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敵道是黑馬把腦子騸了, 這人聽了絲毫不着惱,翻身跨上黑馬,拍鞍而笑:
“我這一匹割騸的軍馬, 喚作絕影, 是代州軍中的頭馬。不如何活潑, 卻久經沙場, 衝鋒陷陣, 屢立奇功。便是我,也讓它救了數回。你的小馬駒,追得上它時, 我送你一錠金元寶。”
無敵聽出了奚落之意,喝道:“什麼小馬駒, 顛倒不識貨!老爺這匹白馬, 名喚小涼糕, 生得纖細修長,卻是縱橫江湖、堪託生死的龍駒!追不上你的騸馬時, 老爺倒給你一錠金元寶!”
這人大笑,前仰後合,忽於鞍頭一按身,銀衣駿馬疾掣如電,沿星月生輝的滹沱河畔馳遠。
無敵不知這人爲何發笑, 咽不下這口氣, 把竈火踏滅, 躍上鞍拍馬道:“小涼糕, 追!”
小涼糕沒奈何, 讓無敵再三催逼,烈性發作, 狂濤駭浪似地往前衝涌,轉瞬已趕至黑馬旁側。
無敵迎風立起身,去抓那人的紅纓亮銀盔:“老爺須揪你下馬,你便知老爺的馬厲害!”
這人道了聲“怕是不易”,提轡撥轉馬頭,黑馬猛地扭身揚首,擡起兩隻前蹄一縱,帶這人躍入河中,旋即又翻起兩隻後蹄,健浪地尥了一個大蹶子,濺了無敵和小涼糕一身水花。
無敵抹了把臉,一屁股坐定,罵罵咧咧地道:“賊閹馬,卻不要走!”
此處的河水只有齊馬肚深,他便也催小涼糕涉河去追。小涼糕讓黑馬潑溼了濃密的銀睫,急晃晃一下子撲入水中,左前蹄恰踏上一塊溼滑的河石,揚頸驚嘶一聲,好懸沒崴得跪跌下去。
他見勢不好,擰腰把渾身分量驟向右挪,總算穩住了馬,葛衣卻已澆得溼透。
黑馬是代州軍的頭馬,聽得小涼糕驚嘶,本能地轉頭,甩動厚亮的鬃毛,輕嘶以示安撫。
小涼糕本以豆沙包爲首,自打離了豆沙包,如離羣的羔羊,正暗覺孤單迷茫,忽又遇見一匹鬃毛茂盛的頭馬,不禁垂下頭來,耷拉着濡溼的耳尖毛,呼地噴出鼻息,不搭理黑馬。
此時,黑馬已馱自家主人上了岸。那人頗識得馬,見小涼糕垂了耳朵,打覷問無敵道:
“縱橫江湖的小涼糕,如何卻羞羞怯怯,不識得水性,在滹沱河裡栽了跟頭?”
“你這賊軍漢使詐潑水,”無敵施盡解數,總算引小涼糕涉過了河,“倒來問老爺!”
這人笑道:“兵者詭道,利而誘之,亂而取之。攻其無備,出其不意。此乃用兵之道。一個人,若精通陣法、騎射這等的小技,卻疏忽了謀與略,便只是小家子氣,難免馬失前蹄。”
無敵見他爲人開豁,不以使詐爲恥,反倒以不使詐爲小家子氣,不由得哼了一聲。
這人斂起鳳目,望着前方的一片昏暗的林子,正經了神色,又對無敵講道:
“小兄弟,馬與人的秉性,其實極爲相似,皆是心思敏銳,趨利避害,畏死樂生。
而馬中最驍勇善戰者,也並非視死如歸,只是疑而不驚,怯而不亂,看似呆愚罷了。
當真要考驗你我的坐騎孰優孰劣,不妨縱馬趁夜色穿林而過——
馬的雙目生在頭顱兩側,不能看見前方的草木。在林中疾馳,目不視物,只有信賴主人。
若不信賴主人,害怕撞個頭破血流,乃至趨利避害,發狂將主人摔跌下鞍,便不是好馬。”
無敵聽罷這番淺顯的道理,頗以爲然,又暗覺其中機鋒深藏,似有勸誘之意。
他便不言語,撫了撫小涼糕的脖頸,心知此馬落水已受了驚嚇,不宜再經受這等的考驗。
可遇見這個懂馬的同道人,與割騸的黑馬相較,小涼糕又顯得嬌氣許多,如何甘心?
何況興致也正昂揚,便把繮尾在小涼糕的臀上笞了一記,一馬當先馳入林中。
小涼糕的前蹄已是不穩,攤上好勝的無敵,在密林中風似地闖衝。不由得雙耳高豎,兩睛上吊,連雪尾也夾在了臀底擺動,總算是艱難地維護住了未騸的江湖好馬的體面,不曾摔下無敵。
而黑馬與其主一心,無意與這一人一馬較勁,也就不着痕跡地放了水,以免再出差池。
在紅日東昇之時,無敵率先策馬出了林子。他跳離了小涼糕,把繮繩一扔,見此地甚是平整,似農戶曬穀的壩子,鋪着幾張篾席,堆着十餘個稈草垛,就毫不客氣,扯草來喂小涼糕。
這人也下馬來,黑馬當即低下滾熱的脖頸,脣齒空自咀嚼着,去嗅小涼糕身側雪白的皮毛。
小涼糕受了驚,往後一揚,擡起左前蹄作勢要打,卻又不好真打,就地刨了一個小土坑。
無敵紮好一束稈草,回頭就瞧見這個委屈的小土坑,不禁怒火中燒,教訓小涼糕道:
“真是個沒出息的,做了馬也怕耍官威的,它是馬中的公公,你怕它作甚?”
穿亮銀盔甲的人聽了,幾乎笑裂了桃似的臉龐,揉搓腮幫子,搖着頭連連擺手。
無敵通宵達旦地與之比馬,見識了黑馬的能耐。雖認定轅門騸馬,傷了馬的天性,卻也有些佩服其馴馬的本事。望住黑馬,口中說道:“只是這馬好,你便不讓我,我也只是輸了馬。”
這人緩過勁來,好容易收住了笑,搔着黑馬的脖頸,掀出底下一片血紅的皮肉,說道:
“不瞞小兄弟,我這匹黑馬絕影,爲大宛的汗血寶馬與西域大食的良駒所生,本就是無價之寶,曠世罕有。小涼糕出自民間,卻能與它並駕齊驅,可謂是滄海之遺珠,難能可貴。”
“有什麼了不起?”無敵牽住小涼糕,喂着稈草說道,“我也有一匹好馬,是蒙古紅馬,不如這雜胚子騸馬高大,卻雄悍至極,草原上的狼也怕它。只不曾帶來,帶來時,便知高下。”
這人的神色肅穆幾分:“蒙古馬確實雄悍,純種的大宛汗血寶馬,也不是它的對手。”
無敵只一哼:“你見過純種的汗血寶馬?我家曾有一匹金色的,莊嚴遠勝凡品,立在烈日下,毛色比金子還要滑閃,一旦疾馳發汗,遍體作赤色,如烈火霞雲,人見人驚,馬見馬怕。”
這人聽得悠然神往:“這等賞心悅目的大宛良駒,只怕整個中原,再也尋不出第二匹。”
無敵眼中忽地浮出戾氣:“再有一匹時,你老兄兵權在握,想必一定會弄到手了?”
這人搖頭嘆道:“依我之見,純種的汗血寶馬,再如何神駿,也不如蒙古馬好使。
古有一戰,我說與小兄弟你聽,便知原由。彼時,中原天子,覬覦大宛的汗血寶馬,派使臣前往討要。此馬本是大宛的鎮邦之寶,大宛便不與天子。天子盛怒,遂調兵遣將,遠征大宛。
這一場遠征,凡識些兵法的,便知屢犯兵家大忌。兩萬將士途中已傷亡過半,最終大敗而歸,只剩了百餘殘兵。天子顏面無光,又派大軍討伐,終於屠了大宛,擄獲汗血寶馬兩千餘匹。
行至玉門關下,兩千餘匹汗血寶馬,已死了大半。而僥倖存活的,充作軍馬,雖揚了一時之威,卻因水土迥異,一代比一代孱弱嬌氣,漸漸地絕跡。論起箇中的得失,委實令人扼腕。”
無敵聽罷,神色柔和了幾分:“若當初,駐紮在賀蘭山下的是你,也許我便不會如此。”
這人微皺的眉宇,似浮着些困惑,尋思了一回,笑道:“此話怎講?”
無敵道:“我家以養馬爲生,在賀蘭山上有一處馬場。因得了一匹汗血寶馬,惹來了官兵。官兵先是藉故刁難我娘,讓我刺傷了一個,尋着滋事的由頭,便興師上山問罪。我自剖腹抵罪,官兵卻不守承諾,殺害我雙親,火燒馬場,妄圖擄走汗血寶馬,似要獻給誰。可惜的是,我家的汗血寶馬,是要認主的。在它眼中,官兵與狼虎無異,如何肯從?當即撞下山崖,摔死了。”
這人聽罷,眉間攢起了川字紋,半晌才問:“你可還記得,彼時統兵的將領是何人?”
無敵煩惱地一甩頭:“我那時年紀小,若知道是何人所爲,豈會到今日還不能報仇雪恨。”
這人沉着目光,認真地端量了無敵片時,忽地一眨眼,又露出雍容快活的神氣,笑道:
“不知不覺,便已天明,我軍中那補天的大鍋,還等着我造飯,小兄弟,有緣再會。”
無敵不覺已與這人交心,這人談笑風生,陪了他徹夜馳騁,以致他竟生出了些微的不捨。
這人聽了他的身世,沒一句安慰的話,想來在轅門供職,有許多顧忌,不能再與他往來。
無敵便收拾了低落的心緒,目送這人與黑馬絕塵而去,牽着小涼糕回了呂府。
如此又過了兩旬,無敵再未見過這人,也就將之拋諸腦後,終日飲酒打拳,獨自一個消遣。
到了這月中旬,恰撞見一個六合之日,呂夫人稱侯爺教閱已畢,便要爲小五和喜鵲完婚。
無敵收拾了行囊,把小涼糕餵飽,只待小五和喜鵲拜了堂,吃一杯喜酒,就離開代州。
小五的父母早亡,其宅院不如呂府寬敞,因在呂府宴客,這一樁婚事便似成了贅婚。
呂府熱鬧的場面自不必說,代州文武官員皆乘轎騎馬來賀,連看熱鬧的百姓也圍了半條街。
待喜鵲出花轎,邁過庭院的火盆,讓衆人擁至供案前時,忽有一人的笑聲自外傳來:
“呂管軍,呂夫人,我來遲了!快讓我瞧一瞧,哪一個是我代州軍的新娘?”
無敵聽這聲音耳熟,擡眼看時,衆人一齊往兩側讓開,一名雙鬢之間生有美人尖、細眉鳳眼的英俊男子,一身御賜的九蟒繡衣,牽着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龍驤虎步地徑入堂來。
那小丫頭見了呂夫人,掙脫男子的手,張口便問:“呂定弟弟在何處?”
呂定是呂氏夫婦之子,呂夫人命一個丫鬟引這小丫頭去見,調頭與呂管軍迎向這男子:
“侯爺你再來遲些,怕是要喝滿月酒了,都是自己人,來便來,何必打扮得如此齊整?”
這男子笑得眉心攢出個川字,與呂氏夫婦一處立定,讓僕役去擺放賀禮,壓低嗓門道:
“我向京中請旨,不巧今日來宣,叩謝應酬了,趕來此處,怕誤了吉時,便不曾更衣。”
說罷,照着新郎小五的腦門,就是一巴掌。小五抱頭嚎道:“斃咧!侯爺見了餓就打!”
衆人鬨堂大笑,這男子故作嚴肅,替小五抻一抻歪斜的紅披:“成了婚,須懂些事!”
無敵猛地認出,這男子不是旁人,正是兩旬之前,在滹沱河畔,與他徹夜馳馬的金元寶。
他本以爲,這人如呂管軍一般,頂多是個千戶。孰料,這般好相與的軍漢,竟是此地的鎮關侯兼一等雲騎尉。他曾聽小五講,鎮關侯是其勳位,此人實爲山西都指揮使司,喚作柳飛沉。
小五與喜鵲拜高堂時,拜了這位鎮關侯柳飛沉與呂氏夫婦。待到禮成,柳飛沉對喜鵲道:“小五的父親,與先父一齊戰死沙場,彼時小五的年紀尚小,是呂管軍與呂夫人……”
無敵聽了一句,見是些轅門的體己話,便不作停留,隨衆出去吃酒。
過了片時,小五抱着酒罈出來,一桌桌地敬酒。行至無敵面前,他已酒氣沖天,一嗓子喚來鎮關侯柳飛沉,豪情萬丈地道:“侯爺,這就是我和你講的馬二哥,我的親二哥,使槍如神!”
柳飛沉笑道:“久仰馬兄弟的大名,聞名不如見面,今日相逢,須滿飲碗中之物。”
無敵見他是侯爺,心下早已冷了幾分,將一碗酒喝了個底朝天子,背身攬住小五道:
“小五兄弟,你與我妹子喜鵲相識不久,正是看她好時,自有千般如意,萬般順眼。哪一日,你飛黃騰達,看她不如意了,或嫌她的孃家不夠氣派了,只不要忘了我當初說過的話!”
說罷,無敵也不與入了洞房的喜鵲話別,匆匆地去把小涼糕牽了,就要從呂府後門離去。
柳飛沉看在眼底,哪裡不知這少年人心中有氣,行至後門處,一把牽住他的手,便道:
“跑什麼,怕我這侯爺吃人不吐骨頭,當真吃了你?隨我來,帶你去見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