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辛亥到民國,天津的一個明顯進步,便是男人女人之間的相處變得開放。畢竟開埠了這麼多年,即便學不來洋人那種奔放,也不至於像前清時候將彼此看作洪水猛獸。
是以寧立言來到後宅的時候,那些女賓們並沒有作鳥獸散,反倒是有些人打量着他,或是朝他點頭。有些上了年歲的女賓客,低頭議論着什麼,不用看便知道,又是說起他的出身。對他那本該是受害者,卻在同性的輿論中以狐狸精形象出現的母親進行貶損。
壓抑着心頭的怒火,與自己名義上的母親進行着同樣寡淡無味的交流。與寧志遠相比,這位大太太對寧立言並沒那麼厭惡,或者說她能把自己的厭惡巧妙地掩藏起來,讓人無從察覺。在外人面前,她知道如何維持優雅賢良的形象,尤其今天這種日子,就更不會讓人笑話。
拉着寧立言的手,上下端詳,明明只是離家不到兩年,彷彿是數十載未歸。婦人的眼睛裡沁着淚水,拍打着寧立言的胳膊,明是責備,話語裡卻充滿了關愛之情。
“你這狠心的孩子,是要摘媽的心啊。家裡誰得罪了你,你告訴媽,我絕不能饒了他。一家人沒什麼過不去的事,怎麼就非要搬出去,讓外人看着,還以爲是我這個做母親的不會做人呢。你二哥常年在南京不回來,你又走了,我這心裡就像是刀子扎的一樣難受啊。打你出門那天,你的房間我就讓人天天打掃,跟你離開的時候一樣,一點沒變模樣。這回說什麼也不許你再走!還回你的房間住着,想做生意想幹什麼都行,就是必須得住在家裡。”
幾個長輩婦人幫着寧夫人,數落寧立言的不是。這個時候,作爲小輩是沒辦法還口的,只能低頭承受。還有人主動請纓,要給寧立言說親。寧夫人卻搖着頭:
“立言剛回來,我可不想他現在就娶媳婦,那樣便又要離開我了。再說他今天是和陳小姐一起來的,你們說親,不是做了惡人?現在是民國了,不興前清那套,咱們也得改改自己的習慣,不要總想着包辦別人的婚姻。年輕人的事,便讓年輕人自己決定,只要立言喜歡我便喜歡。”
幾個婦人見此情景,又誇獎寧夫人明白事理思想開通,不遜色於時下的新女性。隨後便教訓着寧立言,讓他知道自己交了多大好運,才遇到這麼一個賢明的母親,可得要惜福纔是。
好一番母慈子孝的情景,好一場笑中有淚的家庭倫理劇。寧立言嘴上敷衍,心裡卻覺得異常的冷。
明明是六月的時令,可是他彷彿是掉進了冰窟窿,四周縈繞着惡毒的寒意,隨時都能把他吞噬掉。他必須逃,離冰窟窿越遠越好,在自己凍死之前,找到那溫暖的所在……楊敏。只有在敏姐身邊,自己纔是溫暖的。
今天他帶了陳夢寒一起來,本意也是要藉着陳夢寒來氣寧志遠。但是楊敏手腕高超,早一步把陳夢寒拉到內宅,沒讓她被太多人發現免得麻煩。兩人必是在一起,找到一個,便能找到另一個。不管是在誰身邊,都好過在這裡。
好不容易尋個藉口離開,還沒走多遠,忽然一個熟悉的身影衝出來,一下拉住他的手腕,怯生生喊了句:三哥!
湯巧珍!
自從聯手坑了湯玉林那一筆錢財之後,兩下來往便少了許多。王仁鏗當初就像寧立言暗示過,千萬不能私奔,最好和湯巧珍減少聯繫。再加上湯巧珍要籌備自己的報社,寧立言則忙着碼頭,正好順坡下驢。
本來說好了,在報紙正式刊發時,寧立言要通過自己的關係,幫着湯巧珍印刷、販賣報紙。畢竟前世在軍統效力,也曾辦過報紙,知道這裡面的艱難以及門道,不是這些女學生可比。可是因爲振報的事情,湯巧珍便不再來找寧立言,寧立言也沒去糾纏。
對於這個女孩,他承認自己有一些好感,尤其是兩人一起經歷過軍統綁票,險死還生之後,不可能還像路人。但是這種好感,便也只是好感而已。
不提她的未婚夫,便是兩人之間,也遠遠沒到所謂愛慕的地步。你若無心我便休,這種年歲的學生思想單純性情衝動,認得是死理。自己說的再多,只怕也逆轉不了她的看法,自己又何必費這個氣力。
抱着這種念頭的寧立言,本以爲兩人自此將成爲路人,一如前世互相不認識一樣。不想在寧立德的壽宴上,居然又遇到她。
想想也不奇怪,湯玉林是個貪婪性子,雖然身家豐厚,但還是想要賺更多錢。他手上有錢,可是在本地缺乏人脈,寧家這種大商賈,是他急需的合作伙伴。寧志遠的壽禮他來參加,也就是極正常的事。
聽那一聲三哥,似乎不再把自己當成漢奸看待,寧立言的心裡,略略舒服了些。再者即便她還怨恨誤會着自己,也好過與那些婦人相處。因此寧立言拿出洋派作風,伸出手臂讓湯巧珍抓着,兩人不急不慢地,向着院落的邊緣走過去。
“三哥……我之前誤會你了,後來敏姐跟我說,我才知道你也有苦衷。你不要生我的氣。”
“不必那麼見外,其實也談不到誤會,我承包日租界的碼頭是事實。既然經營這個碼頭,就要給日本人幹活,這也是事實。”
“但是三哥絕對不會做漢奸,不會出賣國家民族……對麼?”少女烏溜溜的眼珠緊盯着寧立言,目光裡滿是期待與祈求還有一絲恐懼。如果寧立言有絲毫否認,只怕下一刻她便會掩面狂奔而去。
寧立言並沒回答,而是笑了笑:“這話你讓我怎麼答?這年月世道大亂,便是親眼看見的事也未必是真的,空口說白話你便相信。這麼容易相信別人,當心哪天被人賣了都不知道。”
“我不信別人,也信三哥。”少女語氣堅決地說道:“這幾天其實我一直想去找三哥問個清楚的,可是……可是有一些事情耽誤了,直到敏姐跟我說,我才知道自己果然沒看錯人。我就說,三哥……絕對不是壞人。”
寧立言這時發現,少女的臉色與之前相比非但沒變好,反倒憔悴了幾分。這種氣色出現在一個有錢人家的小姐臉上,絕對不正常。
如果說是爲情所苦,倒也不是說不通,但是寧立言總覺得,這裡面還有些其他的因素纔對。再聯想到湯巧珍方纔急不可耐地衝過來的樣子,也不像是她這種性子的女子表達感情的方式,便越發認定,這裡面有文章。
“讓我猜猜看,你是不是遇到了什麼麻煩,需要我來幫忙?”
“嗯!”湯巧珍點點頭,但隨機又搖頭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即便沒有這件事,我也要找三哥的。就是這件事比較麻煩,這幾天一直把我纏住了,什麼也做不來。可是我發現這件事真的很難辦,我們幾個人根本做不了,還是得找人幫忙。”
“到底什麼事啊,說來聽聽。”
湯巧珍像只膽小的兔子,左顧右盼,然後又搖頭道:“這裡人太多了,我們晚上的時候去國民飯店,我再跟三哥細說。”
看着她神神秘秘的樣子,寧立言便下意識地感覺,決不是什麼好事。這樣的女孩子是不適合做機密工作的,偏生她又是個好事的性子,只怕有些不該她管,也不是她能干涉的事情,便會找上她。
如果自己不幫忙,這丫頭不知道鬧出什麼紕漏來。如果是湯佐恩那種混球,也就由他去了,偏又是這麼個美麗可愛的姑娘,總不能看着她出了意外。兩世爲人,自己也練不出一副鐵石心腸,能幫還是幫一把。
兩人又說了幾句話,陳夢寒嫋嫋婷婷地走過來,面上帶着微笑,絲毫不介意地拉住了寧立言另一隻胳膊:“我還找你呢,原來是和湯小姐在這裡聊天。外面的客人來了不少,連省署都派人過來,很是熱鬧。立言是不是該出去看看?正好也多認識幾個人,多交些朋友。”
她又朝湯巧珍一笑:“湯小姐您別生氣,我這可不是有意的搗亂,是爲了立言的生意。你們兩個聊天的機會很多,改日到家裡來,我燒菜給你吃,你們慢慢聊。”
湯巧珍在這方面的應對,可是遠不如陳夢寒,一見她來,便忙鬆開手,臉紅紅的躲到一邊,不知道該說什麼。寧立言朝她一笑:“晚上的時候,我們去國民飯店慢慢聊。”隨後便和陳夢寒攜手向着前院走過去。
看着寧立言和陳夢寒的背影,湯巧珍有些委屈,又有些不甘心,楊敏這時笑着走過來,主動拉住她的手道:“怎麼?老三欺負你了?你跟姐說,我饒不了他!”
“沒……沒有。就是感覺陳小姐似乎有點太……太大膽了。”
“傻姑娘,如今這個世道,女人就該膽子大一些纔對,被條條框框束縛住,便什麼也抓不住了。你也是讀書的,別太死板,免得自己受苦。”
湯巧珍並不是一個善於觀察的姑娘,也就並沒有發現楊敏說這話時眼中微微閃爍的淚光,和眉宇間那種難言的落寞。她只是下意識地點點頭,隨後便隨着楊敏又到一邊去應酬。
陳夢寒拉着寧立言前走,在他耳邊低聲道:“到前面看看,我聽說日本人來找寧老爺,門口還有當兵的,怕是來找麻煩的。不管怎麼說他也是你爹,不能讓他受日本人的氣不是?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