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頭飲了口茶,神凝於水面,目光有些遠,正經緩說道:“其實,母親的姻緣,便是她自己求來的。”
“母親一定會喜歡蜜兒的。”宣衡道:“因爲,蜜兒便是她希望我娶的女子——能並肩立於船頭靜看兩岸風光,也能在驚濤駭浪中握緊着手不放。”
“而在我家,母親同意,便也代表父親同意了。”想到這裡,他微微一笑,笑容中有些暖意。
那個在外威風凜凜的大將軍,在家裡,卻從來都是惟妻命是從、以兒女爲天的。他們兄弟妹之所以沒被寵壞,都是因爲有一個看似溫柔,實則嚴厲的母親。
很多時候他覺得,母親雖不會舞刀弄槍,但比戰功赫赫的父親,還要厲害呢。
他由衷笑了笑,笑看着田川道:“其實,我倒不擔心自己家中是否同意,我擔心的是,夫人與蜜兒是否同意——小川你知道的,宣家在朝中地位特殊,蜜兒若是嫁給我,所要面對的波詭雲譎,比現在只多不少。”
“但即便如此,我還是自私的希望能留她在身邊。”不待田川開口,宣衡便笑着道:“本來便不是正式的提親,你不用給我立刻給我答覆,也不必馬上詢問她們的意見,一切,等總兵大人上門再談好嗎?”
宣衡道《:“不過,總兵大人現今被派往了他處,歸時還未定,所以此事,怕還要等上一段時間。”
女子出嫁,本就是重之又重的事。媒人越是位高權重,嫁妝越是豐厚,今後,就越是受人敬重。若是有堂堂總兵大人做媒,那真是莫大的殊榮。便是等再久,也是等得的。
只是想不到,宣衡之所以遲遲不言,並不是他們所想的有什麼隱情,而是在如此鄭重的籌備此事。
但如今知道了,也不必太過於感動。他誠意雖不錯。但畢竟八字還沒那一撇呢,該端着的,就得端着點。
況且如他所說,他家家室雖好。人也不差。但卻未必是良緣。
田川年齡雖小。但主意不小,作爲一家之主,他拎得可清了。當下。他只是點點頭表示知道了,便沒有再在此事上多言。
此事便如此帶過去了。
田川沉下面色,肅容說起另一事來,“今子桑雲已入獄,萬事皆已具備,就只剩下阮天德手中那本賬冊了。爲此,宣大哥可有何打算?”
“阮天德狡詐多變,便是在他身旁多年的阿潛都不知這本賬冊的下落,我也曾潛入阮府多次,但次次都無功而返。”宣衡骨節分明的手指支着額角,他沉吟了下,道:“現如今,只能先看看能否從子桑雲那裡入手了。”
“子桑雲也不是好對付的人。”田川聲音微沉,烏黑的眼眯了眯,有絲狠歷。他飲了口茶,鎮下,道:“宣大哥,子桑雲便交給我來審吧。”
田川本身便在接管此事,宣衡自然無異議,他點頭道:“那是自然。”
此事談妥,兩人便又談了些其他事情,半個時辰後,結賬出門,直接去了府衙。
府衙大門上,有人依着門疊着腿,一副飽受折磨疲倦萬分的模樣,目光悠悠的看着兩人道:“你們可算回來了,知道嗎?區區半個時辰,不過半個時辰,只是半個時辰而已!她都快把大牢給拆了,這子桑雲可真是能鬧騰。”
“子桑雲怎麼了?”田川寒着臉問姿勢有些吊兒郎當的呂良。
呂良向宣衡努努嘴,道:“非得見他,誰也不搭理,見不着他誓不罷休,任誰說話都不聽。”
“她倒是一點沒有身爲囚犯的自覺。”田川直接往裡走,冷冷道:“直接堵住她的嘴不就得了。”
看着田川向大牢走去,呂良聳聳肩,宣衡笑了一笑,兩人往後院行去。
“已經得到確切消息,陛下要開始選妃了。”呂良邊走邊低聲道:“阮天德那個老狐狸,人已經離開了皇城,竟然還妄想着緊握宮中事情。此一次,他要送入宮的,可不止王鳳仙一人。任他勢力如此發展下去,野心還不知會膨脹成什麼樣。”
“狡兔三窟,要拿住他,實屬不易。”宣衡一步踏上涼亭,道:“現如今,便先等小川那邊的消息吧。”
呂良點點頭,兩人在石桌旁落座,然而,臀部還沒沾上石凳,便見剛還唸叨的田川黑着臉走進來。
田川俊秀的臉簡直黑如鍋底,他直端端的走到宣衡面前,咬牙道:“她要見你。”
說罷,悶悶坐下。
宣衡不由挑了挑眉,給了他一個疑惑的眼神。
田川可不是輕易妥協的人,這傢伙年紀雖小,下手卻是不留情面,別說什麼不憐香惜玉了,只要犯到了他手裡,他可是老弱婦孺都不分的,用他的話說:會丟到他面前的人,也就不必當做人對待了。
小川的能力,他向來是深信不疑的,但沒想到,連軟硬不吃的田川也拿子桑雲沒轍?
“別看我,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是爲什麼了。”田川臉色難看,口氣也就不那麼好了,而且他道:“去之前,你最好做好心理準備。”
宣衡再一挑眉,有些驚訝。他將神情收拾妥當,淺淺笑了笑,彈了彈衣襬,目光有些深幽,道:“也好,那我便去看看好了。”
府衙大牢,宣衡不是第一次來,從兩旁行禮的人面前走前,一直走到最裡面的囚室才停下。
便是晴天白日裡,此處也沒有一絲光線,黑暗裡,那女子就靠坐在田蜜曾坐過的位置,背對着他,靜靜坐着,和呂良與田川口中的喧鬧,完全不一致。
子桑雲聽到腳步聲,只是木然的側了側眼。並沒有動。
倒是背後那人淺笑如常的道:“子桑姑娘一定要見在下,不知所爲何事?”
子桑雲的聲音忽然不再低沉沙啞,黑暗裡響起的,是嘹亮而清麗的女音,“看來大人是忘了,子桑曾說過,大人會後悔的。”
有了她前面遮容之事,此刻聽到她不同的聲音,宣衡並不意外,他坦然回道:“自是記得。也記得我同樣回過。何悔之有?”
“宣王世子倒是年少氣盛。”子桑雲脣邊雖帶笑,眸光卻是冷的,她緩緩站起身來,轉過身去。目視着宣衡。伸出那隻豐腴修長的手。在宣衡疑惑的目光下,忽然鬆開五指,落下一物來。
黑暗裡有一團朦朧白光墜下。蕩了一蕩,伴着子桑雲一句厲喝:“好大的膽子,見到本公主竟然還不下跪!”
這一句,可謂是開天闢地,動若雷霆。
牢中的獄卒下意識的轉過眼來,在看到那塊在黑夜裡散發出瑩亮白光的龍形玉佩後,皆下意識的跪下身去,之後,又都緊皺着眉頭,疑惑的看向全場唯一站立的那人。
子桑雲手中那塊玉佩,乍一看,與欽史曾高舉過的那塊玉佩一模一樣。
宣衡沒有跪,但他臉上卻也不是平常那淺淡從容的神情,而是眉峰微蹙,星眸半眯,淡紅的脣抿地緊緊的。
“宣世子。”子桑雲加重了世子兩字,茶褐色的眼眸凌厲,沉聲道:“見到本公主,你竟連禮都不行嗎?”
見宣衡還是不動,她舉着玉佩,手指隨意向幾個獄卒一點,喝令道:“宣王世子膽敢對本公主不敬,以下犯上,罪當不赦,本公主現命你們立即拿下他!”
被點的衙役對視一眼,牙一咬,硬着頭皮走上前來。
王法,說白了,便是爲王室之人定的法,如今有陛下特賜的玉佩在,他們哪裡敢違背?
兩隻手同時搭在肩膀上,宣衡卻不懂,而是很冷靜的喝了聲:“住手。”
獄卒頓時頓住,他們頓在那裡,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滿臉爲難。
囚室裡,那女子面若寒霜,下顎微揚,凌凌看着他們。
一個是皇帝的女兒,一個是皇帝的大臣,獄卒權衡了一番,到底還是下定了決心。
然而,正當他們要使勁拿人的時候,只覺得手掌下傳來一股霸道真氣,而後他們但覺虎口一痛,腳下不由倒退了開去。
不等子桑雲問責,便見又一塊龍紋玉佩近在眼前。
宣衡手執溫玉,面色溫淡,聲音平緩而淡然,“拿着一塊龍紋玉便說自己是公主。恕在下爲官多年,也曾參加過皇室宴會,但如天下所有人一般,只知當今聖上育有四子九女,但從未聽說過九位公主中哪位公主有異族之象。”
這話,即是在駁子桑雲,也是在提醒在場獄卒。
今上四子九女,九位公主都是正統皇室血脈,自然不可能有哪一位是面前這位這樣貌。
手執龍紋玉便是皇帝的女兒了嗎?那也太簡單了吧?
雖說皇家的龍紋玉工藝特殊,不知加入了何物,使得其外觀完美無瑕,在黑暗裡,卻能發出夜明珠般的光。
但再罕見的工藝,也不是不可仿造的,再說了,子桑雲本就神通廣大,她再假造一塊龍紋玉,也並不稀奇,這只不過是在她衆多死罪上,又添了一樁而已。
“你們先下去吧。”宣衡長身立於黑夜,漆黑的眸子淡淡看着子桑雲,對獄卒道:“此時事關重大,若是傳出半句蜚語流言,本官絕不心慈手軟。”
假冒皇族,衆人也都知道事情的重要性與敏感性,都稀罕着自己那顆項上人頭,自然不敢多言半句,打了個寒戰後,忙蜂擁退下。
大牢深處,便只剩下幾個永不見天日的死囚,以及死牢深處的子桑雲。
子桑雲不可置信的看着這狀況,雙拳緊握,全身抑制不住的顫抖。
這個人,這個人,這個人!!!
她牙齒咬得打顫,胸口不斷起伏着,強撐着沒眨下眼來。她怕一眨眼,真的會軟弱的留下淚來。
直到周圍的人全都退下,自己最依仗的東西被面前這個靜立在黑夜裡的人輕而易舉的抹去,她才覺得這牢房真的是暗無天日,暗到看不見一點希望。
這個看起來輕淺從容的人,行事竟敢如此膽大妄爲。
她可是爹的親身女兒,皇家的公主,真正的鳳凰!他竟然三言兩語就定成了冒牌貨!!!偷龍轉鳳,他也敢!這可是殺頭大罪!
然而,她此刻會怕,也正是因爲——他必然知道這是殺頭大罪,但他敢做,那便是——
“宣王一生忠貞爲國、衷心耿耿,宣王世子,這是要弒主逆反嗎?!”從齒縫裡滲出的話,冰寒蝕骨。
而宣衡聞言,卻是冷靜說道:“一則,王子犯法尚且與民同罪,你身犯多條死罪,我若讓你逍遙法外,那纔是逆君枉法。二則,王室宗譜上並無子桑雲之名,而得不到王族承認的公主,無論是否是聖上所處,都同樣得不到天下人的認同。”
頓了頓,他漆黑的眸子明透,淡淡的道:“而在這些之前,首先是——聖上並不認同。”
倘若聖上認同,自會昭告天下,除非是對他來說不重要,甚至視爲恥辱,纔會藏着掖着,不敢見人。
宣衡這話雖說的平緩,但卻戳到了人脊樑骨上。
“你……”子桑雲深邃的瞳孔已然潰散,她緊握着那象徵着無上權力的龍紋玉,忍不住倒退一步,腳下一軟,跌坐在地上。
而此時,那人也緩緩蹲下身來,帶着懾人的威壓,用那雙漆黑幽深的眸子定定鎖着她的眼睛,沉聲問道:“子桑雲,究竟是誰指使你假冒公主名諱?你可知,這是死罪。”
“我沒有假冒,我就是貨真價實的公主!”尖利的聲音落下,子桑雲顫抖着,她躲避着無處不在的黑暗,避着那人眼睛,神情彌散,茶褐色的瞳孔裡有倔強的淚光,搖頭唸叨着道:“你不要再說了,我不會信你的,他這麼做只是爲了保護我,我那麼優秀,比他所有女兒都優秀,不,比他那些只會勾心鬥角的兒子都有用!他怎麼可能不在乎我?”
子桑雲怒目瞪着宣衡,此刻的她,心防弱的就像一個孩子,但這並不代表她好攻陷,相反的,她十分執着絕強,無論宣衡問什麼她都聽不到,只不斷重複着這幾句話,只管反覆念着這一件事。
再問下去,怕是要崩潰了。
宣衡直起身來,沒有再看他,他轉身,向沉長的通道走去。
他腳步平緩,但那背影,確是有幾分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