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敵早已察覺柳飛沉一路相隨, 只是自恃有武藝傍身,諒其不敢強留,纔不做理會。
豈料, 這侯爺十分不識趣, 走過來便牽住了他的手, 揚言要帶他去見一個人。
他只在年幼時, 讓父母牽着手學步。即便是無名, 與他斷了袖,也不曾如此牽手。倒是在錦衣人詐死之後,無名於金陵茶館的屋檐下看雨時, 牽了莊少功的手,還將他數落了一頓。
無敵不由得來了氣, 掙開柳飛沉的手, 暴跳如雷, 惱得也眼眶也紅了:
“說話便說話,卻不要牽老爺的手, 小娘子才手牽手地走,只不要牽老爺的手!”
柳飛沉不知他氣性這般大,也不知此舉如何得罪了他,尋思了一回,笑着賠不是道:
“只許小娘子牽手, 這倒是頭一回聽聞。或是冒犯了馬兄弟, 只因小五年幼時, 我牽慣了他的手。後來, 我夫人因病離世, 只留了一個女兒。我這個女兒,脾氣那叫一個大, 無緣無故發作,扭頭就跑沒了影,不知走失了多少回。唉,我是不會照顧她,將她帶在身邊,牽着她東奔西走。從此,見了鬧脾氣的小輩,就忍不住要牽一牽他的手,怕他賭氣一跑,便走失了。”
無敵聽了這番話,怔了一怔,他幼年喪父,流落江湖,做了莊家的死士,幾乎不記得有父母關愛是什麼滋味了。走失這兩個字,不免要觸動心事。加之,這鎮關侯身爲人父,必然不是斷袖,牽他的手,心思自不是齷齪的。那他這一番發作,實在是沒道理得很了。因道:“見什麼人?”
柳飛沉撫了撫小涼糕的齊劉海,彷彿還沉浸在喪妻之痛中,眉宇微微地攢着:“去了便知。”
無敵看不下去,劈手奪過繮繩,不許柳飛沉再折騰小涼糕:“去何處?”
柳飛沉笑道:“你只隨我去,我大小是保一方平安的鎮關侯,不會害你。”
無敵因顧及喜鵲要在代州安身,又對這位侯爺生了惻隱之心,也就由着柳飛沉,隨他出呂府去瞧個究竟。十餘條軍漢,正在府外恭候,見狀一齊上馬,引二人出城,徑馳向代州軍的營盤。
代州軍的營盤,位於北面的雁門關下。外圍設有營壘、望樓和鹿砦,守備森嚴自不在話下。
把守軍門的士卒,擡開攔路的拒馬槍。無敵縱馬進去看時,入眼的是一處軍市。
這軍市是代州軍中的賈區,向爲士卒販賣所需之物,可避免士卒因外出採辦而擾民,又可以向准許入內的商賈收租。而這些租稅,有皇帝的恩准,不必上交國庫,任憑鎮關侯柳飛沉支用。
可謂以商養兵,以兵養商,有說不盡的好處。要說有什麼美中不足,就是女子不得入內。
放眼望去,連幹縫補活計的也是男子,也難怪小五如飢似渴,抱瓜越牆去見喜鵲了。
無敵聽柳飛沉講了些軍市以商養兵的營生,想到這位侯爺讓百姓向公家借錢買牛,以糧抵還,方知他確是有本事,糧餉便已自給自足,舉措還能扶持商農,不知爲內閣堂廚只有三菜一湯的摳門皇帝省了多少開銷。若是個女子時,摳門皇帝必然要龍心大悅,娶進皇宮裡,做個賢內助了。因想得十分好笑,眉眼間不覺浮出一團喜氣,只恨身旁沒個知心的人,不知該向何人說。
柳飛沉渾然不覺,無敵的腦中,他已許配給了皇帝,做起了母儀天下的勾當。見無敵這般沒頭沒腦地覷着他笑,只道是少年心性,方纔還鬧脾氣,見了軍市的景象,便又喜笑顏開了。
打馬穿過軍市,是士卒的住處。這一日不必操練,許多軍漢正聚在屋外的草地上頑耍。
有投石擊壤的、劃地拔距的、賭射相博的,也有分作兩撥人馬,拽住長繩,作牽鉤之戲的。
更有跑動着,呼喝着,揮汗如雨,爭先恐後踢蹴鞠的,當真是熱鬧非凡。
無敵把眼看直了,心道,好個和尚廟,和尚白皙閒靜,這些軍中的漢子,只怕比大哥還臭!
衆軍漢正在興頭上,個個眉花眼笑,忽一個瞥見柳飛沉一行人,揚頭喊道:“是侯爺!”
紛紛撒了手中的繩索弓箭石塊,把個蹴鞠抱在衣底作懷胎狀,猢猻似地四處奔逃跳竄。
柳飛沉穩坐鞍頭,把手一擡,隨他而來的十餘條軍漢,旋即揮鞭策馬圍住了草地。
衆軍漢不能突破這騎兵陣,只得奔至柳飛沉的馬前,你推我搡,七嘴八舌,討好地問:
“侯爺,你去吃小五的喜酒,這早晚怎麼就回來了,敢是呂將軍的閨女長得不好看?”
柳飛沉訓道:“小五討媳婦,與你等何干?我才走了半日,一個個就沒了體統。軍中十七禁律五十四斬,不聽約束,笑語喧譁,謂之構軍輕軍,犯者斬之。你等有幾個腦袋?”
衆軍漢伸頭縮頸:“一個腦袋也不經砍,便是侯爺破天荒討着了媳婦,也不敢如此鬧了。”
柳飛沉這才繃不住,笑罵了一聲,旋即又肅容,喝令衆軍漢整好衣物,奔去軍市觀刑。
無敵聽得軍市觀刑,有些好奇,出言問道:“何人在軍市受刑?”
“便是馬兄弟的故人,”柳飛沉調頭望住他,“卻不知,馬兄弟是否還認得出此人。”
無敵心中一凜,暗忖,什麼故人,莫非是大哥,大哥若來了,怎會落入鎮關侯手中,還要受刑?
柳飛沉留意着無敵的神色,料想他誤會了,卻不說破,領他來到關押軍犯的地牢處。
無敵入了地牢,迫不及待往柵欄裡張望——所謂的故人,卻是一個披頭散髮的中年男子。
他並不認得這中年男子,見不是無名,心頭寬鬆了些,又有些難言的失落,好似受了戲弄。
“你方纔的模樣,”柳飛沉哪有什麼不明白,打覷笑道,“像是唯恐我關押了你的心上人。”
無敵抱手冷哼一聲:“我的心上人是喜鵲,如今她嫁給小五,我只盼她過的不好,教你們欺負了,我擄了她遠走高飛。侯爺,你怕是閒得很了,誆我來見什麼故人,這廝分明不是我的故人。”
柳飛沉勾着頭笑了一笑,繼而擡起頭來,凝住目光,打量着無敵,鄭重其事地道:
“兩旬之前,你告知我,你家本在賀蘭山上養馬,因有一匹汗血寶馬,惹來了官兵搶奪。”
無敵一怔,他聽柳飛沉講了中原皇帝爲汗血馬討伐大宛之事,一時衝動,將自己的身世交代了。誰知柳飛沉當時岔開了話題,卻不知爲何,這時又提起來。他便問道:“怎的?”
柳飛沉正色道:“當時我聽了,問你可記得,統兵的將領是何人。你道是那時年紀小,不知是何人所爲。據你的年紀推算,你年幼時,正是河套蒙古頻擾中原,勾結寧夏指揮使巴拜作亂之時。爲平此亂,朝廷拔李將軍爲總兵,以浙江道御史梅大人爲監軍,出動遼東、山西及浙江等地人馬,討伐河套蒙古。先父與小五的父親,也在前往支援的山西軍中,最終戰死在陰山山下。”
無敵只聽得睜圓了眼:“官兵討伐河套蒙古,令尊戰死沙場,和我家馬場有甚干係?”
柳飛沉道:“先父戰死的那年七月,李將軍所率大軍,終於擊潰套寇。爲追擊套寇的散兵遊勇,大軍分作幾路沿黃河搜尋。其中,有一路人馬,以參將胡衷爲首,來到了賀蘭山下。”
無敵聽至此處,已明白這個參將胡衷,或許就是自己的仇人,登時打起十二分精神來聽。
柳飛沉又道:“胡衷是護國大將軍穆武來,舉薦給李將軍做參將的,原本只是個紈絝子弟,最擅長溜鬚拍馬,沒有真本事。見了套寇,只隔河勸降,套寇拿箭射他,他自躲在帳內,不許士卒還手。待到要交差請功了,胡亂殺些中原百姓,或是來歸順的蒙古流民,充作擊敗的套寇。早在去賀蘭山之前,他就曾在黃河邊的村鎮中,縱兵燒殺劫掠,欺侮婦人,稱是套寇所爲。”
無敵聽得冷笑:“穆老賊舉薦的畜生,李將軍也敢重用,可見李將軍也不是什麼好鳥!”
柳飛沉搖頭嘆道:“朝中奸佞與地方官兵、各地官兵之間的爭鬥,不是一言兩語說得清的。彼時,護國大將軍穆武來正得聖上歡心,李將軍被逼無奈,爲大局着想,不得不與之妥協。”
無敵想到這個妥協,便是害死了自己的雙親,只覺憋着一股悶氣,卻無處發泄。
“實話告訴你罷,馬兄弟,若是早幾年,穆武來還未失勢,我也未必敢動胡衷。只因穆武來遇刺之後,聖上轉而倚重我,我才能請旨以‘所到之地,凌虐其民’爲由,治他個奸軍之罪。”
無敵悶頭思索片時,將信將疑:“這個胡衷,就是當年率官兵上山,殺害我雙親的人?”
柳飛沉頷首:“你與令堂下山,恰逢胡衷率兵搜尋套寇殘兵。他慣於魚肉百姓,下樑不正下樑歪,便有士卒誣衊令堂是套寇的細作,意欲藉此滋事。須知除了套寇之外,蒙古人還有許多部族,其中不乏安分守己、乃至早已歸順朝廷的部族,豈能與套寇混爲一談。何況,兩軍交戰,屠戮飽受兵燹之害的平民,只會將仇恨埋得更深,不利於長治久安。故而聖人有‘兵者乃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的勸告。也望馬兄弟明白,並非所有中原官兵,皆如這個敗類不明是非。”
說罷,柳飛沉令兩個軍漢打開牢門,把披枷帶鎖的胡衷揪出來,好讓無敵當面細認。
無敵凝目端詳了半晌,此人面頰腫胖,觀其五官,勉強能窺出年輕時的樣貌。確是他曾見過的,只是當時在賀蘭山上,騎着高頭大馬,需仰視纔看得清。而如今卻顯得矮小,要低頭看了。
胡衷聽柳飛沉與無敵說話,早已記起,無敵是賀蘭山上養馬人家的孩童——
當年,無敵爲護其母周全,刺傷了他麾下的士卒。他素聞賀蘭山出好馬,正想尋一匹良駒,回京好向護國大將軍穆武來交差。便率兵上山,激得無敵剖腹抵罪,逼其父母獻馬平息此事。這一對男女卻上來與他搏命,他便將馬場的人殺盡了,捉那一匹汗血寶馬。孰料那馬撞下山崖摔死了。從那以後,他的氣運一日不如一日,還是憑藉家中的人脈,來到山西,任了個看守糧倉的閒職。直至今日,鋃鐺入獄,他還以爲是近來盜賣軍糧,走漏了風聲,鎮關侯柳飛沉要治他的罪。
無敵還未問話,胡衷已唬得褲襠溼透,一疊聲告饒道:“侯爺饒命,好漢饒命!”
無敵見了這個窩囊廢的情狀,竟有些想發笑:“就是你這個貨色,害得老爺流落江湖!”
胡衷慌忙道:“本是無意冒犯好漢!只是出征之前,穆將軍來要小的弄一匹好馬,說是有一回,聖上與他在上駟院觀馬。聖上道,這院子裡什麼馬也不缺,只缺一匹汗血寶馬,若有一匹汗血寶馬,那個人也許會回來看一看。他便要爲聖上尋馬。聖上搖頭,不許他勞民傷財,還用心良苦,給他講了一個大宛因汗血寶馬而亡的典故。他卻一心要討好聖上,才教小的來尋馬!”
無敵氣不打一處來,可到底冤有頭債有主,並不能殺了皇帝和皇帝口中的那個人泄憤。
當下擡手,就想一拳打死胡衷。柳飛沉眼疾手快,制住他,出言勸道:
“馬兄弟,何必髒了手?此人論罪當斬,按軍法處置,梟首並棄市,也好讓三軍引以爲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