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谷主見兩隻王八做苟且之狀,如夢方醒:“……我藥王谷的英名,今日就毀在了畜生手裡!”說罷,撇下一干回不過神的弟子,拂袖而去。
無敵扛起棺材,幾步追上蘇谷主,笑道:“不叫它‘龍王’了?”
蘇谷主不理會無敵,他把白龜當作靈獸和家人看待,哪知道白龜始終是個畜生,發情時,如此有辱斯文,讓他當着外人的面蒙羞。
無敵勸道:“蘇谷主也不必對龍王失望。小王八殼沿發紅,是發情之兆,但龍王並沒有發情的跡象。想來,是小王八誤打誤撞,闖入溶洞,驚動了龍王,之後又出去覓食,迷失了方向。龍王擔憂它的安危,才一反常態,妄圖震斷山柱,出去尋它。”
蘇谷主冷冷道:“你怎麼知道?”
“我年少時養馬縱鷹,對天上飛的地上跑的瞭如指掌——恃強凌弱,是禽獸的天性,王八也一樣,喜歡以大欺小。龍王能如此愛護小王八,可見確有些靈性。”
蘇谷主臉色緩和了些:“本谷主只當它病了,沒想到……”
無敵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蘇谷主你養王八,就得了解王八的習性。拿我養馬來講,馬不會說人話,出了毛病,也不能告訴飼主。我只能設身處地,把自己也當作馬去揣摩。養鷹也是如此,縱鷹去叼獵物時,心也要和鷹一起飛出去。”
蘇谷主這才停住腳步,仔細端量無敵:
“其實,你說的不錯,本谷主口口聲聲,要對病患一視同仁,教導弟子,行醫不分貴賤貧富、長幼妍蚩、怨親善友和華夷愚智,卻只把王八當做人來看待,未將自己當做王八去設想。”
他聽無敵胡扯了一通,竟悟出一個診疾的竅門,那就是把自己當做病患去設想。
這倒不是因爲無敵這門外漢比他更精通藥理,只是日復一日地治病,故步自封,有些麻木了——行醫的人心狠,才能處判針藥。可欠缺了入微的體貼,也很難詳察形候。
再看待無敵,蘇谷主就和氣了許多,這少年藝高膽大,生得雄偉英健,卻有着男子不該有的奇思妙想,彷彿認定禽獸之間也有情誼,分別了也會牽腸掛肚,倒也有趣。
無敵見他盯着自己看,神情頗有些微妙,便疑道:“蘇谷主,你不會食言罷?”
“你替藥王谷化解了燃眉之急,本谷主自然說話算數,但今日之事,若是經你之口,再傳入他人耳中,就休怪本谷主翻臉不認人了。”
蘇谷主說罷,替無敵安排了下榻處,自去沐浴更衣,稱少時來給無名號脈。
無敵把無名抱上牀,一面拎了熱巾替無名擦身,一面抱怨道:
“這蘇谷主武功平平,還是個爲發情的王八治病的糊突桶,想必醫術也不如何,居然不知天高地厚,威脅老爺我。要不是有求於人,爲了救大哥你這死王八,看我睬不睬他?我——”
話音未落,枕側傳來一個聲音:“本谷主都聽見了!”
無敵吃了一驚,扒開藥枕打量,只見牀板上鑲有一個碗口大的銅鈴。
銅鈴中心有一個黑魆魆的孔洞,聲音好似是從孔洞內傳出的。
“蘇谷主?”無敵試探着喚了一聲。
孔洞裡甕聲甕氣地應了聲。無敵這才醒悟,銅鈴是傳音的密道——
“蘇谷主,你身爲一谷之主,怎這般下作?在臥榻放置機關,偷聽我和我大哥講話!”
“這是匠門魯少主造的靈犀鍾,與本谷主的臥榻相接,以便半夜與病患傳音。”
“蘇谷主你認得匠門少主,怎會未聽說過劫門?”
“本谷主自出世,就從未離開浮度山。除了找上門的人,一概不認識。”
無敵有一句沒一句地道:“怎不下山瞧瞧?又不是大姑娘,待在谷中多悶得慌!”
靈犀鍾那廂未答話,過了片刻,一名青衫男子負手入內。
無敵擡頭一瞥,愣是沒認出是誰,又經不住多看了幾眼。
只見這男子彎眉細淺,眼如柳葉,修頸削肩,一副秀骨清像,亭亭玉立。
無敵越看越莫名其妙,忍不住問:“你是誰?”
青衫男子道:“你說本谷主是誰?”
無敵聽他說話耳熟,幾乎要昏了過去:“蘇谷主,你怎地長這個德性?”
蘇谷主一臉不悅,踱至牀邊,伸出玉手,搭住無名的脈門:“這就是你大哥?”
無敵勉強點頭,萬沒想到,蘇谷主洗去一身泥,狀貌如未出閣的女子。
蘇谷主看着無名手上的皺紋和毒斑:“你大哥這德性,纔是讓人不敢恭維。”
無敵不服氣:“別看我大哥現下長得和妖怪似的,未散功前那小模樣可是弱柳扶風,賽過病西施!但和蘇谷主你這陰柔的模樣比起來,他也算是一條說一不二的陽剛漢子!”
蘇谷主聽見“病西施”之語,手一抖,忘了默數無名的脈息,只得再號一遍:
“……奇怪……這散功的病徵,除了未老先衰,筋骨盡碎,百毒纏身……”
無敵連忙問:“還有什麼不妥麼?”
“還有,腎陽流瀉,不再是童子之身。”
無敵聽得一呆,重複道:“嗯?不再是童子之身?”
蘇谷主沉吟道:“你大哥想來也通曉些醫術,每日入睡時,以煉精化氣之法,也就童子功,穩固腎元,從而彌補肺氣不足導致的體虛。也虧得他腎元牢固,才能抵禦百脈中所藏的奇毒,但不知爲何,五日前卻破了功,又沒有采陰補陽的跡象,真是奇怪。”
無敵仔細回想,五日前,正是離開金陵的那一日。那時無名一直在他身旁,夜裡把他當做莊少功雲雨了一番。倘若蘇谷主所言不假,這一番雲雨,竟是無名的第一次。
想罷,他猶如五雷轟頂,心道,敢情大哥一直守身如玉,未曾和少主歡好過!
自己成了什麼人了,這豈不是奪人所好?
大哥就此喪命,還則罷了,若能活着回陽朔,讓少主察覺此事,怎麼交代纔好?
“蘇谷主,這個你不用管!”無敵心裡五味雜陳,面上卻一派沉穩,“那是我大哥手欠,自己破了功。你就說這病怎麼治,有什麼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一定盡力!”
蘇谷主眉頭緊皺,爲難地看着不成人形的無名,沒見過這麼能折騰的:
“也只能開些藥,替他鎮住體內的毒性,至於筋骨盡碎,本谷主無能爲力。他肺上的毛病是自幼落下的頑疾,無藥可救。還有……”
“你別還有了,我大哥他有沒有救,還能不能活過來?”
蘇谷主沒有回答,起身到桌前,讓弟子筆墨伺候,揮毫寫了幾張方子。
無敵看蘇谷主筆跡潦草,愣是沒認出開了些什麼藥,好在也不須他經手,弟子拿了方子便抓藥去了。隨後,蘇谷主就支頤而坐,陷入了深思。
無敵本來就是個急性子,見蘇谷主沉吟不語,急道:“蘇谷主,只要你能治好我大哥,缺哪一味藥儘管提,上窮天帝靈霄殿,下窮龍王水晶宮,我都能給你弄來!”
蘇谷主這纔回過神:“這世上罕見的藥材,我藥王谷都有。”
“那,那……”
蘇谷主轉頭擡眼,直勾勾地看着無敵:“救你大哥,並不是沒有辦法。事到如今,也不必再瞞你,本谷主是白苗人,我苗族的巫醫,有一自古相傳的秘法,名喚‘身外之身’,可以爲活人易筋換骨,乃至更換五臟六腑。你若是願意抽筋拔骨,開膛剖腹,把你的肺和筋骨換給你大哥,那麼,他就可以活下去。”
這番話講的粗淺,無敵一聽就懂,當即問道:“蘇谷主你會這秘法麼?”
蘇谷主道:“會。”
無敵回到牀邊,握住無名的手,又想了當年獲救的情景。
彼時,上一任病劫認定,他過了習武的最佳年紀,即使僥倖救活,也不能爲莊家效力。可是無名不但救了他,還給他講了一個關公刮骨的故事,似乎有些體貼。
從此,他就賴上無名了,不然,無親無故的,誰也不在乎他,活着沒什麼意思。
——有人在乎多好,受了傷有人心疼,得意了可以炫耀,可這個人不該是無名。
無名自有牽掛,早已講過,他二人,命不相關,情不相干。
硬生生地要把兩個不相干的人綁在一起,是他的錯。無名對他沒有絲毫情誼,就算一時興起,把他當作莊少功歡好,也可以半途而廢,還要他以最下賤的法子取悅才行。
無敵深吸一口氣:“蘇谷主……”
蘇谷主道:“你想好了麼,意下如何?”
無敵豪爽地笑了一聲:“這秘法我是不大懂!怎麼抽筋拔骨?我聽你吩咐。”
“你會死。”
“殺人不過頭點地,死就死了,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蘇谷主察言觀色,見無敵一副豪氣干雲的模樣,不由得勸道:
“你還是再想一想罷,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一時衝動逞英雄,未必是好漢。”
無敵搖搖頭:“我沒有父母。”
蘇谷主道:“那你更要愛惜自己,你大哥也未必願意和你換骨。”
無敵好笑地看着無名:“他不是我的親大哥,我和他沒什麼干係。”
“——那你爲何還要救他?”
無敵讓蘇谷主問得啞口無言,半晌才憋出一句:“我……我高興!”
“什麼叫你高興,”蘇谷主毫不留情地道,“本谷主聽不懂。”
“蘇谷主你救人就是了,囉囉嗦嗦,問這麼多作甚!”
“人命關天,怎能不問個清楚明白?萬一,本谷主草率地答應了你,醫好了你大哥,他卻要興師問罪,向我藥王谷尋仇,你要本谷主如何作答”
無敵一想,蘇谷主所言也在理,按無名的性子,肯定不願欠他這個人情:
“哎不如這樣,蘇谷主你就告訴我大哥,我去了塞外,不回來了。”
蘇谷主不以爲然:“瞞得住一時,瞞不住一世!”
“那要不,蘇谷主你有沒有什麼法子,讓我大哥徹底忘了我?對了,我大哥神志不清,本來就不記得我是誰,只要別告訴他,是我送他來的就行了。就說,是一位江湖俠士送他來藥王谷。我再留兩封信,第一封,以江湖俠士的名義,蘇谷主你受些累,差人轉交給我家少主,讓他來藥王谷照顧我大哥。第二封,以我的名義,過個一年半載,蘇谷主你再託人轉交給我家少主,說是在塞外遇見我的,讓他不必再來找了。”
蘇谷主聽無敵做出一番詳盡的佈置,知曉他並非衝動行事,點了點頭:
“說來說去,本谷主還是不明白,你爲何要救你大哥?”
無敵忍了口氣:“實不相瞞,十一年以前,我就該死了。我惹了官兵,爲了息事寧人,我自己取刀開膛破腹,沒想到,官兵不講信用,還是殺了我的雙親。當時,是我大哥救了我一命。可我真沒想活下去,一直就想死,沒逮着機會。如今機會來了,蘇谷主你也不必再勸我,我死了,我才痛快。不然,我……心裡痛,我還得死。”
蘇谷主嘆了一聲,把聲音放柔:“不僅你心痛,本谷主聽着,也爲你痛心。但你雙親的死,並不是你的錯。你年紀還小,只要活下去,總會遇見一個人,你和這個人成婚生子,有了自己的家和骨血,他們會擔心你的安危,你也就不會再有輕生的念頭了。”
這番話推心置腹,說到了無敵的心坎裡。無敵情不自禁,遐想了娶妻生子的情形,但餘光瞥見不省人事的無名,又搖了搖頭:“別費那個勁了,下輩子,從頭來過罷。”
蘇谷主不再說話,陷入了沉思,少頃道:“好,你跪下來,給本谷主磕一個頭。”
無敵做好了抽筋拔骨的打算,可聽見要磕頭,頓時不樂意了:
“蘇谷主你欺人太甚!你明明答應了我,要爲我大哥治病!”
“你連死都不在乎,還在乎磕頭下跪?何況,本谷主答應了你,替你救你大哥,卻沒答應你,要替你誆騙令兄,大費周章瞞住此事,還要給你那什麼少主送信。”
無敵一聽也是,自己就要死了,磕頭也虧不到哪去。一咬牙,幾步到蘇谷主面前,不情不願地把頭一扭,雙腿直挺挺地,無論如何也跪不下去。
蘇谷主道:“你到底磕不磕頭?本谷主沒工夫和你磨蹭!”
“……”無敵環顧四周,先去把門窗掩上,轉頭再看看無名,把牀幃帳子也掩上。
蘇谷主皺眉:“你還怕讓人看見不成?”
無敵哼了一聲:“我在江湖中可是很有名的,丟不起這個人!”
說罷,無敵面對蘇谷主,雙膝一矮,跪倒在地,把頭也埋下去,咚地磕了一個頭。
蘇谷主伸手想把他扶起,一低頭,見他眼眶微紅,又收回了手:
“你今夜好好歇息,養精蓄銳,明日一早,本谷主就來爲令兄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