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敵無奈地搖了搖頭,山火噴涌本是天災,非人力可抵擋,藥王谷卻以爲是龍王作怪,還要給龍王刨曲蟮,如此愚昧,誤了逃生的時機,只怕遲早要葬身火海。
蒼朮見這蠢漢子一臉不信的神氣,心中有些急,伸手連推帶搡,把他往外攆。
無敵昂藏七尺之軀,自詡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卻拿蒼朮沒轍。
倒也並非真的沒轍,只是這小藥童生得清秀,通曉藥理,神似年少時的無名。
一雙小手在他身上推,他心神一恍惚,竟有了歲月催人老的感慨。
不知不覺,就順着蒼朮的心意,讓對方搡出了藥王谷。
“我們藥王谷自顧不暇,沒工夫理會你這蠢漢子,你快從這條路下山罷!”
“不急,”無敵扛着棺材,迴轉身,神秘兮兮地道,“受人滴水之恩,必當涌泉相報。小兄弟,你於我有贈藥之恩,處境危急時,你不必驚慌,叫一聲無敵哥哥,定能保你逢凶化吉。”
蒼朮聽得一怔,小臉漲紅,忍不住要爲無敵害臊——
這蠢漢子的頸後掛着破斗笠,身穿破舊的粗布衣衫,褲腳還沾着泥葉,分明是個見識短淺的莊稼漢,一副窮困潦倒相,連龍王都未曾聽過,卻講出這等大話來,實在是不知羞得很。
他正要出言逐客,忽覺山體搖動,頭暈目眩。一分神,不由得“咦”了一聲。
青山寂寂,草木蔥蔥,哪裡還有無敵的蹤影?
無敵露了一手輕功,實未走遠。他既疑心藥王谷妖言惑衆,誤人子弟,又暗覺龍王的說法有些蹊蹺,且把棺材停放在隱蔽處,往棺蓋上灑了些草葉:
“大哥,我去一探究竟。待山火噴涌,你成了一隻燒王八,則萬事休矣。但萬一,世上真有龍王和神仙,說不定,大哥你就不必死了。”
說罷,斂聲藏息,一路跟蹤蒼朮,待蒼朮刨了一揹簍曲蟮,又入了藥王谷。
藥王谷四面環山,正南的山底有一個溶洞,洞口豎着一道石門,兩側有人把守。
蒼朮入內後,無敵擲出兩顆石子,擊中兩人的頭維穴,也跟着閃身進去觀瞧。
這溶洞彷彿與白蕩湖相通,入得越深地勢越低,越走越潮溼悶熱。
道旁掛着爝火,映出瑰麗的壁面。壁面絳紅一片,紋路如流水吐泡,嵌有五彩斑斕的水晶。
加上水窪波光瀲灩,奇石嶙峋環繞。奼紫嫣紅,光怪陸離。還真有些像龍宮。
縱是在江湖中久經風雨的無敵,身臨此境,也不由自主要胡思亂想。
好似溶洞深處,當真盤踞着一條巨龍,頭頂犄角,眼如明月,身似巨蟒,青鱗遍佈。
見了他,把爪一踏,俯頸長嘯,呵氣成雲,張口就吐出滾滾的烈火來。
“曲蟮搗碎,拌九帖清魂散,澆上一罐攝陽湯。”走了不多時,前方冷不丁地傳來吩咐。
無敵止住腳步,倚壁探頭一瞧,說話的人披頭散髮,正是藥王谷的蘇谷主。
蘇谷主身邊有好幾個弟子,蒼朮也在其中,手忙腳亂地備藥。
“這清魂散和攝陽湯,皆是調理經脈臟腑的藥,對龍王有效麼?”
“若是無效,也只有,下些虎狼藥,殺了龍王。”
蒼朮道:“龍王是老谷主的心頭肉,我們藥王谷的鎮谷之寶。谷主你老人家醫術不濟,治不好它,就想下殺手,未免也太敗家了。饒是蒙古大夫,也沒有這般狠心的。”
另一個年長的弟子責備道:“你懂什麼,谷主自幼照顧龍王,把龍王當作至親看待。但龍王已失去本性,若是放任它弄塌山柱,待到地火噴涌,整個池州府的生靈都要遭難!”
無敵聽罷,目光越過衆人,往裡窺視,隱隱看見一個頎長如蛇的巨影在晃動,弄得許多鐵鏈啷噹作響。再想瞧個究竟,奈何溶洞至此已十分恢弘遼闊,即便有爝火照亮,也看不清全貌。
蘇谷主道:“竹簍給我,你等退後。”
藥王谷的弟子們攔道:“谷主,龍王性情大變,恐怕會傷了你……”
蘇谷主打斷道:“你等武功不濟,除了本谷主親自動手,還能指望誰?”
無敵嗤之以鼻,這蘇谷主不自量力,脾氣和他大哥一樣臭,武功卻比他大哥差遠了。
他本打算出手相助,但之前蘇谷主待他十分不客氣,他就想看此人栽跟頭。
好整以暇地望去,只見蘇谷主拎着裝滿曲蟮的竹簍,掠向那頎長如蛇的巨影。
巨影隨之閃電般一縮,縮進了溶洞中的數道石柱裡,不見了蹤影。
無敵心知,飛禽走獸在捕食之前,皆有這一縮,旨在收緊筋肉,爆發出渾身力道。
然而,他實在看不出,這巨影到底是何物。因爲,在轉瞬間,自石柱下方,就猛地又躥出了六條或長或短的怪影,直攪得天翻地覆,山摧石裂,泥點如箭雨飛濺。
別說接近那巨影的蘇谷主,立在邊緣的藥王谷弟子,皆已撲倒在地,連滾帶爬往外逃。
蒼朮年紀尚幼,不通武藝,崴了腳,眼看亂石當頭砸下,抱頭蜷身,發了一聲喊:
“嗷——嗚,無,哥,無哥!”
本想喊無敵哥哥,一時舌頭打結,就喊得亂七八糟了。
無敵一把撈起蒼朮,抽身換影,輾轉騰挪,輕巧地讓過落石,避至一塊巨巖後。
“怎麼樣,你的無敵哥哥,說話可算數?”
蒼朮見他變戲法般出現,才曉得他真有些神通,搖着他的胳膊道:
“快救谷主!”
“小兄弟,你拽着我的胳膊不放,我怎麼救?”
蒼朮這才撒開手:“別傷了龍王!”
“你到底是想救谷主,還是想救龍王?”
“兩個都想救……”
“也行,但請我出手,價錢可不便宜。”
“你救了我家谷主,谷主不會虧待你的!”
無敵這才起身,潛運天人五衰心法,調住內息,往那張牙舞爪的怪影掠去。
還未欺身靠近,就覺勁風撲面。一隻銀白的鱗爪橫掃而至,爪利如鐮,幾乎劃破他的衣襟。
他身經百戰,卻從未見過這等怪異的景象——
這一隻鱗爪,比他整個人還要大,拍在溼潮的泥地上,泥土頓時如水花四射,翻起千層浪。
他不願讓驚濤駭浪般的爛泥卷中,雙腿凌空一旋,擰轉腰身,一個側翻,只是一閃,就已躍上鱗爪,再借鱗爪拍動的勁道彈起,縱上高處的一座小山。
這小山又硬又滑,顛簸得厲害,好似立在烈馬背脊上,沒個着力處。幸而無敵自幼扎慣了馬步,下盤穩當非同常人,加之小山與許多山柱相連,有無數鐵鏈固定,才未掀下去。
他還嫌這小山不夠高,看不見蘇谷主在何處,且在柱間穿梭,又掠了數丈。
前方是一個不斷搖動的頎長巨影,通體銀白,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好似在環顧周遭。
無敵心道,這想必就是“龍王”的腦袋了,怎麼不見犄角,難不成是一條白蟒?
姑且躍上這白晃晃的腦袋,蹲在兩個戰鼓大小的黑眼仁之間,圈嘴呼喚道:“蘇谷主!”
龐然大物聽見動靜,十分疑惑地昂首瞻顧,搜尋無敵的蹤跡。
無敵只得再往上躍,這一躍,晃晃悠悠,庶幾踩進了此物的鼻孔裡……
好大的鼻孔,一呼一吸,就是兩道勁風,好在絲毫不臭,纔沒有把他薰暈過去。
說來也奇怪,此物呼吸了數回,就不再作怪,輕緩地埋下頭,把無敵送回地面。
無敵暗覺這一趟猶如乘龍騎馬,顛簸得好過癮,可也莫名其妙得很,甫一立定,見蘇谷主趴在不遠處,糊了一身泥,便過去把他摻起。兩個人還未說上話,巨大的腦袋又疾探了過來。
無敵當機立斷,把蘇谷主扔了出去,獨自與這巨大的腦袋對峙。
此時,他已瞧出了便宜,這龐然巨物,渾身堅硬如鐵,唯有一雙眼睛是要害。
以他的武功,廢了這一雙戰鼓大小的招子,不是什麼難事。只不過與蒼朮有約在先,他纔沒有動殺心。可當真惹急了他,血性發作,那就另當別論了:“想找死,就咬我試試?”
此物似乎聽得懂人話,往後稍稍一挪,馴服地矮下身形,把腦袋輕搭在泥地裡。
它輕嗅着無敵的氣息,含情脈脈,一副隱忍的模樣,彷彿在凝視闊別已久的意中人。
無敵摸不着頭腦:“雖然,我不知道你是什麼畜生,但你我是不可能的,除非,你能化作龍女來侍奉我,給我洗衣做飯斟酒,那也還是太勉強了!”
蘇谷主緩過勁來,就瞧見無敵讓龍王嗅來嗅去。
他謹慎地掠上前,落在無敵身畔,見龍王不再狂躁,疑道:“你是什麼人?”
無敵於百忙之中答:“死劫無敵。”
蘇谷主聽這名諱有四個字,眉頭一皺:“……扶桑人?”
無敵心道,糊突桶你纔是扶桑人,雞同鴨講,好漢同井底之蛙講!
“我就叫無敵,江湖八門——說了也是白說。總而言之,我受蒼朮小兄弟之託,來替蘇谷主排憂解難。旁的先不提,敢問蘇谷主,龍王到底是何物,怎麼看着不像龍?”
“誰告訴你是龍?但凡讀過此地的志書,或者有些見識,就應該知道,古時天子御駕親征,曾在白蕩湖與逆賊交戰。逆賊挽弓射舵,幸虧水底有一隻白龜咬住舵柄,天子才反敗爲勝。此後天下太平,白龜不知所蹤,本地百姓感念它的恩德,稱它爲龍王。二十年前,先父入山採藥,在溶洞裡發現了這隻白龜。它讓石筍鎖住,經年累月,已和山柱融爲一體。而山柱之於浮度山,恰似脊骨之於人。把白龜取出來,不但會傷了它的性命,還會使得山體垮塌,地火噴涌。先父於心不忍,纔在此開山立櫃,修造藥王谷,照顧這隻白龜。”
無敵聽罷,憋了一口氣,指着伏地的龐然大物,不可置信:“這是王八?”
蘇谷主不悅地道:“休要無禮,麟鳳龍龜,謂之四靈。龜千歲而靈,能聽懂人言,何況,此山未讓地火吞噬,全靠它勉力維持,龍王之譽,它當之無愧……”
“王八!”無敵縱聲喚道。
白龜聽了,微微擡起頭,溫柔地看着無敵,噴出兩股子風來。
無敵道:“你也承認自己是王八?我道是什麼龍王,原來是千年老王八,藥王谷就是王八谷。莫非我上輩子整日價喝王八湯,這輩子命犯王八,盡和王八糾纏不清?”
蘇谷主皺眉道:“別說得如此粗俗,龜殼又名龍骨,可以入藥……”
蘇谷主就“王八”和“龍王”之稱,和無敵爭執不下,力圖證實鱉纔是王八。
無敵不肯改口,一口一個王八,惹得置身事外的白龜,始終嬌憨地注視着他。
不知不覺,兩個人離題萬里,不知所云了。
藥王谷的衆弟子聽了半晌,按捺不住圍上前來:“谷主,這王……龍王,如何處置纔好?”
蘇谷主這纔想起正事,拾起裝曲蟮的竹簍,放在白龜面前。
然而,白龜毫不理睬竹簍,一個勁細嗅無敵,憐惜之狀,好似在對待一朵小花。
衆弟子不知所措,病急亂投醫,請教無敵道:“龍王怎麼不進食?”
“又不是我養的王八,”無敵額發飛揚,忍受着白龜的鼻息,“我怎麼知道?”
蘇谷主自幼照顧這讓山柱壓住的白龜,見它不理會自己,反倒對王八之稱甘之如飴,和龜鱉不分的無敵親熱,心中很不是滋味。可就是用盡平生所學,也想不出,白龜爲何會一反常態。
蒼朮眼巴巴地仰頭,問無敵道:“你有沒有辦法,讓龍王不再發脾氣?”
無敵這纔有了笑模樣:“本來是沒有,你叫我一聲無敵哥哥,也許就有了。”
蒼朮難爲情地捂住小臉,勉強道:“無……無敵哥哥。”
無敵摸了摸蒼朮的小腦袋,轉過身,鄭重地問蘇谷主:
“我若能化解這場浩劫,教這千年王八不再作怪,蘇谷主可否爲我大哥治病?”
蘇谷主冷冷道:“你若有能辦到,本谷主自當盡力,只一件,不醫死人。”
談妥之後,無敵意欲出谷去扛棺材,白龜見他要走,昂起頭來,四爪又開始撲騰。
沒奈何,他只得留在原地,讓蘇谷主率衆去擡棺材。
擡至白龜面前,他揭開棺蓋,確認無名氣息尚存後,伸手往衣底摸。
摸了片刻,摸出一隻酒罈底大小的小王八來。
這小王八雙頰嫣紅,模樣十分精神,與白龜相較,卻小得可憐。
無敵蹲下身,把小王八擺在白龜面前。這下子,白龜徹底安靜下來,眼中柔情似水,渾身放鬆,把四肢連同尾巴軟軟地攤在泥地裡。
小王八好奇地昂起頭,見了白龜,雙眼發光,歡喜無限,輕車熟路地往後爬去……
藥王谷一衆注視着小王八,不知它是何方神聖,意欲何爲。它顛顛地爬了一炷香的功夫,還未爬出個所以然來。無敵看得心煩氣躁,捉起它,掠至白龜尾梢處,纔將它放下。
衆人大惑不解,緊隨無敵奔過去,只見小王八昂起青紅腦袋,蚍蜉撼樹般,用前爪攀住白龜的尾梢,伸出自己的尾巴賣力一挺,緊接着點頭張嘴,哈地喘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