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無敵和蒼朮三人, 離了峨眉山,僱船沿長江東行。
一路順風順水,比來時快了許多。
於烏江出蜀地, 至貴州的思南府時, 須棄船登岸, 改走陸路。
恰逢年關將至, 道上車馬紛紛, 緇塵滾滾,不乏給城中大戶送錢糧的莊頭、扛旗押鏢的趟子手,攜贄探親訪友的三教九流人士, 以及趁機打劫的匪寇。
於是黃雀捕蟬螳螂在後,疲於奔命的捕役和威風凜凜的官兵, 也屢見不鮮。
對此, 無名和無敵習以爲常, 商議要喬裝改扮一番,由無敵進城去趕鬼市, 置辦乾糧、藥材和僞造的過所文書,外加一身女子的行頭,做個攜妻將子、返鄉探親的扮相。
“醜話先說在前頭,”無敵跳下馬車,繫上斗笠道, “和你扮作夫婦也無妨。但老爺昂藏七尺之軀, 拳頭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馬的漢子, 打死也不扮嬌滴滴的婦人。”
無名掀簾端量他, 頷首道:“你扮婦人, 如同倉頡造字。”
“怎地?”
“驚天地泣鬼神。”
無敵一聽這不是人話,當即翻臉, 要捶這賊王八一頓。而無名眼底蘊笑,似做好了挨捶的準備。他反倒不去捶了,讓這王八拿住,被迫膩成一團,實在是齁人得很!
——他一個大老爺們,成日讓同爲男子的無名揉扁搓圓,當做玩物調弄。
屢屢動情之餘,離陽朔越近,越是焦躁不已,未免要遷怒於無名,生出厭煩之感。
運起輕功掠過城門,無敵迴心一想,他不扮婦人,誰扮?自然是無名來扮了。
他嗤地笑出了聲,心思忽地活泛了幾分,打定主意,要藉機羞辱這王八一番。
先去買了各式脂粉,又挑了許多首飾,皆是豔俗的貨色,這才進了估衣鋪。
估衣鋪掌櫃問此女肩寬幾許,無敵便以臂爲尺,以指劃出長短來,給掌櫃量。
掌櫃又問了幾處尺寸。無敵打太極似地,兩掌虛握連番比劃:“就沒幾兩肉!”
掌櫃見他好似抱着個無形的妙人,露出曖昧的神氣,轉身取了幾件華美的成衣。
無敵相中一件白秋羅素裙,繼而對白緞小衫和褂子愛不釋手。其上均以極淡的水紅緯和銀線,刺了精緻的花樣,素雅雋永,而不失雍容氣派。
他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崔若菱,那冰肌玉骨的峨眉派女弟子,定適宜……
“客官好眼力!”估衣鋪掌櫃立時恭維道,“這芙蓉妝緞子,做工精細,日成兩寸,素有‘寸金換妝花’的讚譽。貧苦人家望而卻步。而衣色之雅淨,難以駕馭,復將體態豐腴的貴婦拒之門外。唯有尊夫人,肌腰纖妙,不盈一握,襯以華服略顯荏弱,穿上清逸絕塵的芙蓉妝褂衫,卻是相得益彰,足以擡顯出清水芙蓉般的氣質。”
無敵聽掌櫃說到“肌腰纖妙”,崔若菱的幻影便不知所蹤,取而代之的,是無名緊而有力的小腹,那小腹蘊力繃出的肌理,又化作王八殼的紋路,隨後,一隻王八爪踏芙蓉,在他腦海中冉冉浮出水面,端的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他好懸沒笑出聲,旋即又沉下臉來,無名穿上這昂貴素雅的緞子衣裳,即便不能得女子神韻,也會有幾分姿色,這便與他的初衷相違了,他是要看無名出乖露醜!
“掌櫃,”無敵調頭往櫃上掃量,一襲做工粗糙的棉布衣裙,映入他的眼簾,衣色綠慘慘地,教人一看就生厭,“——這身衣裳,倒是頗合我的心意!”
掌櫃踟躕片刻,訕笑着搓手:“這飛花布也是好的。只是,諸色以翠爲賤。行院中的誤入風塵的女子,才作翠絁紅兜打扮。除此之外,便是苦命的小丫鬟……”
聽得小丫鬟三字,無敵不由得露出笑容,教無名扮作小丫鬟,那可是大快人心:
“這衣色有什麼不好?蔥葉似地鮮翠討喜,改好尺寸之後,大紅兜也來一件。”
“閣下眼光獨到,尊夫人怕是難以苟同,”掌櫃勸道,“小店慘淡經營,向來是摸着良心做買賣,一旦改了尺寸,便退換不得,尊夫人若見怪,確非小店侍候不周。”
無敵聽了半晌“尊夫人”,略有些奇怪:
“我又未曾說是誰穿,掌櫃的你怎知,便是給夫人買衣裳?”
“也不消直言,”掌櫃隱晦地道,“且聽這一闋市井小曲,便知分曉。”
“什麼小曲?”
“託買吳綾束,何須問短長,”掌櫃連哼帶唱,“妾身君抱慣,尺寸細思量。”
無敵一時未能領會,見掌櫃上下比劃做了個曖昧的手勢,才明白了其中深意……
他與無名自幼相識,彼此是看厭了的。嬉鬧扭打時,也抱了許多回。
如今又不顧同門兄弟的情誼,把着肩,盤着腰,賤沒廉恥地連番苟且。
無名的一切,早已鐫入他骨髓。身量尺寸,自然瞭如指掌。
“掌櫃你猜錯了,那不是我夫人,而是勾欄院的相好,給他添置些衣物頭面。”
無敵若無其事地說罷,又買了一頂幕離——檐上綴了一圈玄紗的斗笠。
置辦齊全,回到馬車內,把包袱解開,挑釁似地向無名展示了一番。
飛花布的翠綠衣裙,水紅菱的小夾襖,銀紅緞子鞋,輕薄剔透的大紅紗褲,猩紅色繡着粉牡丹花的肚兜。輕浮豔俗的裡外衣物,一股腦散地在馬車坐墊上。
無名眉頭微蹙,瞅了良久,彷彿遇見了疑難雜症。
“大哥你看,”無敵故意問,“我給你買的行頭如何?”
“不如何。”
無敵志得意滿,抱着不明所以的蒼朮出簾,一邊趕車,一邊和蒼朮分點心吃。
無名獨自倚坐在車內,又回想起了,無敵忍痛承納他的模樣。
承納男子之物,到底是什麼滋味,何以會見血?
三折肱知爲良醫。習岐黃之術沒有捷徑,病劫卻要求速成,法子就是三折肱。
折斷自己的手臂,再自己想辦法接好它。製毒試毒解毒,皆親力親爲。
甚至,年少時,在救治無敵之前,無名就體會過其割裂皮肉的痛,因而有把握。
自打此番弄傷了無敵,斷定其體質不適宜承受,無名便生了一個念頭。
他要親自體會一番,究竟是否會見血。可引誘無敵來抱他,是一樁十分麻煩的事。
更麻煩的是,他以經脈藏毒,當真見了血,只會害了無敵。
無名轉過頭,打量無敵採辦來的藥材,他可以《九如神功》和湯藥輔佐,將百脈之毒暫聚一處,點穴截止氣血,熬上兩三個時辰,周身之血乾淨了,便不會傷了無敵。
至於引誘無敵,他目光微瀾,擢起一件繡着粉牡丹花的猩紅肚兜。
這身行頭,的確是俗不可耐,可俗有俗的意趣。他雖不是真正的女子,卻也與四妹無顏打慣了交道,於老劫手段也略曉一二,像不像三分樣,帶蠢材領略一回又何妨?
隆冬的日頭短,新近置辦的馬車,又不似自家的稱手,暮色落下時,無敵見道旁有間騾馬大店,便綰轡跳下車來,抱蒼朮落地,拋了五錢銀子給夥計,笑道:
“十升黑豆,兩束稈草,馬牽去餵飽!餘的一錢銀子,算老爺賞你的!”
店夥計們見無敵出手闊綽,爭相上來幫忙提包袱,大獻殷勤。
無敵攔道:“我夫人在車內,休要驚擾了。”
說罷,又轉身問:“夫人,你收拾好沒有?到落腳處了!”
一隻白淨的手,自簾內遞了出來。無敵一看這陣仗,是扮好了婦人,要他扶下馬。
他強忍着笑,掀開簾,雙手往裡一探,捉住無名的腰,便將其打橫抱下車。
立在旁側的蒼朮,登時睜圓了眼睛,不知無敵怎會從車內抱出一個女子。
這“女子”頭戴幕離,依偎着無敵,橫在衆夥計眼下,尺寸貼合的翠裙,緊束出清癯的肌腰,顯得荏弱不堪。水紅菱的小夾襖一裹,纔有了些微嬌怯怯的生氣。
原本豔俗的紅襖翠裙,讓這腰若約素的體態襯托,竟成了寵柳嬌花顏色。
隔着幕離綴垂的輕紗,無敵明知抱的是無名這王八,卻情不自禁地心猿意馬。
這體會似曾相識,他想起了,夙昔未與無名苟且,他止不住地招惹無名,或多或少,也是因爲這王八病體銷魂,樣貌如玉,羸弱之狀,頗有些引人摧折。
糾纏扭打時,偶一得手,弄痛了無名,眉毛微蹙的模樣,便要讓他快活許久。
那時,年紀尚小,還未經人事,只以爲,是恨透了無名,纔會如此。
如今想來,或許,並非是出於恨……倘若無名是女子,也許他早該懂了。
想至此處,無敵怔了一怔,毛骨悚然!無名的王八本性,他還不知道?
入店上簿,要了兩間店房,在大堂匆匆用罷飯菜,無敵撇下無名,飛也似地,領蒼朮先入了一間店房,便聽見房外有夥計問:“夫人往哪裡去?”
也不知無名指了何處,夥計又小心翼翼地關懷道:“夫人可是要打火做飯?”
無名仍舊不語,夥計卻恍然道:“這是藥包?原來是熬藥,交給小的來辦罷。”
“我自己來,”無名這才收緊喉口,語調輕柔至極,“你去給我燒些洗澡水。”
無敵聽得出了神,蒼朮困惑地問:“二師叔,我師父是男是女啊?”
“你照顧這賊王八,”無敵揉着他的小腦袋道,“就沒看見他的身子?”
“那,爲何師父要穿女子的衣物,學女子講話?”
“這是爲了掩人耳目,免得讓江湖中人認出他,耽誤了行程!”
蒼朮豁然開朗,想了想,又道:“二師叔,我還有師兄弟麼?”
“有是有,不過,有你二師叔我照拂,你不必習《天人五衰》。”
不着邊際地說了些閒話,蒼朮漸覺疲乏,打水燙了腳,自去歇息。
無敵全無睡意,滿腦子盡是無名嬌怯怯的模樣,忍不住到隔壁店房觀瞧。
門虛掩着。幾個夥計正撅在門縫處,爭先恐後往裡窺視,這時見了他,才賠笑散去。他心下略有些不快,然而,這不快來得毫無道理,也就按捺着沒發作。
客房內,澡浴的水霧未散,無名披髮坐在燈下簡陋的方几前,左手舉一柄雪亮的柳葉刀,右手捏一枚紅脂花片,方几上還擺滿了各式胭脂水粉,也不知意欲何爲。
“大哥,你上癮了不成!”無敵合上門,不耐煩道,“半夜擺弄脂粉,嚇唬誰?”
無名不言語,調過頭來,睇着他,輕抿了一口紅脂花片。
無敵虎軀一震,看慣了無名平日的樣貌,又見過其散功的慘狀,似這般着女子衣裳,抿脂塗脣,卻是頭一回。細看幾眼,眉目未變,卻不知爲何,略有些勾人……
他本意是捉弄無名,要無名出乖露醜,現下反倒讓無名震住了,幾乎信以爲真,喘着粗氣道:“大哥你扮女子,鬼迷日眼,比四妹還不如,趕緊洗了!”
無名好似沒聽見無敵的告誡,把溼發甩至肩後,支頭半倚方几,纖韌腰身隨之往後軟倒,繼而五指覆在腿間,一揉,把裙襬往上提,緩慢地,露出底下一小段大紅紗褲。
無敵渾身燥熱難耐,一種從未有過的衝動,流竄四肢百骸,幾近作抖。
他不自覺地攥手剋制,強撐着不動,眼睜睜地注視着無名隱晦而又孟浪的舉動,熱汗涔涔而下,心道,闖了鬼了,這也不過是裙襉和褲腳罷了,尋常之物,有什麼好看?
可那一小段紗褲,微微絞動夾蹭,如一團火在他眼底熾將起來,一路燒進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