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戌時,錦書和總管崔貴祥告了假,回掖庭的下處搬鋪蓋卷,小苓子因有差事,沒能陪着一塊去,塔嬤嬤體恤,怕她一個人搬不過來,就叫慈寧宮上夜巡邏正宮廊子的順子跟着。
兩人加緊着趕路,戌正梆子一打,沒差事的太監就該出宮了,宮門上了鎖,要出入就難了,各宮宵禁,穿堂門落鎖,南北不能通行,回頭要回慈寧宮,得到敬事房請鑰匙,請鑰匙必須通過總管,要寫日記檔,說明原因,寫清請鑰匙的人,內務府還要查檔,手續極其繁瑣,這是宮廷的禁例,所以最好是趕在戌正之前回到慈寧宮。
進了掖庭西跨院,看見糊了一半的窗戶都收拾好了,錦書突然有種大夢方醒的感覺,真沒想到還能活着回這裡,早上老佛爺派人來傳時都準備着去死的,還懊惱沒早些交代後事,這會兒全須全尾的站在這裡,是造化大,是慕容家列祖列宗保佑啊。
青桃正挎着笸籮掀堂簾子出來,看見她愣了愣,回頭喊道,“錦書回來了!”
木兮和荔枝趕出來,遙遙相望都哽住了,別的屋子裡也有人探出頭來,看猴戲似的小聲嘀咕,指指點點,荔枝橫了她們一眼,打起棉簾道,“快進來吧!”
順子搓搓手道,“我就不進去了,你們說說私房話吧,我在那邊出廊底下等着,你們說完了就招呼我,不過可得快點兒啊,時候不多。”
錦書過意不去,“還是進來吧,外頭怪冷的。”
順子一笑,露出一顆尖尖的虎牙,嘴裡說沒事兒,已經往廊廡下去了。
荔枝拉了她一把,進了屋裡問道,“怎麼回事啊?你嘴夠緊的,咱們在一塊住了四五年,要是沒有這回的事,恐怕到出宮都不知道你的身份。”
錦書笑道,“你們都聽說了?有什麼可說的,又不是什麼好事!知道了對你們沒好處,現如今不是大鄴了,我是誰一點都不重要。”
幾個人嗟嘆不已,木兮問,“你這會子上哪兒當差?是景仁宮還是慈寧宮?”
錦書邊收拾東西邊道,“在慈寧宮替苓子,給老佛爺敬菸。”
荔枝嘆了口氣,“又是個外頭風光裡頭苦的差事。”
錦書麻溜的把東西都包成包袱,不以爲然道,“沒什麼,只有享不了的福,沒有吃不了的苦,我都習慣了。”
春桃幫着把她的被褥捆好,無限憂傷的說,“真是捨不得你走啊,搬了地兒再見可難。”
錦書拍拍她的手道,“能見着的,還是在西六所,又沒往東邊去,早晚要送個東西什麼的,怎麼就見不着了?”
木兮道,“春桃你能見着,她常陪定妃娘娘上慈寧宮問安,咱們是釘死在惠嬪娘娘屋子裡的,要見怕不易,‘擅出宮門,打死不論’你忘了?”
幾個人都拉着臉,宮裡就是這樣,除非是得了主子的令出去辦事,或者是跟着主子出去貼身伺候,否則不許離當值的宮門半步,又不是民間,壓根兒沒有串門子這一說,誰要是敢在宮裡亂躥,殺頭髮邊疆!就算是取東西送東西,也有掌事的掐時候,再說平時都忙,沒差使也有做不完的針線活,學刺繡,打絡子,要從這樣有限的時間裡擠出那麼一點兒來,大家的空閒又湊不到一塊兒,再要見真不容易了。
錦書想了想道,“要是有話就託春桃傳吧,還有貴喜,老佛爺的膳都是他們那一撥伺候的,他下了值往內務府送膳牌子,也能兩頭傳話。”
幾個姑娘湊在一起依依惜別,又說了半盞茶的功夫,順子在窗戶外頭催道,“錦姑娘,眼看着要戌正了,收拾好了就走吧。”
錦書擦擦眼淚,提着包袱掀了簾子,方道,“都打理好了,勞您給我背鋪蓋卷吧。”
順子哎了聲,進屋一肩背起她的被褥,另一手接過了她手裡的包袱,錦書忙道,“那不成,沒的累壞了你!”
順子只道,“這麼點兒東西算什麼,你們姑娘家力氣小,在我們,就跟玩似的,咱們一個宮當差,往後就是一家人,多照應纔是。”
錦書倒挺感激慈寧宮的那些人的,沒因爲她的身份瞧不起她,也沒幹什麼落井下石的事來害她,便笑了笑道,“那就辛苦你了,走吧!”
和荔枝她們道了別就往慈寧宮去,沿着南北穿廊走,幾個等着下鑰的太監看見他倆就調笑,“喲,順子哪兒弄的這麼個齊頭整臉的?老佛爺看得中你,是不是放了恩典了?這是怎麼的?弄得回孃家似的!”
幾個人吊着不陰不陽的雞嗓子笑,順子啐一口道,“不吃人飯的,就會胡浸!叫上頭聽見了擎等着挨皮爪籬,把你們腚上的皮揭下一層來纔好!”
太監們笑得很歡實,順子因着錦書是前朝的帝姬,也許是奴性使然,心裡總有三分忌憚,僵着臉對錦書道,“錦姑娘,您可別見怪,他們嘴賤,您全當他們放屁,別和他們一般見識。”
錦書頗大度,這種不鹽不醬的話平時聽得多了,那些太監捱過一刀,心腸也一併割了一樣,越理他越來勁。腳下加快了步子,一面道,“我沒空搭理他們,快走吧,西一街打梆子了。”
順子應了聲,快步跟了上來,等到了苓子下處,把東西歸置好,順子靦腆道,“往後有事兒您說話。”
錦書抿嘴一笑點頭道,“謝謝您了,今兒累着您了。
順子愈發不好意思,撓了撓頭皮道,“這會子老佛爺的加餐該用完了,我得上夜去了,苓子交了差事就回來,那我先走了。”
他微微的躬着腰,垂着兩手,臉上透出笑容,錦書恍惚想起小時候的場景來,稍愣了愣神,嘴裡道着謝,把他送到門外,看着他不緊不慢地邁步,鞋底擦在地上,半點聲音也沒有,漸漸走到夾道口,拐個彎就不見了。
錦書退回屋子裡,這裡原是苓子住的單間,桌上放了火石和蒲絨,旁邊還有一個火鐮,火石和蒲絨比較常見,她拿起火鐮細看,比小荷包還小,包裡分兩層,一層裝蒲絨,一層裝火石,包的外沿是月牙形的,向外突出,用鋼片鑲嵌一層厚邊,有鈍刃,她拿起來往火石上一劃,鋼和火石之間就爆發出火星子來,正琢磨着怎麼點蒲絨,苓子外頭進來了,邊笑邊道,“不拜師傅就想自個兒會了?”
錦書接了她手裡的傢伙什,“這就下值了?老佛爺安置了?”
苓子掏了個油紙包給她,“你晚飯沒顧得上吃,我給你留的,冷了,就着熱茶吃吧。老佛爺只在加餐後吸一管煙,就寢前沒什麼事,我的差使就成了,用不着傻等,直接回來就得了。”
錦書捧着饅頭感激道,“我只當要餓一宿呢,虧得你記掛我,只不過你和我住着,萬一有什麼事怕連累你。”
苓子嗤了一聲,“我到出宮的年紀了,又沒這個造化叫萬歲爺瞧上做主子,身正不怕影子斜,有什麼!你趕緊學,學會了好做我的替身,我就能爽利的走了。”
錦書應了,又道,“你先做給我瞧瞧吧。”
“那也行。”苓子笑笑,把火石拿在拇指和食指之間,拇指和火石的間隙裡按好一小撮蒲絨,將火石用火鐮一劃,蒲絨藉着火星就燃着了,然後貼在紙眉子上,用嘴一吹,紙眉子燃起火來,“瞧見沒有?把紙眉子的火倒衝下拿着,卷得好,不容易一下燒完,回頭換煙鍋還得用。敬菸時眼睛不許亂看,要看着對面人的褲腳,劃火鐮時要轉過身去,這個要記住了。”
錦書匆匆吃了兩口冷饅頭,一下堵住了,又順了熱茶在胸口捶了兩下,好容易緩過味來,接過苓子手裡的東西照着樣子做,偏偏怎麼都劃不出火星來了,她懊喪道,“怎麼回事?纔剛還能的。”
“要使巧勁兒。”苓子拍了拍她的手腕子,“放軟乎了,僵了劃不着。”
錦書又試了兩趟,火星子出來了,卻來不及點蒲絨,苓子往炕頭一坐,晃悠着兩條腿道,“慢慢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叫你這麼容易就學會了,我這師傅還拿什麼顯擺?”說着蹬了腳上的青口鞋,上炕歪着,嘴上還絮叨着,“火石是門頭溝的好,像蛤蜊片那樣薄,蒲絨是隔年的好用,不滅火……”突然聽見錦書哎呀一聲,把她嚇了一大跳,“燙着了?”
錦書只覺兩個手指辣辣的疼,在袍子上蹭了蹭道,“一吹紙眉子是着了,蒲絨也跟着燒起來了,真燙!”
苓子笑道,“咱們敬菸的最受罪,再燙也得忍着,就是手指頭燒禿了也不能扔,敢往老佛爺屋子裡灑火星子,明兒就上菜市口!”說着下炕來,倒了杯熱茶擱在她手裡,“先練這個,捏着不許放!”
錦書憋得臉發紅,汗都順着鬢角淌下來了,只忍着不吭聲。
苓子嘆了口氣,自己倒了杯託在右手手心裡,左手裝煙鍋,點紙眉子,右手紋絲不動,淡淡道,“瞧見沒有?這是絕活!煙鍋有兩個,你得跪着託煙桿子,太皇太后根本不用手拿,你的左手不能閒着,得裝煙,點上,換煙鍋,右手動不得,菸嘴子要是在老佛爺嘴裡亂晃,下了值你等着吧,劈頭蓋臉一頓簟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