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報完了禮單,坐在炕上看她往帖子上謄抄,膝蓋並的緊緊的,上半身腰背筆直,微側着頭,筆桿子在包着白絹布的手上抓着,掌心虛攏,三根手指靈動異常,嘴脣抿着,臉上一本正經,太皇太后和塔嬤嬤交換了一下眼色,真像個做學問的樣子!明治皇帝極偏愛她,讓她和兄弟們一道在上書房唸書,是小時候練下的童子功,架勢不在話下。
樣子看着好,也不知寫得怎麼樣,便由塔嬤嬤攙着過去看,她的字跡娟秀,通篇的蠅頭小字工工整整,竟是正宗的簪花小楷。太皇太后輕輕勾了勾脣角,頗滿意的樣子,通嬪也在一旁說好,她虛應了兩句,繼續埋頭抄寫,太皇太后對通嬪道,“別鬧她,咱們坐下說話。”
太皇太后仍舊退到炕東頭坐定,通嬪則坐在下手的帽椅裡,窩着不太舒服,就腆起了肚子,太皇太后說腰裡不能空,忙叫人捲了氈子給她墊上,問道,“說是二月裡的事,怎麼這會子大得這樣?莫不是兩個吧!要是真那樣就是上上大吉的了,宮裡這麼多嬪妃,還沒人生過雙胞兒,你這一胎要是兩個,那就是大功臣,要叫你們萬歲爺重重的賞你纔是!”
通嬪笑道,“借老祖宗吉言,奴才真能得個雙胞,那就是奴才最大的造化了!”
太皇太后賞了碗冰糖銀耳給她,一面道,“最近皇上可來瞧過你?”
這一問問到了通嬪的痛處,自打萬壽節上匆匆見過一面之後,那位主子爺有一陣子沒上長/春/宮去了,只偶爾打發御前的總管太監來問一聲,看缺什麼短什麼就叫人辦去,自己倒是整日躲在養心殿不露面,她去過兩回想見一見,都叫太監攔住了,說沒有萬歲爺的吩咐不讓進,後來聽說皇上近來寵幸永和宮的多貴人,連翻了三夜綠頭牌子,氣得她什麼念想也沒了。
後/宮佳麗三千,就圍着一個男人轉,他今兒和你一頭睡,轉天連你叫什麼都忘了,這是身在大內的悲哀啊,還不能有怨言,丈夫不是你一個人的,是大家的,你有什麼資格不痛快?別以爲自己懷了身子就能有什麼特權,皇上兒女多了去了,十個皇子,十四個帝姬,孩子生下來也輪不着自己帶,眼光不開闊,只盯着腳前的這一小片,連活着都沒什麼勁兒,所以得看開了,花無百日紅,大家都一樣,半斤對八兩,還有什麼可惱的!
通嬪眼裡的愁雲一閃而過,復又笑着說,“皇上政務忙,我那兒又沒什麼要緊事兒,好吃好睡的,他自己來不了,常叫李玉貴來瞧我的。”
太皇太后點了點頭,“你是個懂事的孩子,知道你們萬歲爺不容易,人都說知足常樂,像你這樣胸襟的才能在宮裡活得好,要是見天兒的找不自在,自己和自己過不去,弄垮了身子也沒人心疼你,就成了自作孽了。”
通嬪躬身應道,“老祖宗說得極是!我是個一腔子到底的人,肚子裡也沒什麼彎彎繞,想着和姊妹們一團和氣就是最好的。”
太皇太后聽了愈發撞到心坎上,“正是呢!人都說讀書人難纏,你是個例外的。”
通嬪掩着嘴笑,“太皇太后擡舉奴才!如今咱們西六所不光我能寫字了,還有老祖宗跟前的錦書姑娘呢!塔嬤嬤會調理人,慈寧宮裡的宮女子個個水蔥似的。”
塔嬤嬤聽通嬪提起自己,方纔插話道,“小主快別往奴才臉上貼金了,都是姑娘們伶俐。”
太皇太后往桌前看,錦書仍是一絲不苟的仔細模樣,帖子抄得長了,順着右手邊一點點的垂下去,老佛爺有些奇怪,這十來年她一直在掖庭呆着,那裡的活又重又累,想也沒時候讀書練字,這手漂亮的小楷長久不寫是怎麼保持得這麼囫圇的?於是道,“錦書,掖庭那兒也有這種寫字的差使嗎?”
錦書停了筆道,“回老佛爺,有時候雜役房出入賬要記檔,碰上管事的忙,就吩咐奴才幫着料理。”
太皇太后垂下眼皮子,“怪道呢,原來是一時也沒落下,方不曾白荒廢了這手好字。”
錦書唬了着跳,忙跪下道,“奴才死罪!”
太皇太后擺了下手道,“沒什麼,起來吧!這是自小就會的,跌跤都跌不掉的東西,會就是會,我倒不喜歡別人欺瞞我。往後你又有新差事了,但凡有帖子手諭要出,就都交給你了。”
錦書曲曲膝,應了個“是”,復坐下撿了筆接着謄寫。
太皇太后又對通嬪道,“你們可議了年初一怎麼過?”
在宮裡,三十比平日略隆重些,過年的正經大日子是年初一晚上的天地人大宴,皇帝皇后親自侍膳,給太皇太后、皇太后斟酒佈菜,傳菜的太監從壽膳房排到體和殿,足足五百個人,那真是天字第一號的大宴席!妃嬪是沒有資格參加的,只能自己想法子找樂子,通嬪道,“咱們議了,到建福宮去,章貴妃作東,請咱們吃席。”
太皇太后笑道,“那敢情好!只是章貴妃身子不爽利,怕又累着。”
通嬪道,“老祖宗放心吧,我今兒去瞧了,已經大安了,說是計劃照舊。”頓了頓又道,“一衆姊妹都去,只永和宮的多貴人告假,說近來頭暈,不去湊趣兒了。”
太皇太后臉上有些不悅,“有病就叫御醫診治,什麼了不得的大病,大禧的日子要告假?章貴妃前陣子病得那樣還日日來請安,那叫識大體,偏她嬌貴,頭暈得起不來炕了不成?”
通嬪知道太皇太后素來討厭褲襠底下插令箭,充大尾巴鷹的,這麼一提見她果然冷了臉子,暗裡高興不已,又要裝好人,舌頭打個滾道,“老祖宗彆氣,多貴人進宮時候短,年紀又小,近來聖眷正隆,許是累着了。”
太皇太后一哼,“聖眷正隆更要小心做人,她是個什麼位份,拿喬得這樣!”
通嬪應道,“老祖宗教訓得是。”
說話間,宮門上太監扯着嗓子通傳,“皇上駕到!”
錦書一怔,正在硯臺裡蘸墨的筆頓住了,腦子裡一片空白,看見通嬪由人扶着站起來,便連忙擱了筆起身,才站定,眼尾掃見宮女打起軟簾,一道明黃的身影跨進了偏殿,她低頭和衆人一同肅拜,只聽皇帝恭敬道,“孫兒給皇祖母請安。”
她一顫,覺得背上寒毛登時直豎起來,背心裡冷一陣熱一陣,汗涔涔像生了場大病似的,那聲音和藩王晚宴上對對子的聲音重重堆疊,在她腦中循環放大,手腳幾乎打起了擺子,神思混沌,耳中只剩窗紙上北風相撲,發出的簌簌之聲。
太皇太后笑道,“皇帝怎麼這會子來了?”
“上半晌聽說皇祖母身上不好,孫兒心裡惦念,批完了摺子就上趕着來瞧瞧。”皇帝邊說邊解了頸下系的閃金長絛,崔貴祥忙上前替他脫了大氅,接在手裡。他見屋裡人跪了一地,便道,“都起來吧。通嬪也在?”
通嬪道是,甜甜的笑。
太皇太后道,“快坐吧,難爲你惦記我,這會子都好了。太子說漠北又有八百里加急,可是出了什麼事?”
皇帝道,“北方有戰事,韃靼人擾我邊境,燒了戍邊的兩座連營大寨,皇祖母別憂心,孫兒已讓軍機處擬詔,令寧古塔駐軍渡斡難河剿滅,韃靼六年前潰敗,元氣大傷,如今已剩些殘部,成不了什麼大氣候,老祖宗只管放心,不日便會有捷報自盛京發回。”
一字一句豪氣萬端,聲聲敲打在錦書心上,宇文瀾舟原就有將才,天下到了他手上之後大治北方,明治時候割讓的土地如數收回,將那些蠻子都趕到斡難河以北,這確實是她父親無法企及的,這些年來的文治武功也令四海臣服,她悲哀的想,天下人大概都把大鄴朝忘到脖子後頭去了,老百姓就是這樣,只要日子富足,哪管那些民族大義,橫豎誰做皇帝都是一樣的。
太皇太后道,“政務雖忙,也要保重聖躬,該歇着就歇着,可別沒日沒夜的,一口吃不了一個餑餑。”
皇帝躬身道是,眼睛不經意劃過書案上的帖子,滿目皆是女兒家的閨閣楷書,含蓄細緻並且秀美,遂道,“這是誰寫的?不像是通嬪的字跡。”
錦書一凜,心頭突突直跳,愈發把頭低下來。
通嬪一笑,“皇上說得是,的確不是奴才寫的。”
太皇太后篤悠悠道,“皇帝眼力好,我才得着個伶俐人,叫錦書,”指了指道,“就是那丫頭。”
帝微一頓,哦了聲,並未再追究,又和太皇太后道,“節下忙,好多顧念不上,今年寒食在二月,又是風調雨順的一年,等開了春,天暖和了,海子邊的柳樹也發了芽,孫兒陪皇祖母遊湖去。”
承德帝是個殺閥決斷的人,對政務處置毫不手軟,排除異己時或打或殺,眼睛都不眨一下,但是縱然鐵腕,卻是以孝出名的,人說孝順的人都壞不到哪裡去,顯然他屬於第三類人,也許隨便能讓人琢磨透了的,就做不了帝王了吧!
錦書始終低着頭,也沒有需要近身伺候的差事辦,所以未能得見天顏,皇帝和太皇太后說了會子話,便起駕回乾清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