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敵迴轉身定睛看時, 立在他面前的,是一名穿檀色苧衣褲粉底皁靴的陌生男子。
這男子兩鬢間有一道美人尖,把臉襯得猶如桃形, 往下雙眉細長上揚, 兩眼凜凜奕奕。
望來時, 笑意全堆在眼角, 忽地翻開手掌道:“小兄弟, 這是你應得的銀子。”
無敵聞話,往這男子掌中看去,竟攤着一錠五兩大小的金元寶, 成色極好。
他將信將疑,擢過金元寶, 掂量一番, 在衣襟上揩了揩, 咬了一記,見留下牙印了才道:
“老爺走南闖北多年, 就說江湖八門之中,以坑蒙拐騙和障眼法見長的眩門,設法訛人錢財時,也未必能瞞得住老爺——你這個卻是真金,使的什麼騙術, 教老爺看不透。”
男子搖了搖頭, 只是笑:“小兄弟你不要多心, 你方纔使槍, 贏了五十兩銀子, 怕是不好攜帶,我見你走得甚急, 讓主事的將銀子與了我,換作這一錠金的給你帶走。”
說罷,他回過頭去,望那武聖廟,一名守在廟外的軍漢見狀,牽馬過來聽命。
他翻身上馬,又衝無敵笑了一回,左手覆右手,抱拳一禮,與軍漢驅馬悠悠地離去了。
無敵怔怔地目送男子遠去,始信天上掉了餡餅,自己使槍掙得了五兩金子。
然而,這個男子分明是不會算賬的,就金子的成色,兌成銀子已不止五十兩。
如此一想,金子頗有些燙手,好歹數目也算不得多。他尋思了片時,沒甚頭緒,索性在鬼市子上花了個精光,置辦了許多女子用的頭面和綾羅綢緞,把予喜鵲作嫁妝。
如此又過了十餘日,呂府裡外百餘扇門窗,盡貼雙喜紅字,卻遲遲不見小五與喜鵲辦喜事。
“好妹子,你到底何時成婚?”無敵急得上躥下跳,跑去內宅抱廈,問喜鵲道。
“聽姑母講,”喜鵲對銅鏡搽珍珠粉,以紅線絞面,疼得兩眼含淚,“要看侯爺了。”
“老爺信了她的邪,你和小五成婚,這是你二人的事,與侯爺何干?”
“姑母請了侯爺,侯爺要賞光,卻又忙於今歲的步騎教閱,只好看侯爺何時方便。”
這般耽誤在代州,遲遲不能去賀蘭山,無敵幾乎有些痛恨這位素未謀面的侯爺了。
加之小五近來官復原職,和呂管軍一道神龍見首不見尾,不再與他消遣。他實在閒得無聊,又需尋個開闊的場子遛馬,便牽了垂頭喪氣的小涼糕,一人一馬出城去,沿着城外的田埂踱步。
行至午後,腹中飢餓,見路旁有個攤子在賣牛肉,無敵跳下馬來,詢問價錢。
“本是家中耕牛,”攤前的老翁拭淚道,“如今年老力竭而死,胡亂賣幾個錢,給我那患病的老婆子買藥,也沒有人敢買,義士若是看得入眼,隨便賞老頭子些,也就是了。”
無敵聽了心道,這個奇怪,這等好的牛肉,價錢又隨便,怎地無人敢買?
他有意賙濟這可憐的老翁,後悔把金子花盡了,幸而身上還有些散碎銀子,摸出大半來與了老翁。老翁沒口子地道謝,給他包了五斤裡脊肉,略一猶豫,拉着他的手叮囑:
“義士,若要吃牛肉時,尋個僻靜的地頭,卻不要讓代州城內的軍爺和差爺發覺了。”
無敵本想買了帶回呂府吃,一聽此話,不由得問道:“這是什麼道理?”
老翁慚愧地道:“這是侯爺定下的規矩,不許代州軍士和百姓吃牛肉。”
“怎麼哪兒都是他,”無敵怒從心頭起,“他是牛變的精怪,還不許吃牛肉了?”
“這怨不得侯爺,牛是用來耕地的,老頭子也是沒奈何,纔拿牛肉來賣錢。”
“——也須講情理,牛死了還不許吃,豈不是暴殄天物!”
想到不能將牛肉帶回呂府,無敵仰頭望了望天光,又瞅了瞅耷拉着腦袋的小涼糕,心念一動,暗道,左右無事,不如打馬去滹沱河旁,一面賞落日景色,一面喝酒吃肉,倒也快活。
動了這個念頭,無敵策馬前行,順道向路邊人家買了些鹽和一罈黃酒。
這黃酒,素有“南紹北代,黃酒不賴”的說法,南紹即是紹興,北代即是代州。
坐在小涼糕身上,他已扒開封泥提壇灌了一氣,入喉是綠豆、冰糖和紅棗等物的酸甜滋味,精神爲之一爽,又不如何膩人,且還頗有些後勁,便對天笑道:“名不虛傳,好酒!”
如此捱至滹沱河畔,天色已昏黃,河中波光粼粼,紅日的影子落在水面,美不勝收。
無敵把酒罈放下,揀石子搭了竈,把樹枝洗剝了,串上細嫩的牛肉,慢慢地烤着。
這個辰光,夕陽漸漸地沉滅,星辰還未浮出,野徑雲俱黑,河畔唯有這一處亮着火光。
一條大河,一點火光,一條漢子,一匹駿馬,便是一幅漂泊江湖的活畫。
天高地闊,無依無靠,孑然一身,不必再患得患失,這般悠閒寧靜的長夜,再沒什麼要緊了。
涼風一陣陣,自河面拂來,柔得似無形的手,在摩挲無敵的眉目。
他坐在石灘上,心中鬆快之餘,涌起一股子思念之意,卻不願細想。暗道,已這般晚了,風又恁地舒服,我本是浪跡天涯的人,又不怕遇見強人,今夜不須回那憋悶的呂府,且在這河畔對付一宿。
放鬆下來,才坐了一會,忽有鳴金收兵之聲,又有三軍齊聲歡呼,震天動地,從上游傳來。
無敵摸不着頭腦,側耳諦聽時,只覺屁股底下的石灘隱隱作抖,似有萬馬如雷滾滾奔騰而至。
他本能地繃緊身軀,想踹滅火遮掩自己的蹤跡,卻捨不得酥香流油的牛肉,心道,這些賊軍漢,未必就從老爺面前過,若過時,也未必就下馬來問,若下馬來掃老爺興時,老爺打他滿頭包!
正想着,黑黢黢的夜色中,一面戎鋒大旆飛揚而來,許多披堅持銳的騎兵在旆下馳駕。
打頭的五六員身形魁梧的驍將,見了灘頭的火光,只向無敵和小涼糕望一眼,並未停留。
緊隨其後,數千騎兵步卒,亦如狼似虎,整齊劃一,連作一線長蛇陣,轉瞬已奔遠了。
這些戍守邊疆的精兵猛將,與無敵在金陵時所見的不同,仿若開鋒見過血的兵刃,殺氣騰騰。
即便是無敵,也有一剎心搖似旌,爲這恢弘威嚴的氣勢所懾——
這幾千人,有來處,也有去處,有齊心捍衛的疆土,生得其樂,死得其所。
而他,沒有來處,也沒有去處,再沒有需他捍衛之物,只是一個空殼子。
千軍萬馬翻帶出塵土,無敵回過神來,收拾了心中的羨慕,忙將竈火護住,怕污了烤熟的牛肉。
孰料,就在這時,已馳遠的軍隊,自戎鋒大旆下,有一人突然撥轉馬頭。
傳令兵見狀,不明所以,欲舉旗令三軍一齊調頭。那人只是一擺手,鞭指前方領兵的一名將領,示意人馬隨這將領回營,便和一個親信離了隊,拍馬向無敵策來。
無敵看得清楚明白,心道,管閒事的賊軍漢來了,果然老爺今年犯太歲,就是個悖時鬼!好在只有兩個人,動起手來倒也便宜。只是爲一頓牛肉廝殺,代州便不是久留之地。
那人馳得近了,閃身跳下馬來,讓親信牽住繮繩,獨自踱至無敵面前。
一雙丹鳳眼在夜色中如描似畫,凜凜奕奕,自紅纓亮銀盔下望住他,縱聲笑道:
“我道是誰,原來是你!”
這人的笑聲響亮悅耳,無敵只看見一身亮銀盔甲,一雙賊亮的眼睛,和一口發亮的白牙。
“來的是誰?”
“小兄弟不記得我了?”
這人笑着呼出一口氣,動手解下紅纓亮銀盔,露出一張英俊成熟的臉來。
只見他的髮髻利落地束在頭頂,兩鬢之間有一道美人尖。這汗溼的尖子往下,兩道飛揚的細眉,眉心笑得攢出川紋。鼻樑挺如險峰,至掀起的嘴角,滿面英武之色,更添了許多練達的開朗。
無敵頗覺此人面善,尋思了一回:“你是武聖廟前的金元寶。”
這人大笑,挨着無敵,在火前哐啷坐下,把銀盔扔在身畔:“——金元寶!倒也吉利,我從未得過諢號——嗯,有一個,關外馬賊取的,不如這個中聽。”說到此處,他勾着頭側過臉來,自下而上端量無敵,又把眉峰向火一挑,拿臂膀輕撞無敵,壓低嗓門道:“好香,烤的什麼?”
無敵這才發覺牛肉焦了邊,擢起一串,吹卻炭灰,把劍眉一軒:“人肉。”
這人笑道:“人肉沒有這個香,聞着腦仁疼,好似桐油燒乾了鍋子,又臭又悶,齁人。”
無敵倒了胃口,嗤之以鼻:“說得好似你老兄吃過人肉。”
“若有人頂風作案,”這人盯住他,煞有介事,一字一句地道,“我便吃人不吐骨頭。”
無敵只一哼,望着這人,咬了一口牛肉:“老爺吃的是牛肉,怎的,你要吃了老爺。不許吃牛肉,哪個牛精變的在作怪?你們侯爺管得了代州軍民,卻管不了老爺。老爺肚子餓,便要吃牛肉。”
“侯爺管不了你,”這人笑意更濃,撣了撣護膝的亮銀甲片,“世上還有誰管得了你?”
“老爺天生地長,無君無主,無父無母,無妻無子,任誰也管不了老爺!”
“這牛是殺一頭少一頭,爲逞一時口腹之慾,傷了民生,廩不見糧,一旦遇見天災兵燹,便是天生地長之人,也得忍飢挨餓,”這人把拇指往代州城一劃,“小兄弟你肚子餓,我請你去吃好的。”
無敵見他語重心長,便不好發作:“倒也是個會念經的,道理我又不是不懂,武人惜馬,耕者惜牛,但賣牛肉的老翁,只因牛老死了,須銀子給老嫗治病,才賣與我吃,這個又不礙着稼穡。”
這人聽罷,讚賞無敵濟貧,緊接着便凝眉問:“是哪戶人家死了牛?我教公人告知百姓,凡家中耕牛老死,可向衙門借錢買牛,三年內以糧抵還。這一條已施行了五載,如今卻還有人不知此事。”
無敵見他通情達理,似管事的,便道:“是我來時遇見的一個老翁,看樣貌十分年邁潦倒。”
這人細問老翁擺攤之處,調轉頭,牽馬待命的親信立即奔來,聽了幾句吩咐自催馬走了。
無敵耳力過人,聽得他教這親信去尋老翁,查明原由,酌情處置,便也不多過問。
這人對無敵笑道:“小兄弟放心,若果真如你所言,我必盡己所能,使這老翁以後好過些。”
無敵一擺手,做出一副不感興趣的模樣,只顧埋頭吃喝:“你太擡舉我了,我並非大俠大義之士,你們代州百姓過的好不好,不干我的事,我沒什麼不放心,不要再妨礙我吃牛肉,也就是了。”
這人不轉睛地盯住無敵,眼中頗有深意,彷彿從未認識無敵,對這少年人心口不一的性子有些驚奇之處,又彷彿與無敵神交許久了,一切盡在不言中,笑了一笑,也拿起一串牛肉來吃。
無敵劈手搶過:“你老兄須要臉,口口聲聲不吃牛肉,怎地吃起白食來?”
“這個不礙着稼穡,小兄弟你說的,我練了一日兵,嗓子啞了,肚子也餓了。”
“要吃你自己烤,還有三四斤牛肉,老爺不收你銀子,卻不要吃老爺烤的!”
這人依言行事,自袖中拔出匕首,把牛肉挑在匕尖,一隻手越過無敵,撈過油紙包打開,取鹽熟練地灑勻,拎酒澆些在肉上,搖了搖頭道:“可憐我練了一日兵,還要親自烤肉吃。”
無敵聽他講話,看了一眼,暗覺新奇,不由得道:“怎地澆酒,你倒是會吃。”
“這裡脊肉,本是細滑之物,以黃酒去腥擡味,更顯鮮嫩,”這人侃侃而言,將牛肉在火上輕晃數回,猛一擡匕尖,將牛肉翻了個面,又在火上輕晃數回,“我這個火候,比你的如何?”
無敵待要置評,這人將匕首連金黃剔透的牛肉片,交至他手中,自奪了那串讓他烤焦的吃道:
“這烤焦的肉雖酥脆,卻不宜多吃。我與你不同,身體已長成,借花獻佛,總非不勞而獲了。”
無敵擢着匕首,嚐了嚐這蘊着酒香的牛肉片,只好吃得沒把匕首也吞了:“什麼話,長什麼身體,老爺也長好了!這個牛肉沾了黃酒,確是別有一番滋味!你在那代州軍中,怕不是做廚子的?”
這人拍膝而笑:“小兄弟真是料事如神,不是我自誇,代州軍至少有一半人,嘗過我的手藝。”
無敵邊吃邊搖晃腦袋:“牛皮吹破了天,代州軍有多少人,你一個人,能管半數人的飲食?”
這人神采飛揚,望天比劃:“我軍中的鍋,那叫一個大,羊一頭接一頭下去,就像下餃子。”
無敵瞪眼看他比劃的尺寸:“女媧煉石的鍋子,也不如你的大,你須去補天了。”
“小兄弟你不信,改日隨我往雁門關瞧,我那軍中,還有一指射箭法,保管你沒見過。”
無敵本是長於射箭的,此一言撓在癢處:“莫不是戴象骨韘射?”
這人把頭一搖,一副守口如瓶的神氣:“去了便知。”
無敵拒絕道:“聽聞你們軍紀嚴,帶我這個來路不明的人去時,你的腦袋怕要掛在旗杆上。”
這人笑了笑,倒也並不強求,吃飽喝足,戴上紅纓亮銀盔,起身抻了個懶腰,牽了坐騎欲打道回府,餘光瞥見遍體雪白的小涼糕,又來了興致,也不顧自己的坐騎了,便去撫小涼糕的鬃毛。
無敵見了,心下隱隱有些不快:“我這匹馬最是烈性,仔細它踢碎你的腦袋。”
這人似十分識得馬,全神貫注,不住安撫地道:“不怕,籲,聽話,好孩子。”手掌在小涼糕頸下背上摸了數回,竟把小涼糕哄得立穩了前蹄,任他大肆揉搓擺弄,只不知所措地望向無敵。
無敵看得忘了吃酒,除他之外,能讓小涼糕這般溫順的,本來只有無名一個。
這人一邊愛撫一邊誇讚道:“真是一匹好馬,來,讓本將軍瞧一瞧,是公是母,可曾割騸?”
說罷,一手按住馬鞍,一手竟往馬肚下探去,把小涼糕這一匹馬驚得甩尾直往後退。
無敵也是頭一遭見人對着他的坐騎耍流氓,不由得跳起身來喝止道:“別摸了,是公的!”
這人便住了手,卻把小涼糕的馬臀拍了一拍,對無敵笑道:“不曾割騸,卻難怪你道它烈性。”
小涼糕似立不住了,四蹄抖抖地,原地踏了數回,睜着一雙溼潤的眼眸,好懸沒落淚。
無敵奪過繮繩,小涼糕便低頭往他懷裡拱,讓他拿繮尾照耳尖打了一記:“沒出息的東西!”
這人牽過自己的黑馬來,黑馬生得神俊高大,微微歪了歪腦袋,憨呆呆地看着雪白的小涼糕。
“我這匹軍馬是自幼騸了的,”這人撫着黑馬油光水滑的皮毛說道,“便要馴服得多。”
無敵哼了一聲,見此馬甚憨,當真是馬隨其主,便指桑罵槐地道:“只怕把腦子也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