,還有很少一部分人認爲讖謠所應之人乃王彌,因爲他的頭銜太嚇人了——侍中、特進、都督六州諸軍事、徵東大將軍、青州牧。

但不管是誰,對大晉天子、司徒而言,都不是什麼好事。

他們會不會鋌而走險呢?

真這樣的話,可就真的亂了啊。

馬車離開之時,糜晃同樣嘆了口氣,掀開車簾看了眼廣成澤方向。

廣闊的田野之中,依然有無數屯丁就着月華的光輝,拼命搶收小麥。

可真是一片生機勃勃的熱土啊。

******

流華院內,邵勳剛剛開完會。

旱情越來越嚴重,夏收後肯定沒法種糧食了。

他決定等到秋天,無論旱情是否緩解,都將下種新一季的冬小麥。

在他的印象中,蝗蟲一般在盛夏時節最多,似乎成蟲期就在那會。在此之間,蝗蟲還未成熟,移動能力沒那麼強。

但他也不是很確定,畢竟河南、河北、關中各個地區氣候、緯度都不一樣,蝗蟲的生長期多半不一致。

這是最煩的。

你應付完本地蝗蟲,可能還會迎來外地蝗蟲,衝擊一波接一波,直到夏天過去。

衆人散去之後,邵勳大咧咧地宿於流華院中——都把手下召集過來開會了,顯然沒什麼可遮掩的,也無需遮掩。

唐劍將衆人一一送走後,又檢查了一遍哨位,然後自覺地遠離了後院。

靜靜地坐了半個時辰後,他又出去巡視了一遍,然後聽到親兵來報:“國友裴康來了。”

他立刻出門,躬身行禮:“裴公。”

裴康今天晚上沒來開會,曹馥也沒來——他倆本來就是門面招牌,來不來都無所謂。

但這會前來,怎麼都透露着不尋常。

“有急事,速速通稟魯公。”裴康的臉色有些凝重。

唐劍猶豫了一會,沒動。

裴康有些不悅,道:“唐典衛緣何站着不動?有十萬火急之事。”

“有多緊急?”唐劍問道。

裴康一聽,心中瞭然,更堵得厲害,嚷嚷道:“你不通稟,便讓老夫進去。老夫乃魯陽公友,需得匡正國主。”

唐劍不太敢阻攔裴康,只能穩住他,道:“裴公稍安勿躁,僕這便去通稟。”

說罷,對院門口的幾名兵士使了下眼色,離開了。

跨過兩進房屋,走過一個花園之後,唐劍的腳步便有些遲疑。

在後院值守的親兵挺胸疊肚,威武肅立。

唐劍輕嘆一聲,硬着頭皮繼續前行。

穿過一道連廊後,遇到幾個流華院侍婢,紛紛行禮。

唐劍大聲迴應,囑咐她們打起精神,不得偷懶。

又往前走了幾步,突然傳來“呀”的一聲高亢呼喊。

然後便是人垂死之前的“呃呃”聲,彷彿有什麼氣堵在胸口,一時間無法排遣而出的樣子。

似乎還伴隨着嘩啦啦的水聲。

唐劍寧願自己什麼都沒聽到,趕忙退後幾步,看着廊柱上的雕刻,彷彿能看出花一樣。

片刻之後,邵勳披着一件深衣走了出來,問道:“何事?”

“裴公漏夜而至,說有十萬火急之事。”唐劍遠遠回道。

“稍等。”邵勳點了點頭,又回了房間。

盧氏像瀕死的魚一樣翻着白眼,時不時猛地抽搐一下。

邵勳拿起絲絹,細心地幫盧氏擦了擦,然後將白玉般的身體抱起來,道:“薰娘先睡,我還有事。”

盧氏慢慢回過了神來,一把抱住邵勳,問道:“還回來麼?”

雪白光滑的身體緊緊貼在黝黑粗壯的男人懷中,月華照耀之下,對比鮮明,奇異的蔭彌感油然而生。

“回。”邵勳拍了拍她的臀,道:“這幾日我都睡這邊。”

盧氏輕嗯了一聲,然後似乎想到了什麼,仰起臉,紅着眼圈說道:“郎君可千萬不要把方纔的事情說出去,不然我不活了。”

臉色無比認真,還帶着幾分哭音。

邵勳啞然失笑,目光在地面掃了掃,大旱之年,居然溼漉漉的。

盧氏都快哭出來了。

小時候尿過牀,怎麼年過三十了還尿?她真的無法接受。

“絕對不說,放心吧,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邵勳將盧氏放到席上,爲她蓋了層薄被,細聲安慰幾句後,穿上袍服離開了。

出門之時,滿面春風。

他的兩個小妾,都有小秘密,都對他說要是被別人知道,她就不活了。

哈哈,司馬家的女人,怎麼都這麼可愛?比男人可愛多了。

來到前廳之時,裴康已經吹鬍子瞪眼,很不高興了。

“君爲縣公,夜宿范陽王遺孀之府,成何——”裴康剛剛開始施法,就被打斷了。

邵勳說道:“明日便遣人來娉。”

裴康一窒,正要二度施法,又被邵勳打斷了:“武帝初年,因戰亂頻繁,下詔鼓勵寡婦改嫁,以實戶口。而今戰亂劇於彼時,我娉個寡婦又怎麼了?你情我願,又非欺男霸女。”

裴康無言以對,只能生生嚥下這口氣,轉而說道:“老夫方纔收到消息,洛水斷流了。”

臥槽!即便真有心理準備,邵勳還是有些驚訝。

他當然不信什麼讖謠。

大旱之年,洛水斷流又不是不能理解。

新中國成立後,黃河還多次斷流呢。

斷流不是全流域沒水,而是某一段沒水,河牀裸露而已。有些較深的河段,可能還積存着一些河水。

但他理解沒用,關鍵是其他人怎麼看。

此時老裴就用黃鼠狼看雞的眼神看着邵勳,讓他有些不自在。

“魯公可知如此一來,有人就容不得你了?”裴康幽幽說道。

邵勳嘆了口氣,道:“我還是那句話,今年就該抗旱救災,打個屁的仗。但我說了不算,劉元海硬要來,我也沒辦法。匈奴既來,朝廷就該好好迎戰。聽聞有使者快馬前往涼州搬救兵,這就很好嘛。上下同心,匈奴並非不可戰勝。但如果再出內亂,可就難說了。”

從理智角度來分析,他現在最大的利益、首要任務就是保住大晉朝廷,不要讓它受到嚴重削弱,更不能讓它倒臺。

朝廷威望跌得越厲害,地方藩鎮化的可能性就越大。

屆時大家就不是朝廷任命的方伯,而是亂世爭霸者,徹底沒了約束,陷入無序混戰,誰最危險?

不是匈奴,而是身處四戰之地的邵某人。

司馬越調動豫州兵從東向西進攻,匈奴從北向南進攻,割據荊州者從南向北進攻,關中南陽王再東出,你渾身是鐵,能打幾顆釘?

無盡的消耗戰是非常危險的,一定要避免。

但世事總不如人意,總有人要搞事。而且這人還是司馬家子孫,一點不珍惜祖宗的基業,反覆拆臺。

反倒是邵勳這個外人,在爲司馬家的基業操心,不希望它太快倒臺,反覆維護。

簡直離譜!

“司徒會怎麼做?”邵勳問道。

裴康想了想,道:“司徒本就與你貌合神離,如此一來,怕是更加忌憚。說實話,老夫也不知他會怎麼做。”

“他會不會舉兵南下?”

“應當不會。”裴康搖了搖頭,道:“剛剛清洗禁軍,怕是不敢。”

“我若北上洛陽,會如何?”

“禁軍會一鬨而散,投伱的不會太多。”裴康說道:“天子也會忌憚無比,檄召四方州郡討伐你。”

邵勳搖頭失笑,他只是隨口一說罷了。

這不是後漢末年了,風氣已經完全不一樣。

挾天子而令諸侯者,司馬氏諸王已經演示過了,誰碰誰死。就連剛剛扯下最後一塊遮羞布,實際控制天子的司馬越,同樣會死。

既不能挾天子以令諸侯,又要保住大晉朝廷,而大晉朝廷的實際掌控者還對你有敵意。

你教訓他吧,教訓得狠了,他自己散架了,還會壞了你的大事。

你不教訓他吧,他又總噁心你。

這事還真操蛋。

“裴公能不能去趟洛陽!”邵勳問道。

“找誰?”裴康眼皮子一跳,問道。

“王太尉。”

“王夷甫會幫你嗎?”

“王太尉這人,固然誇誇其談,信口雌黃,但他有一點好,識時務、身段軟。最重要的是,他也不希望朝廷出事。”邵勳說道。

“你想讓王夷甫做什麼?”

“讓他找個合適的機會勸勸天子和司徒。”邵勳說道。

“天子或不難勸,司徒那邊就有點難了。”裴康想了想司馬越現在的狀態,有些不確定地說道:“現下或無事,將來呢?”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邵勳說道:“散播讖謠者,多半是匈奴人。他們也沒想到洛水會真的斷流,但歪打正着,給我帶來了極大的麻煩,讓大晉上下無法齊心協力。好在大敵當前,朝廷不會真拿我怎麼樣。”

裴康默默點了點頭,當下確實只能這麼做了。

“老夫真是欠了你的,唉。”裴康起身,瞪了一眼邵勳,又問道:“走一步看一步固然沒錯,但你心中可有個長遠的方略?”

“自然是當大晉忠臣。”邵勳說道:“匈奴入寇,我率師赴難,如此忠勇,天子和司徒難道還信那虛無縹緲的讖謠?讓天下人如何看待?”

“你心中有數就好。”裴康見夜已深,不便打擾,便離去了。

“唐劍。”邵勳喊道。

“僕在。”

“明日讓牧長吳前過來一趟。”

“遵命。”

邵勳揮了揮手,讓唐劍退下。

明日喚吳前來,是讓他去募兵。這事本來應該是年底辦的,因爲要到明年年初纔會有軍官下部隊,但現在等不及了,只能提前招募一千兩百人,以應對錯綜複雜的局勢。

他現在不是最危險的時候。

最危險的時候當是匈奴被擊敗,退回河東之時,難保司馬越會不會有什麼騷操作。

當然,如果匈奴贏了,洛陽陷落,那更危險。

他現在的實力,對上匈奴主力,失敗是必然的。大旱之下,匈奴騎兵甚至可以直衝廣成澤,破壞乃至毀滅他的基業。

他與朝廷,就像同牀異夢的夫妻,互相看不慣,甚至多有爭吵,但還得一起搭夥過日子,互相忍讓,共同應對家庭危機——因爲只有雙方一起努力,纔有可能渡過危機。

這個時候再算計誰吃虧誰佔便宜,乃至大打出手,那就真的一點格局和眼界都沒有了。

另外,從辯證角度來看,任何事都有好壞兩面。

得到什麼,就必然要失去什麼。

在匈奴入寇、讖謠滿天飛的大背景下,我、司馬越、劉淵三人,各自得到了什麼、失去了什麼,全看各自的操作了。

第一百十五章 老父親第九十五章 致人而不致於人簡單介紹下上一章的標題吧第一百零一章 兄妹第一百三十七章 共同記憶第五十章 看望第四十五章 大事第十六章 利速戰第二十三章 帶節奏(爲盟主非酋國度加更)第八十五章 說動第七十八章 暴風雨前的寧靜第十五章 幕府第八十一章 最後時刻(下)第一百十五章 禽獸第一百十六章 來人第九十六章 目標:大陽(加更求月票)第四十四章 接戰第四十三章 興廢在此一舉第五十四章 拜訪第一百十一章 不走!(爲盟主小蔡想睡覺加更)第一百零六章 暴躁的籠中鳥第一百七十六章 憶苦思甜第十六章 汲桑第一百十一章 不走!(爲盟主小蔡想睡覺加更)第三十章 塑造第十一章 成果彙報第一百零九章 軍議第一百三十章 出鎮第一百零八章 瞬息萬變第四十二章 懸在頭頂的劍第三十八章 慰問第一百四十三章 故人離去第八十六章 嘴炮第二十章 我意已決第六十八章 造橋第五十三章 集市第一十三章 爲什麼那麼熟練第六十章 關中閒子第七十七章 交代諸州都督、刺史(一)第四十二章 我有多少兵?第二章 軍戶第五十六章 大婦第五章 學生第一百十三章 送糧第九十章 變天第一百七十二章 事已至此第一百五十一章 作亂第一十七章 後路第一百十八章 考察第九十八章 肅清第五十二章 交接與賞賜第一百二十七章 屯田第五十一章 善後第一十九章 火中取栗第五十八章 收手吧!第八十五章 說動第一百十六章 來人第一百十九章 又菜又愛玩第一百三十三章 滾!第二十八章 農官兵田,阡陌相連第一百二十七章 有變第一百二十五章 酒家第七十六章 討價還價第一百二十五章 劉祐第十五章 幕府第八章 擔了干係第九十五章 搶種與養望第十章 契機第四十六章 價值第四十三章 興廢在此一舉第四十四章 接戰第六十四章 擺駕河內第七十三章 底線思維第一十三章 爲什麼那麼熟練第二十九章 趕場第二十八章 敬重第一百五十四章 兩人第一百五十章 金谷園的海棠第二十一章 財富第三十一章 佯攻第三十五章 後悔來了第四十八章 合兵第六十四章 獵物第九十章 變天第五十五章 昏禮第十四章 統戰價值急劇提升第六十五章 吩咐第十九章 一魚兩吃第五十九章 底氣第一百二十六章 突入第三十章 勤王第六十三章 主業第五十八章 收手吧!第一百六十八章 波浪第一百十一章 耕戰第五十一章 大王但內裡坐第八十章 俸祿第一百四十三章 故人離去第一百二十一章 情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