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雪也動過三十六計走爲上的念頭,但是又被寧立言否決了。寧立言的理由很簡單,喬雪從南洋跑到倫敦,又從倫敦來到天津,對方依舊如同陰魂不散一般追上來,跑到其他地方也未必有用。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與其東躲西藏還不如坦然面對。喬雪雖然知道寧立言這種觀點有一半是因爲楊敏等人眼下離不開天津所以他也沒法走,但依舊被說服了。
自己在倫敦第一眼看到吉川,就感到一種難以言說的恐懼。這種恐懼的來源並非是對方的身份相貌或是那荒唐的婚約,而是一種感覺。這種感覺非常微妙,在喬雪眼裡,吉川就像是從動物園裡逃出來的虎豹,本應關在籠子裡被重重束縛,偏生被放出來禍害人間。
從第一眼看到他,喬雪就有一種預感,自己必須離這個人越遠越好,否則吃早要葬身虎口。即使她精明過人,自身也不是軟弱女子,依舊不敢面對吉川與對方直接衝突。她說不出原因,只是本能地感覺到硬拼對自己毫無好處。
她的直覺遠比普通人靈敏,正是靠着這種直覺她躲過無數次危險,不管做情報員還是做偵探也都因這種直覺受益。是以她一感覺危險就遠離,遇到寧立言便覺得安心。
她一開始愛上寧立言是因爲對方的相貌、風度以及與自己那種靈魂伴侶般的默契,此時又多了一條:安全感。她感謝自己的叔叔慧眼識珠,爲自己尋到了良配。坐在寧立言身邊面對吉川,竟然再也感覺不到害怕,剩下的只有噁心。
寧立言彷彿擁有某種魔法,能夠賜給她近似於無窮的能量,讓她有膽量去面對吉川這個惡魔。當寧立言反對離開時,她的想法也是如此,只要寧立言不走,自己就不走,和他在一起不管在哪都是安全的。她相信自己的直覺,以前沒錯,這次也不會錯。
給家裡的電報依舊要發。喬雪與寧立言看法一致,都認定日本人覬覦着自家的財富,尤其是那一望無際的橡膠林。自己不管是否屈服於吉川,這片產業都面臨着巨大危險,如今自己明確悔婚,危險程度就更爲嚴重。
吉川對自己的態度就是個穩軍計,不讓自己轉移財產。越是如此,自己這邊就越得反其道而行。橡膠、土地等不動產沒辦法轉移,現金存款之類倒是有足夠時間騰挪。
不管世道再怎麼敗壞,家鄉總歸還是英國人的天下,日本人可以搞一些小動作,但若說光明正大對喬家這種體量的鉅商下手,還力有未逮。真正麻煩的,反而是寧家。
天津不比南洋,寧家又住在華界。雖然眼下天津並未淪陷,可日本人的勢力已經可以對華界造成影響,在華界生活不見得比日租界安全多少。以吉川的勢力以及財力如果想要對寧家動手,寧家人的處境絕不樂觀。
喬雪道:“你手下的那些幫會分子並不擅長擔任護衛,再說他們也不可能是日本特工的對手。我對吉川這個人雖然沒有太多瞭解,但是他給我的感覺非常可怕,我總擔心他會對你的家人以及你不利。”
“想對我不利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也不差他一個。至於我家裡人,他現在不會加害。”
寧立言冷笑一聲:“吉川不是小日向。他身上有兩面性,既是個魔鬼,也是個紳士。他不會簡單的把人殺掉,那樣實在是太過輕鬆,威懾力也不夠。對付寧家要麼不動手,要動手就是摧枯拉朽堂兵正陣,讓人連還手之力都沒有,讓寧家人眼睜睜看着整個家業被連根拔起,這纔是他這種人的報復手段。要做到這一步不是一半天的事,至少眼下寧家還是安全的。至於我……如果我是吉川,肯定是要先把你奪走,再殺了情敵,否則多沒意思?所以只要你喬大小姐保着我,我就高枕無憂。”
喬雪知道他說的輕巧,其實情況遠沒有如此樂觀。吉川可能不會急着除掉寧家,但是如果有合適的機會,肯定會收拾寧立言,不會讓他安心和自己做神仙眷屬。只不過兩人的關係用不着說誰拖累了誰這種話,本就是要相互扶持共經風雨,面臨這種危險只能說是理所當然。她拉住寧立言的手說道:
“話是這麼說,該做的準備還是得做。寧老先生不知和軍界交情如何?我這次託你的福,囤了大筆的白銀,等到行市一漲起來就能發筆大財。咱們破出幾十萬的款子,僱一隊大兵保護寧家,日本人就算想下黑手也辦不到。”
“不必如此。家裡那邊我會想辦法,不會有問題的。咱們還是說說眼下這案子。吉川說日本人要干涉,不會是嚇唬我們。英國人靠不住,眼下不會退讓,時間一長就難說,必須得抓緊時間。我覺得張衝說得是對的,我們別把事情想在一起,或許真的是旁不相干的兩件事,被我們聯繫到了一起。”
喬雪道:“我想過了,這種可能不能排除。我想我們得多幾條腿走路,把能用的人都撒出去。”
寧立言素來不相信本地面能發生什麼所謂奇案。他橫跨黑白兩道,和本地面的盜賊素有往來,於他們的能力心裡有數。其中固然不乏有手段的高手,但是犯罪能力和手段也都在正常範圍之內,說破天就是有些障眼法干擾偵破,也不足以達到徹底抹除線索掩蓋真相的效果。
所謂奇案懸案更多時候還是因爲投入不夠,資源不可能無限度投入一個案子裡,有限的人力物力滿足不了偵破需求,也就成了所謂奇案。
就像這起失蹤案,如果廖伯安一開始就拿出警務處的全部精力偵破,不可能查不出線索。但是這失蹤的一家人不是什麼要人,廖伯安本人是老同盟會員,對於前清宗室以及其相關人員充滿敵意,不肯認真偵辦才讓案子僵在這。現在時間上有點落後,但只要加大力量投入,肯定能查出端倪。
警務處眼下還不是自己的地盤,高級警官的立場摸不透,寧立言也就沒有動用太多官方力量。先是讓徐恩和去拜訪胡殿坤的師門,看看從那邊能查出什麼線索;又把老謝派出去,調查那些人力車伕。楊滿堂是自己手下一枚暗子,這個時候還不能把他暴露出去,用老謝正合適。除此以外,寧立言手上最大的王牌,還是那些混混。
這幫人人口基數大,觸角涉及天津所有社會底層和服務行業以及地下黑市,打探消息是最爲得力的幫手。寧立言爲了防範打草驚蛇,並沒提及失蹤案,只是傳話讓下面人掃聽一下,最近有沒有身份不明之人進入天津。
大批土匪進入河北的消息是壓不住的,不過一兩天時間就能鬧個滿城風雨。混混們只會認爲寧立言是防範有土匪進城,不會想到其他地方。喬雪並沒有參與這些事,而是一拉寧立言胳膊:“跟我去趟圖書館。”
“你是要查那棟洋樓?”
喬雪點點頭:“這一鬧土匪,我的工程師朋友恐怕得晚一兩天才能進天津,我們不能閒着。根據英租界管理制度,所有別墅修建,必須向工部局提供圖紙,那棟別墅也不例外。另外我一直有個疑惑,這位大管家既然把主人寄存的古董都想佔爲己有,自然不是個忠心之人,當初爲什麼要那麼一處破房子?他要房子的時候,那周圍還是一片窪地,他要這麼個地方到底是巧合?還是另有圖謀?這些問題,我們只能從圖書館去找答案。”
新女性報社內。
剛剛結束採訪的湯巧珍,本來想抓緊時間把英租界女子警察別動隊的新聞寫出來,作爲租界女性地位提高的一個標誌。除了揄揚女性地位還能給伯納德領事臉上增光讓報社多套一層鎧甲,也能借機爲武雲珠造勢。
兩人畢竟是關外鄉親,雖然因爲愛上同一個男人的原因彼此之間有些芥蒂,可是眼下兩人處境都不怎麼樣,必須同舟共濟對抗外敵,這時候自然能幫就幫。
除此以外,她還在字句中隱晦地點出這支女子別動隊的主要防範目標是那些遊行、發傳單的女學生。希望沈老師的同志能夠看明白自己的意思,今後在英租界的行動能夠變得低調謹慎,英國人要對他們下手了。
經過這一年的鍛鍊,湯巧珍的文筆已經有了很大進步。尤其在寧立言的指導下,她學會了如何與讀者打啞謎。那些文字看上去都是對女子別動隊的讚揚,對英租界以及領事閣下的誇獎,可是明眼人確能從中看到凜冽的殺意。
都是三哥教的好啊。若是按照自己當初的想法以筆爲劍,堂兵正陣與敵人戰鬥,報社不是關門就是受到英國人的刁難,多半已經維持不住。自己的處境也不會像現在這麼安全。三哥說的對,跟強敵較量固然要有勇氣,更要有腦子,絕不能只靠匹夫之勇。
想起寧立言,湯巧珍腦海裡便浮現出兩人私下相處,寧立言爲自己提供指導的情景。那是她最美好最幸福的時光,哪怕是三哥並不總是那麼規矩,偶爾會做一些讓她面紅耳赤芳心狂跳的舉動,她也甘之如飴,乃至那種嬌羞和抗拒也是因爲她知道三哥喜歡看到自己那副樣子所以故意爲之。
只可惜喬雪越來越霸道,自己的這種美好時光越來越少,現在又多了個唐珞伊……她有些懊惱又有些擔心。自己和寧立言的關係始終沒有個明確說法,將來會不會不了了之?下次三哥如果再使壞,自己是不是該放棄矜持?
就在她的思緒如脫繮野馬肆意奔騰的時候,電話忽然響起。聽筒裡傳出母親的聲音,讓自己回家吃飯。湯巧珍心頭泛起一絲疑惑,不知道這冷鍋冒熱氣的邀請是何原因,可是剛一問就招來母親一頓搶白。自己這個母親素來嘴巴不饒人,湯巧珍雖然今非昔比,可是總不敢和母親犟嘴。
自己現在確實獨立生活,可是從法理意義上依舊是湯家的女兒,算來也有快一年沒回過家,也是該回去見一面。
雖然意租界抓捕她的那個晚上,自家人的表現讓她失望,可是母親總歸是親孃還有個妹妹在那。她只好答應了母親的要求,想了想又拿起電話想要撥給寧立言,不想接電話的居然是劉婉兮。
她和玉蘭花的船期還有將近二十天,眼下在寧家吃好住好,過得是大小姐生活。與湯巧珍則依舊按同學相處,沒喊她做舅媽。
從自己同學那得知寧立言又和喬雪出去了。湯巧珍心裡有些酸。但是好在經過這麼多事,她分得清輕重,不會忘了正事。囑咐劉婉兮一通,又把電話打到了華盛,聽背景很是嘈雜,似乎是在吵架,還有女人的聲音指責楊敏什麼。但是楊敏的語氣依舊從容:
“巧珍啊……你說吧我這沒事……嗯……好我記住了。如果你晚上九點沒回家,就讓老三去接你。”
等湯巧珍來到家裡,越發感覺情況不對。家裡的護衛多了一倍有餘,很多人自己不認識。家中藏的幾支槍都被護兵背在身上,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父親、幾個兄長以及大夫人都在,反倒是母親和四妹不露面。家裡人的神色都極爲嚴肅,湯巧珍甚至忍不住懷疑,是自己的妹妹又被人綁票了。除了自家人以外,還有一對叔侄在場,正是已經快一年沒見面的曲長河、曲振邦叔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