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石勒正在王宮前殿中,頭纏着錦帕以避風,站在碩大的地形圖前,皺着眉頭仔細的看,心中自思自想。雖然早已建國稱王,但他並沒有覺得可以安享尊貴,相反沒有哪一天不在籌謀策劃,滿心撲在軍國之事上,仍然覺得壓力沉重。連覺也不大睡得安穩。此前他已病了大半月,今日方纔稍有好轉。
眼下,東北有段部鮮卑還在與他爲敵,時時南下襲擾,並有晉朝冀州刺史邵續相配合。北方的拓跋鮮卑,此前被秦軍重創,蟄伏了好幾年,最近似乎緩過氣了,卻將爪牙伸向他的幷州來,搶掠了好幾次,氣得石勒大罵拓跋鬱律是個不敢報仇的軟骨頭。南方的青州剛剛平定,曹嶷雖然死了,但是還有軍閥徐龕霸佔泰山一帶,時叛時降,反覆無常是個禍害,總歸要設法除掉爲好。而豫州之地,雖然早就垂涎,但祖逖剛死,祖約雖然不堪,總也不是一口就能吞下的廢物,只能慢慢圖謀,急切間無法得手。
本來局勢就紛亂不堪,最近宿敵劉曜又有擴張崛起之勢,竟至難以遏制。若說以上那些對手,都能將石勒咬得遍體鱗傷,那麼劉曜纔是最致命的見血封喉。前趙的基礎雄厚,又承襲了從前老漢國的底子,且以高祖皇帝劉淵之後的正統自詡,一旦等劉曜挺直了身子,屆時石勒怕是隻求個痛快的死,都是奢望。
望着地形圖上,兗豫一帶,新增標註的代表着淪喪區域的紅線,石勒心中猛然焦灼起來。豫州已然暫時不可指望,若是兗州又失去,那麼自己好不容易在中原地帶站下的腳,等於就被劉曜生生的砍斷,屆時只好灰溜溜的退回河北,徒勞無功的繼續守着自己這一畝三分地。
一想到這,石勒幾乎眼中要噴出火來。費了多少心血,經歷幾許險惡,方纔走到今日,半途而廢的認輸,下場只有一個死字。只有頂住壓力逆流而上,纔有機會再創出更大的一片天來。從最低賤的奴隸,而成爲叱吒風雲的帝王,石勒歷來只認自己,從不認命,他的心裡,早已磨礪的堅韌冷硬。
頭腦子正運轉如飛的時候,右候張賓在外面口呼大王,躬身拜見。見是他來,石勒忙招呼道:“啊,右候來了,孤等你多時了,快近前說話。”
“聽聞大王召喚,賓不敢耽擱,立時便來,尤嫌遲矣。”張賓見石勒眉頭緊鎖,這幾日愈發顯得形銷骨立,便懇切道:“古來帝王創業,從來都沒有一帆風順的道理。天降聖人,正是假其非凡心志,來顯出大手段。眼下局勢確有些棘手,但隨機應變就是,大王總歸要保重貴體,我大趙才能早日蕩平天下。”
他君臣二人,早年相識,正是如魚得水契合無比,彼此信賴。石勒曉得張賓是發自真心的關懷自己,不由點點頭,連眉間都舒展開了些,感慨道:“右候關愛之情,孤很感謝。也只有你,才真正將孤放在心裡。說起來孤的身體,也不單單是憂慮焦急導致,這麼些年廝殺,舊傷總是復發,年歲又逐漸衰老,孤已不是當年快馬江湖的石世龍啦!
”
張賓隨他多年,除了君臣之義,還有故友之情。當下雖是心中難過,卻爲了不使石勒消沉,反而裝出輕鬆笑臉,寬慰了好幾句。
石勒喟然道:“非是孤不想休閒。如今局面,何止是有些棘手,簡直是艱難起來。右候也聽說了吧,前幾日,幷州將領王騰,突然刺殺了孤的幷州刺史崔琨,以幷州之地,投降了劉曜。眼下除了兗、豫外,幷州也亂了,孤不得已派了石堪和夔安去平叛。而石虎石生,不能體會孤的心情,竟然兩相爭鬥,將好容易到手的大好情勢,又生生白壞掉。劉曜又豈是尋常人?立時便抓住了機會,現在壓得我軍緩不過氣來。提起這個,孤就火冒三丈,若不是要石虎石生去將功贖罪,孤早就當真砍下這二人狗頭了。”
“唉。中山及河東,都是性格鮮明、雄猛剛硬之人,皆爲大王立下過種種功勳,以致互相輕視不服。將來大王最好能夠與他二人推心置腹好好談談,化解心中戾氣爲好。”張賓也嘆了數聲,又道:“竊以爲幷州之亂,不過纖芥之疾。劉曜眼下勢頭復起纔是心腹之患。我軍在中原一帶,苦苦抗衡,雖然二公已經復去主持軍事,但若要勝出,還需時日。臣連日來,在家中也是反覆思量,倒有個建議,想來獻給大王,以供斟酌鈞裁。”
“右候有何妙策請說。”石勒精神一振,他曉得張賓要麼不出主意,只要張口,出得都是良言妙計。多年來,石勒便是憑着張賓的過人智謀,才能在冷酷險惡的亂世中,殺出一條血路,闖下自己的基業來。
“此次也談不上什麼是妙策,只不過是當前最合適的應景之計。”張賓侃侃而談道:“如今,殘晉退守江南,且不去說他。在中原大地,雖然也有涼州張氏、平州慕容氏、代地拓跋氏等等大小山頭並存,但畢竟勢力尚淺,充其量只是軍閥。從真正意義上來講,實際上乃是三國並立,從東往西便是我大趙、劉曜的僞趙和高嶽的秦國。”
“大王恕臣直言,三國之中,劉曜因其從前的身份地位,還有承襲了故漢國的無數有利條件,導致他如今雖然領土偏小,但相比之下,實力反而是最強。我大趙雖然有時能在局部上戰勝他,但想要徹底壓制甚至消滅他,較爲困難。反過來,若是劉曜舉傾國之兵來攻我,臣請問大王,能勝之否?”
石勒默然無語,片刻只將頭搖了搖。張賓讚道:“大王從不妄自菲薄,更不會驕縱忘形,這乃是真正的帝王心態,將來必當得有天下。再說回來,劉曜爲何不發傾國之力來攻我?他其實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因爲他必須要分出相當一部分精力,來對付西方的高嶽。”
“如今的形勢,其實說白了就是我大趙在東,高秦在西,兩邊中間,夾着劉曜,皆是動一發而牽全身。既然我與他高秦,都沒有把握單憑自己就滅掉劉曜,那麼爲什麼不彼此聯通,約定時機,突然同時發難呢?”
石勒眼睛直眨,忍不住辯道:“右候是說,聯高滅劉麼?但是這
數年來,我一直在和劉曜打仗,而西方的高嶽,更是老早就與劉曜兵戈相向,從來沒有停止過。從實際情況上來講,這不就等於是我與他高嶽都在不停打劉曜麼,還要再如何夾擊呢?”
張賓一笑,不慌不忙道:“看似雖是如此,但實際情況非也。雖然我兩家,都在不停地攻打劉曜,但都是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從來不曾關注過對方。往往我在流血拼命的時候,秦國正逢停兵休養;他爭鬥不下的時候,我們又恰好將注意力放在別地去了。所以,劉曜每每便能從容應對,調兵遣將指東打西,並不十分窘迫。”
“依臣之意,這次定要有所不同。大王備些厚禮,發一封親筆書信發給高嶽,與他約定時間,互通消息,劃定範圍,然後同時盡發強兵,大舉進攻僞趙,劉曜必然會左右失措,兩相難顧,屆時劉曜縱有三頭六臂,也無能爲了。”
石勒嗯了一聲,若有所思,想了想又微皺眉頭道:“右候之言,本是不錯。但孤聽說那高嶽,向來以晉朝臣子自居,又以驅逐胡虜爲己任,故而才與劉曜勢不兩立。孤乃羯族,北晉之亡,孤也是出了大力,正是他高嶽仇視的對象,又豈會願意與我合作?”
張賓大搖其頭,舉手分析道:“恕臣直言,大王乃是當局者迷,待臣爲大王略解困惑:高嶽曾自居晉臣不假,但此一時彼一時也。從前他勢單力薄,不自居晉臣,如何收買人心?而今他已然坐擁五州之地,遑論在西北,便是放眼天下,也是屈指可數的強勢諸侯。殘晉偏隅江東,不要說控制高嶽,便是羈絆,也是需要煞費苦心,想盡點子來籠絡他,儘量不教他公然獨立使人難堪。形勢既然如此,就算高嶽現在仍然沒有稱王稱帝的心思,他的那些部下,就保證也沒有擁立之心?”
“亂世之中,無論文武,都想跟隨明主平定四海,自己也能博取功名,爲子孫掙個前程。便是臣,也不能免俗,希望大王早日坐擁九州,纔好算揚名立萬。他高嶽的部下,大部分也是從底層慢慢走上來的,難道就不希望高嶽再進一步,自己也能成爲從龍之臣麼?所以臣說,這都是人的正常心理自然需要,到了這一步,想推都推不掉的。屆時秦國文武,蠢蠢欲動羣情洶洶,定要擁立他稱王稱帝,還拿什麼立場去做殘晉的臣子?”
石勒神色緩開了些,示意張賓繼續說。
“再說高嶽仇視胡羯之人,這點倒沒法子改變。不過高嶽從貧賤小民,崛起至如今地位,也算是個出類拔萃的英雄人物。但凡英雄,眼光必然長遠,心機也絕不拘泥。臣料想,他肯定曉得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這個道理。眼下與他息息相關的勁敵,也是劉曜,若能夠與我一起滅掉共同的敵人,何樂而不爲?至於劉曜滅亡之後,我與他東西對峙,屆時都無後顧之憂,放手一戰,看誰有本事笑到最後就是,大王天縱英武,難道還怕了他不成!這點不妨與高嶽明言,反倒能讓他坦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