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無敵辭別鎮關侯柳飛沉,快馬加鞭,趕往均州的武當山。
想他出門這一年, 不是要護莊少功周全, 就是要照顧婦孺, 途中多有耽擱, 萬里地的路程, 走得像是有十萬八千里般艱辛。而此時沒了拖累,吃喝皆不下馬,小半旬間, 就已抵達了武當山。
武當派大弟子蕭盡義正在山下迎客,見了無敵, 忙拉至一旁問:“恩公, 你怎麼來了?”
無敵拍着塵土道:“去年曾答應你, 助你當上武當掌門,如今尊師仙逝, 可不正是時候?”
蕭盡義趕緊捂住無敵的嘴,四下張望一回,一臉尷尬:
“彼時,恩公救兄心切,隨口許了些好處, 貧道不忍出言相拒, 恩公又豈可當真?我武當派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師公, 六位武藝高強的師叔, 哪一個不能勝任掌門之位?何況, 貧道雖得先師厚愛,卻只是一個火居道士, 遲早要還俗,若不自量力,做了武當掌門,便不能娶妻生子。”
無敵甩開蕭盡義的手:“老爺是一條咬釘嚼鐵的漢子,說過的話,又不是放過的屁,幾時不曾較真?你這臭牛鼻子,害老爺費老大勁趕來,放着掌門之位不爭,如何卻一心想着還俗?”
“恩公容稟——我蕭家世代爲官,二十年前,穆老賊陷害先父,皇帝下令將我家滿門抄斬,先師爲救我性命,這才留我在此避難。先師也曾講過,我道心不堅,塵緣未了,身爲蕭家僅存的後人,到底也不該絕了蕭家的香火。豈能與我武當派的諸位老前輩爭奪掌門之位?
貧道就怕恩公會錯意,闖入蔽派鬧出什麼事來。故而前些時日,遣三師弟和小師弟,請莊家主、恩公以及恩公的幾位兄弟來此作客。這也是少林方丈淨慧大師和我家師公的意思。他兩位老人家,聽聞莊家主擴辦族塾廢除邪功,讚不絕口,有意結識莊家主,也想問一問莊家主,夜家千金有何打算。
莊家主卻抽不出身,只派了令弟情劫無心攜書信前來弔唁。
聽令弟講,恩公你已離了莊家,退隱山林,不問江湖是非。卻不知今日從何而來?”
無敵聽聞無心也來了武當山,當即對蕭盡義道:“你不必問老爺從何而來,老爺聽明白了,你嫌老爺給你添亂,既然恁的,老爺也忙得很,沒工夫管你武當派的閒事,我三弟在何處?”
蕭盡義道:“恩公來遲了一步,令弟已經走了,還偷偷塞給貧道了一張招親帖。”
“什麼招親帖,”無敵心下奇怪,不由得問道,“誰要招親,夜家千金又要招親?”
蕭盡義搖頭:“說來也奇,只怕恩公也要嚇一跳——招親的是令兄,病劫無名!”
“我大哥要招親,”無敵果然嚇了一跳,叉腰跳腳地叫喚道,“招你這個牛鼻子?”
“不止要招貧道,聽師公講,江湖各大派皆收到招親帖,這帖子註明了,不限男女。現下各大派,皆在挑選樣貌周正的適齡弟子,甚至,還有年邁的掌門親自上陣,妄圖與莊家聯姻,好讓無名施展醫術,爲自己續命。聽聞,蜀中有幾位年少的比丘尼,也奉師命,爲此還俗了。”
“好個賊王八,”無敵既感驚奇又覺荒唐,口中罵道,“連尼姑也不放過,禽獸不如!”
蕭盡義深以爲然:“山嶽盟許多年輕弟子,修爲尚淺,經不住誘惑,貪慕令兄的聲名、醫術和武功,動了凡心。可我等忙於推選下一任盟主,也無暇約束其他門派的弟子,更不能去陽朔看個究竟。只盼令兄早日尋見如意郎君,或如意的娘子,就此安身立命,不要再爲害江湖。”
無名招親的日子,定在十月中旬。
這已是初冬天氣,灕江水畔,鴛鴦灘頭,聚滿了武林人士。
但凡有名的江湖門派,皆派來得意弟子,唯恐無名落入旁人手中,讓其他門派佔了便宜。
這個場面,遠比夜煙嵐招親熱鬧。因是所招不限男女,來的女子有千嬌百媚的,也有端莊清麗的,教人看迷了眼。而來的男子各有千秋,絕非在金陵時,見到的不堪一擊的世家公子。
僅是參與招親的男女就有千餘人,更別提陪同的親眷和看熱鬧的,險些沒把鴛鴦灘踩塌。
莊少功萬沒料到,爲無名招親,會鬧出這麼大的動靜。
他命人四處發請帖,只怕沒人來,豈料響應得如此熱烈,來了這許多人?
只嚇得慌了神,招待這些有頭有臉的江湖兒女,去各處田莊落腳。衆人爭先恐後,爲病劫無名而來,擠破了頭,卻也不要他管待,將舟車停在灕江岸邊,就在馬車和船中食宿。
無敵戴着斗笠,混在這些江湖兒女中,一面啃乾糧,一面旁觀莊家人搭設擂臺。
虧得莊家有數千莊客,加之匠門魯少主率工匠來相助,兩個時辰的工夫,擂臺已設好。
——卻和鄉試的考場沒什麼不同,一千張簡陋的桌凳,備好筆墨紙硯,竟是要文試。
衆人聽聞病劫無名招親,以爲按例是比武招親,哪料曾到,莊少功的想法如此異於常人。
不待發卷,就已有五百來號人望而卻步,皆是目不識丁或勉強能寫自己的名字的草莽之徒。
無敵頗識得幾個字,心道,老爺倒要瞧一瞧,這書呆子出什麼題目,怕不是治國之策!
無敵行至一張桌前坐下,只聽莊少功講了考場的規矩,繼而問道:“無名喜歡吃什麼?”
他當即鬆了一口氣,好懸沒笑出聲,龍飛鳳舞,寫了許多吃食。接下來許多題目,問的皆是無名喜好和忌諱,爲何想與之結爲連理云云。只最後一題難倒了他,要他作出一首情詩來。
無敵哪裡懂得作詩,見衆人皆提筆爲無名作詩,憤慨之餘,起了些玩心,胡亂作得一首。
道是——
“莊家有子好龍陽,此子生來不姓莊,難做人亦難做狗,不隨爺也不隨娘。
貌比花嬌猶多病,身似柳弱卻好強,一朝灑淚棄夫婿,轉眼又穿嫁衣裳!”
當夜,莊少功等人閱卷時,這份卷子落在無心手裡,認得是無敵的字,便獨自出來尋他。
無敵正在水畔烤火吃牛肉乾,見無心攜酒而來,兩個就勾肩搭背,坐在火旁敘話。
“二哥,”無心邊替無敵斟酒邊問,“聽大哥講,你在代州已安家,如何又回來參加招親?”
無敵莫名其妙:“你聽他胡說,我送喜鵲去代州,幾時在那裡安家?”
無心不答只道:“論人品,鎮關侯柳飛沉,不遜於大哥。論性情,這位侯爺,更與二哥登對。二哥你聽聞大哥招親,心底有些不平,不願大哥另結新歡,這纔回來尋大哥。若是重歸於好,再無人爭大哥時,你又與大哥生了嫌隙,想起大哥的不是,一走了之,卻是何苦?”
無敵怔了一怔,這話雖有些刺耳,但也頗有些道理,因而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無心又道:“二哥怕是不知,大哥此番招親,實乃情非得已——
想當初,大哥因掛念二哥你,不捨得離開人世,才強撐住一口氣,練就了九如神功。
似這般強行練就的武功,根基不穩,還未融會貫通,你二人鬧出許多不痛快,大哥又那般在意你,運功時不免也要想到你,心思一雜,自是傷得深了。不知不覺,種下了心魔。
偏生這九如神功有弊病,定要與心上人情投意合,長相廝守,才能練得大成。否則,遲早功虧一簣,害及性命。原本,這也不打緊,以大哥的造詣,就算功虧一簣,也是十餘年後的事。
可自打二哥你離去,我等回到莊家,大哥便中了九如神教教主的奸計,陷入九如幻境,離走火入魔只差一步。大哥還不當一回事,後又聽蘇谷主指責他,說他對不住你,黯然神傷,就有了走火入魔的兆頭。蘇谷主講,再若放任他如此,他活不過半年。家主只得逼迫大哥招親。”
無敵聽得出了神,不覺說道:“此話當真?怕不是你與大哥串通,拿這些話來誆我?”
無心道:“誆你有什麼好處?大哥若想活命,須醫好情傷,尋一人長相廝守。家主給了大哥兩條路走,一是去代州尋你,與你重歸於好;二是服下‘離恨’,忘盡前塵,招親尋一良配。”
無敵這才醒悟:“大哥來代州尋我,卻是因爲這個,他如何不現身見我,把話說清?”
“二哥好記性,是你要大哥休要再纏着你。因此,就算功虧一簣,他也只想一個人熬。奈何家主以死相逼,定要他在招親和尋你之中選一個,他只好去了代州,恰撞見鎮關侯與你在一處,知曉你有了好歸宿,更不願再你爲他煩心。故而服下‘離恨’,忘盡前塵,交由家主做主了。”
無敵一臉納悶:“我幾時教大哥休要再來纏我?便是有,也是一時氣話。我與他朝夕相對十餘載,他難道還不明白我的爲人?他要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去了,何況關乎他的性命!至於侯爺,那是大哥的心思太過齷齪,他以爲侯爺和他一般,不顧對方的意願,幹那霸王的勾當?”
無心頷首:“二哥說的是,要我說來,大哥和你是不大合適。好在大哥服下‘離恨’,已不再記得你了。你就不要再添亂,讓大哥另招一個合心意的伴侶,安穩地過一世罷。”
無敵哪裡肯甘心,攢着眉宇,壓着火氣道:“三弟你說得倒輕巧,也不睜開眼瞧一瞧!今日來參加招親的,誰不是衝着他的醫術來的,有幾個是真心?哪一日,得知大哥是自身難保,指不定要如何作怪!家主犯糊塗,你也跟着犯糊塗?我若不知這緣由,或許會和大哥慪氣。如今知道了,大哥打死我,我也不會再離了他。我是氣他害我落在蠱門,受了一場侮辱,他卻來和我講要娶了我,誰知是什麼心?既然恁的,他就是要我,再落入他人手中受辱,我也不會再離了他!” ωwш.Tтka n.¢ 〇
無心聽無敵講得慘淡誠摯,也有些能體會他的心境,嘆了一聲:“二哥,你這又是何必?”
無敵埋下頭,抹了把臉,深沉地道:“我就是命苦,做了近二十載的漢子,一朝淪落爲斷袖,還是下面那一個,心亂得很,怎知做了下面那一個,如何與昔日的兄弟相處?尷尬煞人,還不許發作?我只要大哥尊重待我些,不愛聽那些輕薄的言語,他又沒別的話可說,只知幹那個勾當。整日價繃着一張王八臉,說是向我剖陳心意,也三句不離家主,誇我幾句,他會少塊肉?”
無心聽罷,作掐指推算狀:“這是八字不合,只怕大哥誇了,二哥也以爲不是好話。”
無敵道:“什麼八字不合,是大哥與我斷袖之後,就沒有用心待我。換作家主,不知他要如何哄。三弟你是沒見着鎮關侯,人家侯爺哄起人來,那是一套一套的,直教人如沐春風。”
無心贊同:“說的是,大哥把二哥當做自己人看待,說話一向不留情面。你看他爲家主,偌大的家業也拱手相送,更別說他的性命。因此,在大理的酒肆,他明知那是蠱門的堂口,還拋下你,去巷子裡尋家主,正是認爲你是他的眷侶,和他同甘共苦,爲家主受些罪,也是應當的。”
無敵聽了此話,和無心喝了一回酒:“好兄弟,可算說到點子上了,我就是瞧出了,才狠心離了他。並非你二哥我小氣,但凡事有個度,別說我一條命不夠折騰,還不知道是誰害了誰!”
無心聽罷,微微一笑:“可不是,二哥是個明白人,又何必回來呢?”說罷,起身就要走。
無敵說了這些話,還未切入正題,叫住無心道:“三弟,你往哪裡去?”
無心迴轉身:“夜深了,明日還有第二場比試,我回莊家歇息,二哥也早些安歇。”
“還比試什麼?就是我了——你帶我去見大哥,我與他重歸於好,自不會再傷了他!”
無心似有些躊躇,欲言又止,最終道:“太遲了,二哥,你見不到大哥了。”
“怎的,他當真不分青紅皁白,以爲我和侯爺好了,不願見我?”
無心嘆道:“這倒不是,大哥已經死了——二哥你不必瞪我,大哥服下‘離恨’,忘盡前塵,就已非從前的大哥。你在他眼中,與其他江湖人士無異。你要與他和好,共度一世,我也愛莫能助。說到底,要看二哥你的本事,堂堂正正,贏了往後的比試,才入得了大哥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