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大盛最近這幾天,算是明白了什麼叫做“否極泰來”。能從老祖宗那個年頭一直流傳到當下的名言,自然有其神奇之處。至少
在自己身上,這話便應驗了。
本來在英國人那遭了場無妄之災窩了一肚子火,又因爲寧立言崛起而越發感覺復職無望,連做事都沒了動力。雖然他被秘密逮
捕審訊只有幾天時間,但是巡捕房裡已經發生了變化。
隨着那百萬毒品被查抄的事,圍在寧立言身邊的探長、探目漸漸多了起來。那些錢大盛一手提拔的嫡系,也開始向寧立言靠攏
。
這些人都是人精,看事情極準。
百萬煙土的大案,放在租界裡也是了不得的事。便是中國人破的,功勞也得落在英國人頭上。何況這次本來就是英國人帶隊,
功勞卻算在寧立言頭上,這實在太過反常。
惟一的解釋,便是寧立言在租界上層,有着不爲人知的關係網,有大人物要捧他上位。下面有大批混混聽命,上面又有極硬的
關係。跟這種人作對,那是傻瓜才幹的事。這幫探長見風使舵的本事一流,發現苗頭不對,就都上趕着去走寧立言的人情。
對於錢大盛,他們倒是還客氣,可是這種客氣不是服從於錢大盛個人,而是服從於天津這個人情社會的禮儀規則。在如此亂世
人心不古的大環境下,這種客氣又能維持多久,就是一件難以準確考量之事。
一幫趨炎附勢忘恩負義的東西!也不想想,他們是怎麼當的探長!沒有我錢大盛提拔,就你們這羣混賬東西,早被趕出警隊了
!
不過巡捕房就是這麼個地方,真正的君子錢大盛容不下,身邊自然只有小人。眼看寧立言腳步越戰越穩,自己想要鬥垮他從而
官復原職,多半是個幻想,這差事當得便沒意思了。
他尋思着是不是寫封辭職信,連這探長的差事一起辭去。到時候巡捕房必然要亂套,也好讓英國人知道,巡捕房離開他錢大盛
誰又能管得住那幫探長、探目。
可是沒等他行動,法租界巡捕房那邊就來人上門邀請,想要聘請他到法租界擔任華探督察。一切待遇比照英租界不變,聘書已
經預備妥當,就等着他的意見。
老天開眼啊。
錢大盛積累的財富即使什麼都不做,也足夠他安穩地過後半輩子。可是這不代表他對錢財失去興趣,也不代表他不想賺取更多
。何況比起財富,他更看重面子。你英國人有眼無珠看不起我,若是在法國人那受了重用,一樣可以揚眉吐氣。
日本人的毒品不是隻賣給英租界。英、法乃至意租界,同樣不例外。傾銷的煙土加上煙販子層出不窮的勸誘手段讓租界增加了
不知多少癮君子,這幫人加上賭棍以及破產的流民,讓各國租界的治安全都一落千丈。
法租界是商業繁榮區,自然需要得力之人維持市面,穩定那幫華商。看來還是法國人慧眼識人,知道我錢大盛是個有本事的。
等到時候在法租界混出個人樣來,再回來讓這幫勢力小人看看,誰纔是值得他們效力的對象。
他原本住在英租界,要是到法租界當差,很多事就得早做準備。包括他在英租界開的幾家買賣,還有眼下住的別墅。該出手就
得出手,到了法租界也離不開錢財打點關節。跟洋人打了半輩子交道,對於裡面的門道早就瞭然於胸。不管英國人還是法國人
都一樣,只認錢不認人,有錢什麼都好辦!
多年來從警的經歷,讓錢大盛養成個多疑的性格,便是骨肉至親也不願相信。再說自己那個兒子是什麼德行心裡也有數,涉及
到錢財的事絕對不能找他,只能自己親歷親爲。
辭職信已經丟在了英國上司桌上,人便回家處理財產。英租界對普通巡捕管理嚴格,辭職也不容易,可是到了探長這個身份,
總還是有些體面,至少辭職不受人控制。
人一忙起來,很多事就顧不上。再者說錢大盛在英租界威風多年,租界裡的三教九流在他眼前都不敢有絲毫放肆。太平日子過
久了,人便鬆懈下來,對於門外偶爾出現的幾個神秘男子並未引起重視。
“錢大盛在英租界的五家買賣,都已經處理了。”
藍扇子公寓內,陳友發yīn沉着面孔說道。
寧立言發現,陳友發的膽量變大了。前些天因爲死了幾個藍衣社成員,就把他嚇得魂不附體。現在搞丟了日本人百來萬的煙土
,短短几天就又精神抖擻,還有心情來藍扇子這地方消遣。
陪寧立言的依舊是上次那個妮婭,可是陳友發身邊的則是之前一直爲錢大盛提供服務的白俄女人。
“我也想通了,沒嘛大不了的。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弄丟了小日本的貨,也無非就是這兩條道。要麼還錢,要麼還貨,還能把我
怎麼着?宰了我?也不是我說大話,要是我有個好歹,小日本在英租界就等於是聾子、瞎子!沒人給他們跑腿,這幫小鬼子懂
個嘛?這是天津衛,是咱天津爺們說了算的地方!”
他吐了口菸圈。“再說了,我爲日本人賣力氣不少。之前在租界裡,替他們辦了幾個人。那幫人都是幫抗日分子,躲在英租界裡
,日本人不敢碰他們,最後都得我辦。給他們立了這麼大的功,爲點貨就斷了交情?那還是人麼?貨的事好辦,真正得處理的
是人。”
“人?”寧立言一臉疑惑,“誰啊?”
“賣了我的人!”陳友發一咬牙。“我那貨藏得隱匿,英國人絕對不會知道,只能是內鬼把我給賣了!我陳友發十幾歲出來跑碼頭
,大小陣仗見得多了,手底下也沾過血。敢出賣我,肯定是活膩了!”
陳友發聲sè俱厲的樣子,把身邊那個白俄女人嚇得不輕,只當是兩人要在藍扇子打起來。連忙向陳友發獻殷勤,轉移他的注意
力。卻被陳友發一耳光扇在臉上,人尖叫一聲撲倒在地。
“賤貨!還真拿自己當回事了。要不是錢大盛拿你當了外宅看,我才懶得碰你一手指頭!”陳友發打了一嘴巴還不解恨,跟上去
又踢了兩腳。
陳友發財大氣粗,藍扇子的白俄保鏢根本不敢惹他,只好委屈那個白俄女人。妮婭緊咬着下嘴脣,一聲不敢出,面無血sè,低
着頭不敢動地方,顯然也是被嚇壞了。拉着寧立言的胳膊輕輕晃動,向他求情。
“慢!”寧立言一聲喊,算是救了白俄女人。他搖頭道:“大老爺們欺負女人不算本事。再說,不看僧面看佛面,你不得看錢大盛
的面子?”
“我要不看錢大盛,還懶得打她呢!”陳友發怒氣不息。“你不知道,這次賣了咱們的,就是錢大盛!”
“錢大盛?這不可能吧?就因爲他出手了手頭那幾個買賣,就懷疑他?這也太草率了。”
越是害人的,越要裝出無辜,且爲被害人申辯。惟有如此,戲才演得真實。這是寧立言兩世爲人總結出的經驗,至於演技上,
他有着絕對得自信。自己若是去拍電影,都能和陳夢寒演男女主角了。
“有嘛不可能的?你別拿他當好人,他要是好人,也到不了今天。這小子什麼缺德事都幹得出來,對你也早有歹意,想着害了你自己好接着回去當督察。要不是我在中間攔着,他早打你的黑槍了!”
陳友發說着話,從自己得公事包裡拿了幾個信封丟在桌上。“我花了大價錢,從警務處的內務科買了些照片回來。你看看吧。是錢大盛和鮑里斯密談的照片。本來那些人是去調查鮑里斯的,沒想到把錢大盛也拍了進去。現在英國人正在秘密調查他,他爲嘛把買賣盤出去?還不是爲了籌錢往法租界跑?自打出了事,我就把人撒下去了,非得弄明白是誰出賣我不可。事現在查了個
大概,有人把電話打到英國人那,說是那裡藏有煙土,沒說數量。如果真知道數目那麼大,英國人反倒不敢動手了。等到了地方就是騎虎難下,誰也沒法子停手。電話是從郵局撥的,根本查不着誰對誰。”
“既然如此,那又如何認定是錢大盛?光靠照片說明不了什麼。”
“你不懂,同行是冤家。我跟鮑里斯都吃煙土這碗飯,那就是解不開的仇。錢大盛揹着我跟鮑里斯的人聯繫,必然是有蹊蹺!後
來我的人看見他和鮑里斯的司機有說有笑,這就更不對勁!”
寧立言看着陳友發咬牙切齒的樣子,彷彿隨時準備生吞了錢大盛。心裡想笑,面上則裝着難以置信。
“還有這事?這會不會是巧合?”
“哪有那麼多巧合?再說了,唐家……也就是華子傑他媳婦孃家給錢大盛戶頭上存了五千大洋,這也是巧合?”
唐珞伊這事辦的靠譜,五千大洋好不眨眼,和華子傑比較起來,更像個能在當下做大事的材料。寧立言心裡暗自誇獎,羨慕着
華子傑找到了好內助。
“這邊剛破了煙土案,那邊法國人就要讓他去當督察,爲嘛?這必然是他事先留好的退路。鮑里斯和法國領事是好朋友,這條路
必是他安排的。”
那不過是喬雪在法租界運作的一個小小騙局罷了。所謂準備好的聘書,永遠不會落上法國領事的鋼印,錢大盛註定空歡喜一場
。包括那些照片,也是人工合成的產物。陳友發查到的,都是寧立言想讓他查到的信息。話雖如此,陳友發的調查能力,還是讓寧立言佩服。
寧立言心裡想着,臉上裝着嚴肅:“那報紙上報道的是我……”
“障眼法!這是騙三歲娃娃的把戲,糊弄不了我!”陳友發咆哮着,仗着白俄聽不懂中國話,說話也沒顧忌。
“我的貨剛一出問題,鮑里斯就上躥下跳,開始跟我搶總商的地位。若不是合計好的,哪裡能那麼湊巧?可惜,我陳友發也不是
好惹的!他這點小算盤讓我看破了,還想去法租界當官?做夢!”
“那你打算怎麼辦?”
“他錢大盛當年也燒過香,敬過祖,該知道出賣同門的下場!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他既然壞了規矩,就得按規矩辦他!”
“他可是巡捕房的探長。”
“他不是自己遞了辭呈麼?既然辭職了,就是個白身,那就得按規矩走。老弟,巡捕房那邊你費心給我兜着點。老哥這次虧了大
錢,你不能讓我再受氣吧?”
“那……你打算什麼時候動手?”
“我準備準備,就這幾天的事。放心,我不會讓你吃虧,錢大盛這些年沒少弄錢,把他辦了,咱是大刀切白菜,二一添作五,讓
你發一筆橫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