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目送無敵離去, 靜立了良久,一股子懈怠在他心尖瀰漫。
這個契機,他理應追上去, 他有的是法子治這蠢材, 然而, 懶得動彈——
無敵提及娶妻時, 頗有些可憎。這可憎之中又有一種滑稽, 使得無敵的身軀,包括那個圓嘟嘟的屁股,也變得粗陋。那是男子的屁股, 不再能令他涌起憐惜之情。
漸次地,憎惡叢怨, 也消逝了。
他心中只剩下翠屏山, 篝火旁, 用衣物掩住面孔、沉默熱情地迴應他的無敵。
令他心動的,是那一瞬的無敵。
而今夜這個狂躁、猙獰、一時激憤而口無遮攔的無敵, 纔是無敵的本面目。
想罷,無名冷不丁地笑了,莫可奈何。
自這一日起,無名不再撩弄無敵,趕路時便坐在馬車內, 傳授蒼朮醫術。
在無敵看來, 這喪心病狂的王八, 與其說是傳授醫術, 不如說是消遣這小藥童。
最初, 教的是制金瘡藥。此藥隨處可見,藥材齊全, 方子也是現成的。
蒼朮三下五除二,將熬化的松香攪入藥末中,獻寶似地捧上前:“請師父查驗!”
“拿柳葉刀,”無名倚着車壁假寐,眼也不睜,“把你的胳膊劃開,塗上去。”
蒼朮嚇了一跳,萬沒料到,這不甚用心的練手之作,竟要用在自己身上:
“這……鎮痛的冰片放的少了些……師父,我能再製一回麼?”
無名慢悠悠地睜開眼,呵地笑了一聲。隨後,馬車中,傳出孩童稚嫩的哭嚎。
無敵於心不忍,把車停在道旁,搶出讓柳葉刀劃傷的蒼朮,點穴止住血,又扯了乾淨的布料給他包紮,罵罵咧咧道:“啐,死王八,年幼時遭了罪,便要旁人也不好過!”
“研藥時,你可曾想過,”無名掀簾對蒼朮道,“受了刀劍之傷,會是這般痛?醫之爲道,全在身考。連這個體察也無,待自己受傷了,才曉得慎而重之,談何行醫?”
“師父教訓的是,”蒼朮抽抽搭搭,“二師叔,你別打攪我,我試藥呢。”
無敵擼袖子:“來,試什麼,在你二師叔身上試!”
“不一樣的,二師叔你別添亂,”蒼朮抹了淚,堅定道,“只有以身受之,才能用藥無誤。”
“你聽這王八亂講,他是練過的,經得住折騰。往後要你試毒,你也試?”
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倒也把蒼朮唬得不敢再啼哭,唯恐他兩個一言不合,打成一團。
日復一日,所習藥方越發艱深,蒼朮自知是在拿命折騰,越是不敢怠慢。
他在藥王谷打牢了根基,天資又是極佳,讓無名潛心調弄,不但進境神速,連性子也穩重了許多。他對無名的敬畏之心,便也仰之彌高,不知不覺,模仿其言行舉止。
無名和蒼朮的容貌本就有些相似,這般一個鼻孔出氣,真和父子沒兩樣了。
偏偏蒼朮還有些天真的模樣,入夜歇在荒山野嶺,圍坐篝火烤野味,聽無敵講江湖中的趣事,無敵故意張牙舞爪嚇他,他便大叫一聲,扭頭往無名懷中躲。
無名近來看這徒弟頗順眼,也允許他親近,撫一撫小腦袋,以示嘉獎。
蒼朮忽然一陣感動,坐在無名懷裡,拉着無敵的手道:“爹孃也不過如此了!”
無名和無敵聞話,不由得對視一眼,這小藥童,也是一個身世可憐的孤兒。
無敵笑道:“那你是喜歡你二師叔我多一些,還是喜歡你師父多一些?”
無名一聲沒言語,逼迫似地看着蒼朮,彷彿對此也很感興趣。
蒼朮陷入了甜蜜的惶恐,嚥了口唾沫,勉強道:“兩個都喜歡……”
待蒼朮回馬車內歇息,嚴父慈母狀的無名和無敵,坐在篝火旁,氣氛登時僵凝了。
無敵瞟着無名,那一夜之後,無名便不再與他苟且,也絲毫未責怪他,更不曾故意冷落他,甚至,連往日的冷嘲熱諷也沒了,收放自如,若無其事,彷彿真的是尋常的同門兄弟。
他反倒有些不自在。無名不刺他幾句,他便覺得隔着一層,憋着一股悶氣,十分惱火。
無名藉着火光瞻瞧輿圖,此地離神調門已不遠,取了坐騎,若不出意外,很快便能回陽朔。
他唯一擔心的是,去金陵的途中,殺了蠱邪滕寶。按時日來算,雲南蠱門門主滕蛇早已得知了此事,若是在神調門設伏,將莊少功擄去,莊少功即便性命無虞,也定要吃些苦頭。
但有三劫接應,加之夜煙嵐也有人暗中攝護,這種可能微乎其微。
想至此處,無名擡起頭,正撞見無敵的目光。
無敵趕緊收回目光,扭開頭,抱手打量着停在不遠處的馬車。
無名又想,回陽朔之後,有許多變數亟待應對,匠門少主魯琅玕,向莊少功交代了多少內情?若是真相大白,江家的滅門之仇,莊少功會如何處置,又會如何作想?
平心而論,莊少功,在他心底的分量,遠遠勝過了無敵。
是莊少功造就了他,他之所以是他,不可撼動的根本,便是莊少功。
一切,從莊少功教他握筷的那刻,便註定了。那時,他心智未開,口不能言,舉止和家畜無異,是莊少功告訴他,箸長七寸六分,暗合七情六慾,人與禽獸之所以不同,可見一斑。
即便是入了莊家,主僕有別,不能再來往,莊少功也如同隔岸的火,始終散着暖人的微光,照着夜裡孤魂野鬼似的他。他願意護住這光,爲之付出一切。但這不是斷袖之誼。
也難怪,無敵會把莊少功掛在嘴邊。無名沉靜地思忖片刻,伸手向無敵臉上捉去。
無敵一愣,見無名欺身靠近,還把手探了過來,心道一聲不好——
這王八,莫非還記得在峨眉山上說過的話,每日要親他一次?
無名來得唐突,無敵一時自亂陣腳,不知如何應對。按理,他本該一把搡開無名,奈何心脈一陣狂跳,雙手正抱在胸前,點了穴似地動彈不得,竟本能地一瑟縮,閉起了眼睛。
“你以爲,我要親你?”
無名自無敵的臉側捉了個小飛蟲,卻見無敵把身軀繃緊,半晌不肯睜眼,不由得出言問道。
無敵聞話睜眼,莫測所以,見無名指間捏着小蟲,始知讓無名戲弄了,怒道:“方纔,火灰鑽老爺眼裡了!老爺正要揉,你這王八的爪子就伸了過來,你以爲老爺以爲你要親老爺?”
無名撥弄着小蟲身上的花斑:“此蟲名喚青腰,讓它爬過你的臉,是要起疹子的。若將它一掌拍死,肚內的毒汁爆散,你這臉也不必要了。這還不是一般的青腰——”
無敵不復尷尬,順口接了一句:“怎地?”
“這時節,青腰不能成活,除非,教人養成了蠱,由四季如春的雲南帶來。”
無敵想了想:“此地離神調門只有五十里路,大哥是認爲,蠱門來神調門尋仇了?”
無名道:“明日便見分曉。”說罷,摘了小蟲的翅膀,一股腦扔進火裡。
無敵承了捉蟲這個情,默默地取了些水給無名洗手,無名望着他,忽道:“到林子裡去。”
“……”無敵充耳不聞,心知方纔那一閉眼,讓無名瞧出了動情的端倪,他這幾日是有些憋得慌,但已放出狠話,要和無名一刀兩斷,哪有打自己耳光,再隨無名去林子裡快活的道理。
無名不容分說,扛起無敵,未走幾步,無敵便喘氣道:“老爺自己會走!”
無名放開手,無敵便跳將下來,一整衣襟,昂揚地往林子深處邁步。
這副風蕭蕭兮易水寒的神氣,惹得無名在他屁股上狠拍一巴掌,遛馬似地催促:“駕。”
無敵氣不過,回頭往無名身上一撲,便要捉對廝殺,卻讓無名抱住,抵在樹幹上。
“無敵,”無名輕嘆一聲,“你這條好漢,就不能坦率些?”
無敵扭頭作坦率狀:“大哥你扮女子,就是個醜八怪,老爺一看就來氣!”
無名引以爲然:“你不喜歡女子,只喜歡讓我抱你。”
“呸,你這王八,慢條斯理,不輕不重的,瞎磨蹭,忒沒勁!”
“我若是用上勁,你這蠢材又要見血。”
“見血?那是老爺自己……幹你這王八什麼事了?”無敵見無名始終矇在鼓裡,做些水磨工夫,出言挑釁道,“老爺身子骨好得很,你這個花架子,能傷着老爺,便算你厲害!”
事畢,無名取酒和無敵暢飲:“你怕自己惑溺於斷袖一道,離不得男子,才劃傷了屁股?”
無敵點了點頭,這一場太過痛快,神清氣爽了,便也坦蕩蕩地道:“不錯。”
無名上下打量他,置身事外道:“你難道未發覺,你已是離不得男子,還想娶妻?”
“那老爺便不娶妻,去綁十個八個男子,輪番伺候老爺,再殺了滅口,也是一樣快活。”
無名嘴角動了動,微微地笑了:“你去綁十個八個男子,貨比三家,也未必比得過我。到那時,你閱人無數,明白了人不如故。我卻是衣不如新,瞧不上你了。”
“你這王八忒不要臉,”無敵嗤之以鼻,“大哥你真以爲,你家的貨色好得很?”
無名俯下身,把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無情無緒地凝視着他,語調低沉:“我哪裡不好?”
“大哥你且打住,”無敵心亂如麻,抽回手,故作嫌棄,“你對付小丫頭的伎倆,休要使在我身上。我即便幹了這個勾當,做了承納的那一個,也是一條漢子,只教我雞皮疙瘩掉一地!”
無名認真道:“我從未對付過小丫頭。無敵,你應該明白,又何必揣着明白裝糊塗?我如此待你,是疼愛你。然而,疼愛,也有消長盈虛,而非取之不竭的。耗盡了,就沒了。”
無敵冷笑道:“大哥你的疼愛,我消受不來。我不過是離不得男子的這件物事。何況,從未和女子好過,到底是男子好還是女子好,也未可知!前些時日,大哥你扮女子捉弄我,我話說重了,你別往心裡去,大不了,做兄弟的,再陪你苟且幾回,給你做個含鳥猢猻,也就是了!”
無名端量了無敵片時,這廝裝傻充愣,胡言亂語,是在故意作踐自己。便和年幼時當着官兵的面剖開肚腔沒什麼不同,遇見解決不了的事,便賭氣自傷,將一切毀得乾乾淨淨,以爲能以此了結恩怨,卻讓旁人平白佔了便宜。這便宜,不佔白不佔。
他本來有一番話,想對無敵講——他可以爲莊少功而死,卻不會和莊少功同生共死。
這便是莊少功之於他,和無敵之於他的差別。
但眼下這個無敵,並不是他能與之共生死的無敵。這只是無敵的一面,無敵卻任由它左右。
無名心灰意懶,懶得聽無敵講這些鬼話,無敵當真做個含鳥猢猻,那也很好。
這蠢材自己作死,要玩出花樣來。他又何樂而不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