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深了，滄縣城內冷冷清清，漆黑的街頭看不見行人，只有背大槍的保安團大兵靠在崗亭裡衝盹。
自從雷英中彈，滄縣城裡就鬧翻了天。雖說“九一八”之後天下動盪，但是滄縣素來還算是太平，至少縣城裡面大白天放槍的事已經不多。事發當天先是清風樓裡展開槍戰，隨後一路打出來，子彈四下亂飛，手榴彈到處開花，把老百姓嚇得東躲西藏。雙方從城裡一路打到城門，保安團追出城，又中了埋伏撤回來。據消息靈通的人透露，保安團在外面很是吃了些苦頭。
隨後少帥雷佔魁就下令全城戒嚴，先是說抓救國軍的土匪，後又說是抓共產黨，但都沒堅持多久就撤回了命令。
雖然此地繁華比不上天津，但滄縣本身也是南運河重要的節點，戒嚴一天就是大筆的財產損失。慢說雷家父子這種外來戶，就是南京政府都下不了這種命令。是以戒嚴令草草結束，沒人當回事。
城裡的盤查倒是比過去嚴格不少，偶爾還會有保安團士兵或是警察去旅社裡查驗客商，搞得氣氛頗爲緊張。不過也分地方，像是滄縣城裡大名鼎鼎的“四通旅社”，老闆一個電話可以打到保安團指揮部，這種手眼通天的人物，巡警不敢來找麻煩，客人就能落個安全清淨。
寧立言與唐珞伊是在快入夜時候進的城，王殿臣找了關係，兩人被夾帶進去，少了搜查的麻煩。寧立言倒是不怕人搜出自己身上藏得勃朗寧，但唐珞伊這種絕色美人足以震動滄縣全城，若是被守門士兵發現，少不了是一場事端。
唐珞伊知道寧立言心情不好，用盡心思討好。這位高冷的女醫生在誰面前都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但是面對寧立言時，就是個乖巧的小女人，現在更是個溫柔的妻子。
前世在軍統的經歷，讓寧立言對於生離死別的承受力遠勝常人，如何控制個人情緒方面，更是專家。不至於因爲武漢卿的死就自責愧疚，或是無地自容。
畢竟前世裡武漢卿的命運比現在更慘，不但自己喪命，女兒還落在袁彰武這種人渣手裡。這一世他的命運已經好得多，至於犧牲的結局，則是他選擇道路之時，就已有的覺悟。
再者唐珞伊在這件事裡是無辜的，寧立言更不會讓自己的情緒壞了唐珞伊新婚蜜月的興致，依舊與她溫存說笑，不至於讓氣氛太沉悶。
四通是城裡最好的旅社，條件不能和天津的大旅館相比，但好歹房間寬敞乾淨，也沒有怪味。唐珞伊是個有潔癖的女子，在陳瘸子老巢那一晚，雖然夙願得償，但是也被鄉下的環境折磨徹夜難眠。寧立言體恤她的個人習慣，選這裡住宿便是讓她能睡個好覺。
可是唐珞伊顯然沒有睡覺的打算，而是抱着寧立言問道：“你是怎麼看出來，那個老太太不簡單的？真沒想到，這個老太太的兒子，居然就是本地的青幫把頭。”
“江湖人有江湖人的特質，那老太太雖然沒說話，但是手腳利索眼神凌厲，走路那樣子虎虎帶風，一看就知道不簡單。本地是武術之鄉，鄉下婦人會武功不奇怪，可是那種眼神做派可不是會武就能有的，是以我斷定她年輕時是個人物。再說，一般人家裡若是藏着個重傷員，絕不會如此沉穩。只有江湖人見慣了死傷，纔會那麼穩當。”
“我就知道，立言的眼睛好用。我也覺得她不是普通人，可是沒想到女人居然也在幫。”
“滄縣靠着運河，都指望碼頭吃飯，入幫會的人很多，不足爲怪。不過這年月江湖大亂道，在幫只是個關係，這關係能起多少作用，就很難保證。老太太肯讓她兒子把咱們安排妥當，這不光是幫會的關係，更是王殿臣他們的面子。”
唐珞伊點點頭：“王殿臣那幫人確實很厲害，雖然他看上去像個農民，但我感覺這個人不簡單。我見過不少軍官，也沒有他身上那種氣質。如果讓我猜的話，感覺他更像是會黨，可他偏偏不承認。神神秘秘的，讓人猜不透。”
“這個天下本就有很多會黨身份需要保密，就像是當年的洪門。珞伊不必因爲這一點就對他冷言冷語的。”
“我只是不喜歡和他們打交道，擺出這個面孔，就是爲了避免麻煩。畢竟我可不想和他們成爲朋友，也不想留下來教授醫術什麼的。先把路都封死，免得他們張口求我。”
寧立言看看懷中佳人，感慨於她的坦誠與精明，倒也不好指責。事實上對於唐珞伊的想法，他倒是能夠理解。
畢竟救國軍對於醫生的渴望還在藥品之上，唐珞伊的醫術在救國軍裡可以算是活神仙級別，若是她表現得親切，說不定真可能被邀請加入。她既然不想參加，擺出這個態度倒算是最佳選擇。
他笑道：“你倒是想得長遠。不過你這麼聰明，就不該和我進城。這地方我也是人生地不熟，做的又是亡命勾當，你和我來，乃是以身犯險。”
“做別人的情人本就是一場冒險，如果這個男人的妻子是租界有名的大偵探，就更是險上加險。若是沒有敢於犧牲生命的膽量，又怎麼和你在一起？”唐珞伊俏皮地一笑。
“相比而言，把你一個人放出去，更讓我擔心。既要擔心你的安全，更要擔心有沒有哪位美麗的姑娘與你邂逅。在東西方的傳說故事中，都有英俊復仇者吸引美女垂青的劇情，我可不想讓這種事發生。”
兩人一番說笑，把闖龍潭入虎穴報仇行刺的緊張氣氛消減大半。唐珞伊微笑着說道：“我搶了雲珠的愛人，又救不回她的親人，便只好幫她來殺仇人。就算你不來我也要來，殺人這種事又不止男人能做，女人一樣可以殺人。你要是不信的話，這次別出手，我把雷佔魁殺給你看。”
“我相信你能夠殺人，而且可以殺的很漂亮。不過既然我在這裡，便不會讓一位淑女以及女醫生動手，讓雷佔魁的髒血污了你的雙手。”
從鄉下連夜趕到滄縣，固然是爲了唐珞伊不適應鄉下的生活，最主要的原因，還是爲了給武漢卿復仇。
寧立言在前世的時候就有個看法，優秀的情報員和優秀的殺手之間，應該存在一個分界。就像是戲臺上的生旦淨末醜，雖然可以反串，但條件允許的時候還是儘量分宮。
一個特工的主要工作應該是搞情報，而不是化身成戰士與對方性命相搏。以人敵國這種力量懸殊的戰鬥尤其如此，他能把兩支德國造送給陳瘸子他們，也是基於這種思想，特工最得力的武器是腦子而不是駁殼槍，那東西最多算是防身而已。若是特工把精力用在作戰上，那怕是也沒多少建樹。
在前世裡，他就是一個優秀的殺手，單純靠殺人手藝得到王仁鏗讚許，差點繼承其衣鉢。可是到最後還是被日本人拉到刑場槍斃，於情報領域也沒做出什麼功績。所以這一世寧立言本打算做好本分，安心做個情報員，不參與戰陣。這一身殺人的手藝，輕易不動用。
可是當武漢卿再次陷入昏迷之後，寧立言決定破例，他要殺人，要親手殺人。用仇人的鮮血和性命，作爲武漢卿的奠儀，也是自己對武雲珠的一點補償。
武雲珠的身材出衆模樣俊俏，本是個很能吸引男人注意的女子。只是有喬雪、楊敏在，寧立言對她的關注就有限。再說喬雪的脾氣不能容人，他吃不準自己能否給她想要的，一直遲疑着沒敢吃掉這個姑娘。直到武漢卿彌留，他才意識到，自己虧欠武雲珠太多。
從她離開老父跑到天津，再到受傷落水，自己就對她有了責任。可是自己一直在逃避這個責任，就讓她在那裡一直等待，回想起來實在罪孽深重。若是讓武漢卿知道自己的女兒非但沒懷上外孫，並且現在依舊是個完璧，不知道反應是大喜還是大怒。
自己虧欠的債務必須償還，親人不在，就只有先從近在咫尺的仇人算起。女婿有半子之勞，岳父的仇女婿也該親手討回來。自己雖然不能給武雲珠妻子的名分，但總能履行一個女婿的職責。
王殿臣對於寧立言的行動並不支持，但是沒法阻攔。寧立言幫了救國軍太多，現在救國軍的熱兵器有一半以上都是寧立言義務供應。是以當他開口求幫，王殿臣只能在自己力量範圍內給予他幫助。
但是王殿臣也說得明白，雷英父子現在是東北軍的人，如果救國軍主動襲擊他們，只怕會陷入腹背受敵的境地。寧立言的行動註定是以個人名義，救國軍很難提供武力支持。
寧立言理解他們的難處，並沒有做太多要求，也不曾向王殿臣索要武器。當然，他也信不過救國軍手裡的老左輪或是單打一，用那玩意殺人，還不如給他一把大砍刀來得順手。
“殺人是個技術活，匹夫一怒血濺五步，聽着痛快，結果呢？刺客列傳上的幾位，即便成功也大多和目標同歸於盡。我大好的性命，總不能扔在這裡。殺人雖然要用武器，但是真正結果目標性命的，還是這個。”
寧立言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除了謀略，再就是關係。救國軍有關係，我有腦子，加在一起不怕弄不死這對王八羔子！”
唐珞伊問道：“就靠那位大把頭？他充其量是本地的一個豪強，要想對付雷家父子，只怕是有心無力。雷家父子若是這麼好殺，也活不到今天。”
似乎是爲了印證她的話，過了不到一個小時，街道上忽然喧鬧起來。有大隊人馬奔跑的聲音，還有人吹響了刺耳的警哨。唐珞伊想要起身穿衣服，寧立言卻抱住她，不以爲然道：
“別鬧，好好睡吧。這幾天在鄉下，又髒又臭沒睡好，今天該補覺了。外面隨便的折騰，鬧不到這裡來。咱們什麼都沒幹，誰能把我們如何？就算是雷英上門，我也照樣不怕他，若是連這點定力都沒有，還怎麼做殺人的大事。好好睡覺，明個一準來人拜訪，你得讓自己精神着點，讓他們看看，天仙是什麼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