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歇了午覺起來已是午時末,隔着大玻璃窗往外看,暗間牆根下跪着的人還是挺直了腰桿子。屋頂上曬化的雪從瓦檐上一串串滴下來,那雪水多冷啊,沒頭沒腦的淋溼了她的頭髮和棉袍子,她動都不動,像座石像似的。太皇太后問塔嬤嬤,“她跪了多久?”
塔嬤嬤看一眼銅漏道,“三個時辰了。”
太皇太后沉吟,“這孩子骨頭真硬,吃得起苦!難爲她了,從小身嬌肉貴,這會子這樣,怪可憐見的。”
壽膳房進茶點進來,總管太監崔貴祥接了大提盒,由塔嬤嬤揭了黃雲龍套。宮女們擺上炕桌茶几,崔貴祥捧了牛骨髓茶湯到太皇太后面前,花梨木的茶几上鋪排開各種點心,有油酥燒餅、白馬蹄、焦圈、糖包、還有清真的炸撒子、炸回頭,太皇太后旁的未動,只接了茶湯抿一口,對帶班宮女道,“春榮,讓她起來吧,帶下去換了衣裳,讓苓子幫着你好好調理她。”
春榮屈腿道,“嗻。”出屋招呼她,“老佛爺開恩了,快起來吧。”
她仰起臉,臉色發青,嘴脣發紫,上下牙磕得咔咔響,勉強磕頭道,“謝老佛爺恩典。”
想扶着牆站起來,可腿僵了打不直,使不上勁,掙扎了半天還是起不來。小苓子從身後架了她一把,春榮也伸手攙她,她笑了笑道,“多謝了!”
兩個人聽了都不好受,萬萬沒想到她竟然是前朝的太常帝姬。大鄴皇帝在位十二年,得了十六個兒子,除了歿了的四個,還剩十二個。兒子多了不稀罕,女兒就這麼獨一個,那種衆星拱月的架勢,該寵到什麼地步!如今家國沒了,充到掖庭做雜役,這天差地別的待遇,何止相距十萬八千里,也不知她是怎麼忍下來的……
春榮帶她到體和殿南門偏東的兩間小窄房子裡,那是帶班的下處,是太皇太后身邊親近的人才能住的地方。着人到內務府領了宮女的行頭,把她那身灰不溜丟的雜役服替換下來,小苓子倒了熱茶給她,一面道,“往後喝茶往後出廊下去,廊子底下有個日夜不斷的銅茶炊,黑夜白天生着炭的。”
春榮道,“老佛爺把你留下替苓子,苓子把你帶出來就放出宮去了,這陣子你先當散差,跟她好好學,我就不訓誡了,見了什麼人要說什麼話,要小心謹慎耐得住,這些往後慢慢學吧。”
錦書一時回不過味來,不明白太皇太后怎麼會把她留在慈寧宮,小苓子道,“你別琢磨了,老佛爺自有她的打算,你萬事多留神就成了。”指着春榮調笑道,“這是榮姑姑,太皇太后的侍寢,獨一份的特特等!”
春榮不好意思的敲了小苓子一下,錦書忙行禮,“我一定好好當差,絕不給姑姑丟人。”
春榮臉上有點彆扭,她十三歲進宮,當差七八年,給主子磕過頭,也受過小宮女跪拜,可像現在這種情況還是頭一回,前朝的公主朝她行禮,管她叫姑姑,這多少讓她有承受不起的感覺,受了不好,不受又不好,只得對苓子道,“你和她說說咱們這兒的規矩吧,我先到前頭去,老佛爺那兒離不得人。”
小苓子是個痛快人,她笑了笑道,“其實咱們這兒挺好的,老祖宗極和氣,下頭的人也不賴,不像別的宮,各人身上都包着一層蠟似的。你只要加着小心,準沒錯……咳,我這有點兒關公面前耍大刀的意思,可說的都是當差的事兒,您就別嫌煩,聽聽吧。”
錦書連忙道,“瞧你說的!我現在什麼身份自己最知道,你客氣了我可當不起,咱們還像從前一樣纔好。”
苓子想了想點頭,“也行!進慈寧宮沒別的,老佛爺是個四平八穩的人,不愛看人毛躁,你進去了就知道。行動要脆快,有分寸,做活手腳要輕便,由骨頭裡透着機靈,見面用眼睛說話,就成了。”
錦書馴服道,“我都記住了,說說敬菸的事兒吧!”
小苓子扯了扯嘴角,把右手的大拇指伸給她看,“別的沒什麼,就是苦了我的手指頭,每天捏蒲絨,都燒焦了,可是燙死也不能掉火星子……”苓子從袖袋裡掏出一個長方形的小包給她看,“怎麼打火石點紙眉子我下回做給你瞧,老佛爺不愛吸旱菸,飯後要吸‘青條’。這種煙是南方進貢來的,也叫潮菸,菸絲很長,有股子香味。”她把手遞到錦書鼻子底下讓她聞,“這種菸絲最難伺候,潮了幹了都不成,晾曬的火候要掐得準,回頭我再手把手教你。”
錦書嗯了聲,咬着頭繩把辮子紮好,一邊道,“我聽說旱菸比水煙厲害,是不是?”
小苓子道,“宮裡不許說水煙這個詞,說了犯忌諱。”
大鄴時期倒並沒有這個說法,皇阿奶就是直接叫水煙的,換了皇帝,規矩也得跟着變,不過她還是很好奇,於是就問爲什麼。
苓子吐吐舌頭道,“不該打聽的別打聽,閒事聽多了憋在肚子裡,連放屁都會惹事。”
她說話俏皮,錦書聽得笑起來,笑過之後心裡敞亮了些,才發現自己挺久沒有這麼樂了,這回頗有些劫後餘生的味道,如今到慈寧宮當差,少不得被推到風口浪尖,宮裡的主子們個個得打照面,這個宇文湛啊,簡直就是她的剋星!
小苓子道,“回頭我去求求塔嬤嬤,讓你和我住,這會兒擠擠,等開春我放出去了,到時候你就住單間兒,多好!”
錦書淡淡的笑,“苓子,認識你真是我的福氣。”
小苓子紅了臉,“你可別這麼說,我偷懶耍滑,紙眉子都是你替我搓的,論起來,是我該謝謝你纔對。”
錦書抿嘴笑道,“這有什麼,本就是我份內的事,哪裡值當你一謝呢!”
“瞧瞧,原就說你合該來替我的。”苓子替她正了正背心,看着空落落的腰身拿手比了一下,“大了點兒,這是內務府現拿的,腰裡肥了,等開了春進二月份,在體和殿東廊子的屋子裡專設了人量衣裳尺寸,從頭上到腳下,鞋襪都有,準備夏天穿用的,往後都是上季量下季的,料子是春綢,寧綢的多,夏天有紡綢的,到時候讓師傅給你仔細的量,也省了拆改的功夫。”
錦書梳完了頭上菱花鏡前照照,從前在雜役房圖方便,一人備了一塊三角包頭巾,放眼看去一屋子老太太。現在梳了大辮子,看着挺精神的,到底十五六歲的姑娘愛漂亮,拉拉衣角,拍拍皺褶,前後照了個遍,看得小苓子直樂,“還瞧呢!夠美的了!狗屎色都能穿出這個味兒來,等春夏換了淺綠,老綠,還知道怎麼美呢!”
錦書依舊靦腆的笑,小苓子抓了抓她的手道,“還冷嗎?暖和了咱們就往太皇太后跟前謝恩去。”走了兩步回頭問,“你和太子爺是怎麼回事?”
錦書木訥地嗯了一聲,擡頭道,“你不是說不該打聽的別打聽嗎?”
小苓子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這是咱們的事,不算瞎打聽不是?你告訴我吧,我不和別人說。”
錦書頓了頓方道,“也沒什麼,就是打小認識,他看我在掖庭當差可憐,想給我換個輕省點的差事。”
“那怎麼又說到封良娣的事兒了?”苓子不依不饒的追問,“我還想呢,跟了太子是多好的事啊,你怎麼不應呢?”
這小苓子是一條筋到底的主,哪裡想得到裡頭那些厲害!封良娣不過是太皇太后拿來試探她的由頭,看她動不動心而已,這傻子竟然還當真!同她說也說不清楚,況且太皇太后的用心豈是可以隨意揣度議論的!錦書拉了她一把,“快走吧,往後我再告訴你。”
從前出廊兜過去,因着要過年了,五六個小太監舉着紮在長竹竿上的撣子在廊檐下除塵,絞蛛網子,看見小苓子過來,忙躬了身子垂下眼皮叫聲“姑姑好”。小苓子都不搭理他們,昂着腦袋過去了。錦書暗笑,這就是做姑姑的威風啊,自己還真是沒少受姑姑的禍害,或許也該謝謝太子爺的體恤,往後倒是用不着給姑姑們改衣裳袍子了,只不過小命有點玄乎。再退一步想,一切都是命裡註定的,命大的人死不了,自己盡了心,也就是了。
進了慈寧宮偏殿,太皇太后正在報禮單,讓長春/宮的通嬪把過節往回疆老家賞的東西擬成帖子。後宮的妃嬪宮女大多不識字,西六所只有通嬪一個人還能讀寫,太皇太后就讓太監傳了她來。可憐通嬪大着肚子,坐久了就腰疼,只能寫一會兒,再起來走兩步,來來回回的折騰,很是吃力。
錦書進來磕頭謝恩,太皇太后看見她也不說別的,只問,“你會寫字嗎?你們通主子不能受累,坐長了怕憋着孩子。”
錦書琢磨了下,要是說會,怕被抓住把柄,若說不會,那罪過就更大,只得道,“回老佛爺,奴才小時候學過,只是寫得不好。”
太皇太后見她笑吟吟的,頰上隱約有兩個梨窩,看着叫人怪舒坦的,就讓通嬪歇着,由她來執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