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聲稱能醫好錦衣人,並保夜盟主不死,問錦衣人意下如何。
錦衣人不說話,目光如炬,端量着無名,好似要把他看穿。
夜盟主道:“小兄弟,乾坤盟註定有此一劫,你是局外人,何必惹禍上身?”
無名不答只道:“我要你二人應允,莊家少主參加比武招婿,由我代他比試。”
錦衣人忽然笑了:“你這小子真是苦恨年年壓金線,爲他人作嫁衣裳。”
無敵在旁聽得納罕,無名寧願幫乾坤盟對付朝廷,也要代少主參加比武招親。
莫非是喜歡夜家千金,那種女扮男裝、古靈精怪的小丫頭?
仔細一想,神女門的扇舞,似乎也是古靈精怪的。
此後,寢宮內陷入了漫長的靜默。夜盟主和錦衣人時而互望,時而與無名交換眼神。
無敵不明所以,陪了一陣,忽而醒悟:
這三人神情可疑,分明是在傳音入密。
到了後半夜,月明星稀,無敵幹瞪着眼,隨無名離開寢宮,回到了下榻的四合院。
這一趟,除了看見斷袖,他只印證了乾坤盟是朝廷心頭大患的猜測,沒有別的收穫。
——真正要緊的事,三人避開他,傳音商議了。
好似他只是個無足輕重的人物。
他有些氣悶,衝着無名的背影,無聲地罵道:“你這臭王八,醫不死你。”
罵過了,還是要拾掇耳房。
這是一間緊挨着廂房的小屋,好似長在廂房側面的耳朵,因此叫做耳房。按例,家中長輩住廂房,未成年的小輩住耳房,互爲照應。僕人則應住外院。
出門在外,他和無名得照應莊少功,姑且充當了小輩。
兩個身形頎長的少年擠一間耳房,臥榻卻只能供一人容身,自是有些勉強。
無名倒是不客氣,等他鋪好牀,便鞋也不脫地橫上去。
他挑揀着角度,也想躺,奈何人高馬大,找不到容身之地,叉腰道:“大哥,能不能要臉,你倒是四仰八叉舒坦了,我睡哪?”
無名眼也不睜地傳音:“屋頂,地板,自便。”
無敵登時紅了眼,好似飽受欺負的孩童,激憤至極,生出一絲絲委屈,合身撲上去。
下一瞬,他被踹出了門。
變化來得極快,他扼無名的咽喉,無名擡腳送他出門,分不出先後……
但指腹還是觸到了無名的脈息。
無名頸側青筋僨張,脈息滾熱奔涌,分明是以《天人五衰》之法,催動了周身氣血流轉。
方纔刺探寢宮時,他也以此法打破天人時序,催動氣血流轉,不過一百小週天。
一個小週天,乃是氣血繞任督循環一週,原本需要一晝夜。
以此法催動,片時就得一晝夜才能練就的功力。
他增進了百日功力,也就折損了百日壽命。
到了此時,無名仍在潛運此法,粗略算來,增進的便不止十年二十年的功力。
損掉的,也就不止十年二十年的壽命。
現下未散功,看似還是個面如冠玉的少年郎,實則五臟六腑都是老人了。
天人五衰,正是要把年輕氣盛之人,變成遲暮的天人。
怪道不得,無名能與夜盟主和錦衣人這等不惑之齡的高手平分秋色。
想到此處,無敵定定地立在院內,心底忽然生出恐怖。
他一生很少感到恐怖。
第一次感到恐怖,是八歲那年,隨母親趕集,官兵羞辱母親,說她不是中原人,是奸細。
他激怒之下,拔出匕首,刺傷了那官兵,引得官兵浩浩蕩蕩上了賀蘭山。
他被逼低頭認錯,官兵不依不饒,要血債血償。他只好自毀身體,想保住父母和馬場。
可是官兵說話不算數,燒殺劫掠,將馬場連同數十性命付之一炬。
他渾身是血躺在草地上,聽兩名官兵閒聊,說帶走馬場這匹汗血寶馬,轅門便有了駿馬良種,自然無往不利,將軍高興,升官發財要爲家裡添置衣食。那麼溫情。便感到恐怖。
這種恐怖難以言喻,萬物消融,被宏大未知之物蓋住,一片虛無,只剩下透徹骨髓的涼意。
爾後無名出現了,一面沒精打采地救他,一面沒心沒肺地講關公刮骨的故事。
見怪不驚的模樣,好似在告訴他,別怕,活着,倒黴事也是有的,但也有好事。
——你往後有我了。
如今立在四合院中,無敵再一次感到難以言喻的恐怖,恨不得大哭一場。
自八歲起,改名換姓,這塵世就不是他熟悉的那一個,他也不是他熟悉的自己了。
只有看見無名,他才能想起馬場,想起故里,想起那場大火。
即使記憶是血淋淋地,即使無名是心不在焉地,也想要抓緊。
證明自己曾經有過家。有人情味,有心有肉,並非天生就是殺人爲業的死劫。
然而,無名要離他而去了,不是把他留在機關陷阱裡,而是天人五衰,生死訣別。
還要瞞着他,戲弄他,不告訴他爲哪般。
……
莊少功坐在廂房內,燈下鋪展箋紙,懸腕懸肘,斟酌着字句。
自打送走那錦衣公子後,他便唸叨着錦衣公子所言的“不在乎身外名,且憐惜眼前人”。
只覺錦衣公子言之有理,自家父母通情達理,想必也是能體諒的。
不論無名心意如何,君子坦蕩蕩,寫家書稟明內情,以免誤了夜家千金。雖說夜家千金不一定會看中自己,但決意喜歡無名,就要破釜沉舟,也好讓無名看出自己的誠心。
正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爲開……
想通了這一層,他心平氣和,文思泉涌,一手小楷也寫得極爲工整。
興許,文章和武功是相通的,情由心生,形隨意至。
全神貫注就有一股氣勢,調動渾身筋肉。
他從未鑽研過武功,只是掛念着無名,愛屋及烏,便不知不覺,把十餘載練琴棋書畫的心得代了進去。
正當此時,院子裡傳來砰地一聲響,毫下一捺劃出了紅線。
一點敗筆,毀了通篇章法。
他審視着這難以補救的敗筆,眉頭皺起,旋即又鬆開,面上不自覺透出喜色。
想必是無名沐浴回來了。這少年郎自行其是,從來不顧旁人如何作想。
就算回來了,也不會來廂房知會。
他連忙擱下筆,整好衣衫,推門而出——
只見無敵呆呆地立在院子裡。
止住腳步,有些靦腆,欲言又止,終於鼓足勇氣問:“無名呢?”
無敵這纔回過頭,月光下神色晦暗,黑黢黢地一尊,竟有些嚇人。
“大哥睡了。”
莊少功暗覺無敵語調有異,收斂了見無名的心思,關懷道:
“你怎不睡?進來敘話罷,露氣重,彆着了涼。”
無敵渾身一鬆:“少主真會說笑,秋老虎正是熱的時候。少主怎地不歇息?”
莊少功不好意思說在等無名:“傍晚遇見賈劍的公子,也真是巧,他就住在那間廂房。”
無敵隨他所指,看向四合院右側的廂房,潛運內力諦聽,房內毫無聲息。
若非知道那公子是夜家千金假扮的,半夜溜回了小姐樓,他恐怕要以爲書呆少主撞見鬼了。
這麼一晃神的工夫,莊少功竟然端了八大件糕點盒,邁出門來。
“還未吃晚飯罷,餓不餓?”拈起一個卷酥,遞到無敵嘴邊。
“……”面對這個不諳世事的少主,無敵不知該作何感想,心中卻暗暗生出一個慘淡的想法,大哥若是去了,自己也還得把這莊家死劫做下去,要替大哥保護少主。薪火傳承。
這近乎作踐自己的想法,打動了他,他便默默地伸手,接過了卷酥。
莊少功見狀,很是欣慰:“也不知爲何,之前在宰羊鋪,我誤會了無名,他不說話,拿了糕點給我吃,我就好了。”
無敵道:“一個人對你好,是不必說話的。”
莊少功雙眼一亮,點頭:“對,這就是所謂的,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罷。”
無敵道:“也要彼此在乎,才能心意相通。”又學着他的語氣掉書袋,“不然,就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莊少功迭聲稱是,經無敵點撥,他忽然開了竅,發覺不單他在乎無名,無名好像也是在乎他的。
無敵側過頭,炯炯有神地注視着莊少功。
莊少功一愣,繼而臉上一紅。
說漏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