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兩方話談

出了大牢,仰望着頭頂萬里無雲的晴天,宣衡住步良久,掩眸低聲道:“看來酷夏已過,秋季要瞬至了。快下雨了吧?老百姓能高興一段時間了。”

他笑了笑,笑容卻並不輕鬆疏朗,眉宇間,有化不開的凝重。

倘若這個屢生事端的異國女子當真是今上的女兒,那她所作所爲……

倘若陛下不止是想增百姓賦稅、查商戶偷漏稅、查官員貪墨……

這之後的事,不能去想,不能想,可是……

他緩緩閉上雙眼,緊皺着眉頭。

許久許久,他面容逐漸回緩,深吸一口氣,踏出步去。

回到後院涼亭時,兩人都還在,田川坐在石凳上,呂良抄手靠在圓柱上,見着他,兩人身子都怔鬆了下。

田川眸光一凝,不由問道:“如何?”

宣衡笑了一笑,走過去順手捊了捊他後腦勺,看了眼呂良,說道:“人是見着了,但並沒有問出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來。小川,子桑雲的事情,交給呂良吧。”

田川先是有些錯愕,但看過那兩人的神色後,他又緩了下來。他沉默了一會兒後,點了點頭,起身道:“那阮天德的事,你們再想辦法吧,我先去忙別的了。”

兩人點點頭,目送他離開。

見宣衡看着他離去的方向,呂良走過來道:“小川見到了那塊龍紋玉,必然也清楚此事的嚴重性。他畢竟不是局內人。未免受到牽連,還是不接手爲妙。”

他拍拍宣衡的肩膀,收起慣來嬉笑鬆散的神情,嚴肅而認真的問道:“你打算如何處置子桑雲?”

子桑雲手中有龍紋玉,若是擅自殺她,必是逆上大罪,可若是放她——那豈不是放虎歸山,自掘墳墓?

經此一事,子桑雲定是把宣衡和田蜜恨慘了,他們之間。怕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既然已經是你死我活的局面,那麼,就還是你死吧。

呂良眼裡浮現出一絲狠辣,他搭在宣衡肩膀上的手沉了沉。沉聲道:“要我說。乾脆就一不做二不休。”

他話音將落。宣衡便目視着他道:“倘若她當真是聖上的女兒呢?”

“怎麼可能?”呂良搖頭否決道:“我朝可沒有一個異族公主。”

宣衡卻很分外冷靜的道:“難道你忘了嗎?今上年幼之時,曾流落東楚,回來之後。性情大變,叔侄兄弟皆——當朝唯一的一位王爺宣王,並非與陛下同宗,而是因其戰功赫赫,被特封爲異性王。”

“陛下流落東楚時雖年幼,但誰又能保證他之後沒有再去過?陛下對東楚的執着,可是比他身上的皇族血脈還能割捨。且據我所知,陛下在位期間,曾微服私訪多次,只是因着事情重大,被瞞得嚴嚴實實罷了。”宣衡所說辛密,朝中甚少有人知道,便是呂良都不曾聽聞過分毫。

“阿良,我觀子桑雲的神情,認爲——”他抿了抿淡紅的脣,漆黑的眸光望向遠處天際,開口道:“十有八九,她真是今上所出。”

“若真是如此,殺她,無異於弒主。”低低沉沉的聲音落下,宣衡輕聲道:“宣家一心爲國,忠貞不二,我身爲宣家後人,又怎能暗殺皇女,欺君罔上?”

“可是——”呂良咬了咬牙,面有不甘,眼中是深深的擔憂。

而宣衡卻道:“陛下賜我龍紋玉,遣我下青州整頓吏治,我雖有審判懲治之權,但這權力也有界限,按照慣例,有關皇家之事,皆需移送京都審判。”

宣衡擡手製止呂良多言,已然打定了主意,道:“此事幹系重大,我會即日上報京都,等陛下親自決奪。”

一直被剝奪發言權的呂良緊皺着眉頭,此刻氣極道:“今上是什麼人,你我難道不知?交由他定奪,豈不是——”

“呂良!”宣衡沉聲一喝,漆黑的眸子裡光芒凌冽,告誡道:“當心禍從口出。”

呂良雖不甘,但看着面前人堅毅的神色,還是住了嘴,只是這口氣實在難以嚥下——他實在是擔心這人。

緊了緊拳頭,他深吸口氣,冷硬問道:“既如此,那你可有想好應對之策?”

宣衡淺然一笑,並沒有大禍臨頭的自覺,只是笑道:“兵來將擋,見招拆招。”

見呂良緊皺的眉宇間都能夾死一隻蚊子了,他便又安撫道:“即便子桑雲真的被安然釋放,即便她又真的狹私報復又如何?皇家雖至高無上,但我宣家也不是軟柿子。當朝能出之兵,十之有四在我父手中。今上窺視東楚良久,如此關頭,絕不會動宣家分毫。”

他聲音平緩,神情平穩,並沒有恃寵而驕的傲然姿態,而是平平常常的自信。

也是這份平常,反而顯得更不平常。

看着這熟悉的身姿與音容,呂良這顆心,纔算完全定下來。

那種在戰場上完全可以信賴的感覺,又回來了。

都有些懷念了。

是他多慮了,面前這個人,何須他擔憂?

“既如此,那我們現在?”呂良手一抄,又是一副散漫姿態。

宣衡漆黑的眼眸的流光暗轉,只一個字:“等。”

呂良皺眉,略微提高了音:“等?”

“恩。”宣衡點頭,負手眺望看着遠處天際道:“等今上的答覆。或許,今上對子桑雲之事的定奪,便是我們攻克阮天德的關鍵。呂良,我賭我們志向遠大的君王——”

他勾了勾脣角,回頭笑看着滿目不解的呂良,在他期待的目光中一轉話鋒,淺笑着道:“不能妄談君王是非,有這時間。我們還是去查查府衙宗卷,看看盧東陽在任期間,都有哪些冤案沉案——這也是欽史職責所在不是嗎?”

輕拍拍呂良肩膀,喚回失神的他後,宣衡向外走去。

呂良下意識的跟着他走着,他低垂着頭,眉宇始終緊皺着,百思不得其解:陛下對子桑雲的定奪,跟貢獻阮天德有何關係?宣衡在賭聖上的什麼決定?他已經成竹在胸了嗎?

官場上的勾心鬥角,真是忒累人了。真不如縱橫沙場來的痛快。

呂良趕忙搖搖頭。提醒自己,在這事兒沒完之前,啥也不能去想。

是夜,田家堂屋裡亮着燭火。一家人默默吃着晚飯。

真的是默默。屋子裡安靜的只能聽見食物的咀嚼聲、桌上燈火偶爾跳動時發出的輕微爆破聲。以及屋外四下裡的蟲鳴。

桌上三人,邊扒着飯,邊不時偷瞄着悶頭吃飯的田川。

田川今天。情緒不是很好呢。

譚氏看了田蜜一眼,田蜜抿抿嘴,輕輕搖了搖頭,又低下頭扒飯。

吃完飯,譚氏收拾好碗筷,臨出門前,她看着院中老魁樹下的背影,回頭對田蜜使了個眼色,見田蜜乖乖點頭,她才安心去廚房。

泡茶技術是什麼,田蜜壓根不清楚,她就只知道把茶葉放進茶壺裡,再拿開水一衝,像晃咖啡一樣晃上幾晃,僅此而已。

此時,她邊做着這番動作,邊向外努努嘴,輕聲問陽笑道:“他怎麼了?”

“不知道。”陽笑搖搖頭,黑白分明的眸子裡有些也有些疑惑,他想了想想不出頭緒來,便道:“這些日子姑娘不在,我都在忙商學院和事務所的事情,而小川一直跟着師傅在查案,是以,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陽笑想到這裡,順帶回報道:“對了姑娘,商學院那邊,袁老闆每日都會去監工,他們動作很快,建成指日可待。而徐師,也不斷在行內大能府上拜訪,目前,學院所需的夫子幾乎都湊齊了。”

見田蜜只是心不在焉的點頭,他暗自嘆了口氣,還是盡職盡責的道:“事務所那邊,徐小姐也在不斷奔波,你不在的這段時間裡,她不止把各大衙門的手續都辦妥了,還選好了地方,佈置妥當了場地,並帶人搬進去了。哦對了,她還帶着師門子弟以及你的幾個優秀弟子,替好你之前接的好幾家作坊做賬審賬做賬務諮詢等等。當然了,這段時間託姑娘的洪福,所裡又接了不少項目。”

“倒是姑娘你這個正牌東家……”陽笑都鄙視這個每次都鬥志激昂,結果真正開動後,就把事情全丟給別人,自己當甩手掌櫃的姑娘了。

雖然,每一次她的建議都很成功。

這也是最讓別人灰心喪氣的地方——好像她只要動動嘴皮子,提幾個想法,就能辦成不少大事。

倘若忽略她所遇到的那些波折的話。

總覺得小川這話裡是滿滿的哀怨和職責呢。田蜜尷尬的笑笑,訕訕道:“那個……那啥,能者多勞嘛,袁華、徐師、嬰語,他們真的都好厲害,我真是沒看錯人,呵呵,呵呵……”

田蜜腦門上滑下大大一滴冷汗,自己都編不下去了,這個理由,真是好牽強……但如果告訴田川,不止現在,以後還有更多這樣的事情發生,他會不會瘋……

比如,接下來,她就準備利用她好不容易積累的聲譽、人脈與資產,再幹一番事業,一份完全吸金的事業。

倘若能成,不必再仰望林家首富地位,富可敵國,也並非只存在於想象。

眉宇間輕輕凝起,田蜜轉頭,看向廚房中影影綽綽的纖弱身影,又看向老魁樹下心事重重的少年,瑩亮的眸子裡,光芒微沉。

她看得出來,娘並不是不告訴她身世,而是秉持着能拖則拖的精神,想等到京都的詔令確切下來,才做最後的決斷。

而小川呢,從她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就知道,這個少年,心裡的仇恨,從沒有消除過。

有這些隱患在,儘管她從沒有說出口,但心裡卻一直清楚,現在的安穩,不過是暫時的。

而她,只能盡力在這段短暫的時間內,積累更多的力量——她不會別的,前世今生,她所能掌控的都只有錢,對她來說,金錢便是力量,即便是別人的金錢和力量,只要能在一定的時間內爲自己所用,那也是自己的力量。

要緊握住這股力量。

下意識的握了握五指,田蜜擡頭,笑眯眯的陽笑道:“那個,我明天就去慰問慰問他們,然後,林家的項目,我也親自去處理一下,順便再約林當家的和嚴大哥談一點事情。”

“恩,就這麼說定了,辛苦你了笑笑。”堵了陽笑的話,田蜜手快的端起茶,逃也似的出了堂屋。

屋外院子裡,田川正坐在棋案正中,一手執黑,一手執白,自己跟自己下棋。

可是,無論再怎麼努力,他左右手都無法協調,一盤棋下得一團亂,而越亂他就越煩,越煩也就越亂。

不由又想起那個亦師亦友的人,那個人,總能條理清晰的佈局好一切,自己的棋子,別人的步驟,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人也曾在這顆樹下說過他,說他執念太重——執着固然是好,但執着過頭,便容易一葉蔽目。

他急躁,他也知道,可知道又能如何?心意一日不平,他便一日不得安寧。

那些事壓在心裡,那些人晃動在眼前,事與人,皆不能原諒。

他死皺着眉頭緊盯着眼前凌亂的黑白子,可越是看得專注,就越是亂象從生,一直到看花了眼,也亂了神。

“嗙!”的一聲,一套茶具端端落在棋案上,簡單粗暴的鎮壓了那些亂子後,一道清脆的聲音從上面傳下來,“小川,喝杯茶提提神吧。”

大肚木杯遞到眼前,水面上,有漣漪圈圈,中心處,有月光明亮。

田川接過溫熱的木杯,田蜜在他身旁坐下。

田蜜坐了許久,看着他把一杯水喝了大半,面色不如方纔急躁了,才微微一笑,開口道:“小川,有什麼事不能跟姐姐說嗎?”

田川捧着杯子,烏黑的眸子在夜裡有些幽暗,他抿了抿脣,忽而轉過頭來,直視着自家姐姐澄透的眸子,定定的道:“姐,我要上京趕考。”

出乎田川的意料,田蜜只是一怔,便笑了,她眼中的熒光沉了一點,卻是保持着微笑問道:“爲什麼突然在今天說起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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