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門是莊家的別稱,劫門少主,自然是莊少功。
那書呆少主又不曾來,何以要剜出他的眼珠?
無敵一頭霧水地尋思着,不知寢宮內放狠話的是何人。
那人不許看,他偏要看,琉璃瓦揭開一線,往裡瞅個究竟。
乍看之下,窺見兩個人並肩挨膀地依偎在榻上。
其中一人身穿烏紫衣,端坐有威儀,是他遠遠見過的夜盟主。
另一人披着綺豔的單衣,窈窕其容,嬌嬈其態,正全情投入地替夜盟主系衣帶。
這一對紅塵紫陌中的神仙眷侶,英雄配美人,本該百般登對。
卻有些彆扭——
那嬌嬈的錦衣美人,美則美矣,分明也是男兒身。
久聞乾坤盟的夜盟主有斷袖之癖,親眼印證了,無敵還是頗爲驚異。
拽着無名的胳膊,傳音入密:“大哥,看斷袖!”
好似逛廟會,見了新奇的花樣,忍不住與同伴分享。
無名不看斷袖,反倒看了無敵一眼,抽回胳膊,閃身往旁一讓。
幾乎同時,一股灼熱的氣勁,猛地破開了琉璃瓦。
無敵還來不及反應,右腳一沉,整個人就勢不可擋地往下墜。
他暗道不好,方纔的傳音入密,竟讓寢宮內的人察覺了。
所謂傳音入密,是以丹田爲腔,內息爲聲,將氣凝成一線,傳入他人耳內。然而在內家高手聽來,這一絲氣,有如雷鳴。他明知寢宮內有高手,只是一時太過驚異,忘了這一茬。
這一下子,右腳被攫住,無敵潛運內力掙扎,不知對方用了什麼妖法,使不上勁。
只好蜷身打滾,化去跌落的力道,好歹摔不死人。
孰料身軀落下後,觸到一片軟熱,竟然滾不動。
睜眼一看,原來,無名已抱住他立在了寢宮內。他一滾,臉就埋在了無名的胸膛上。
無名說過事不過三,不再救他,可眼見他掉下去了,還是會撈住的。
撈住了,還面色發白地皺眉道:“真沉。”
無敵心想,那是自然,我昂藏七尺之軀,落在你一個形銷骨立的癆病鬼手裡,能不沉嗎?
唯恐把無名壓壞了,一口血噴在自己身上,趕緊跳離懷抱。
夜盟主和那嬌嬈的錦衣人,仍並肩坐在榻上,腰下掩着同一條絲被。
兩人一齊注視着無敵,這少年夜闖乾坤盟,還敢如此鬧騰咋呼,真是獨一份。
錦衣人眼波流轉,對夜盟主道:“盟主,你失手把人家的腦子打壞了?”
夜盟主一怔,待要說話,無敵卻已向錦衣人怒道:
“誰腦子壞了,你趁我不備暗算,還推給夜盟主,算什麼英雄好漢?”
“你看不出麼,”錦衣人眉梢輕挑,嬌滴滴地,“奴家不是英雄好漢,而是服侍好漢的。”
說着,右手作掩面狀,翻出蘭花指,拂下左肩衣襟,露出一片雪色玉光的皮肉。
好似戲臺上的花旦,念唱作打皆有韻致,手眼身步都沒閒着,羞答答的女兒態。
“……”無敵腦子一亂,明知這位是帶把的爺們,卻不由自主扭頭回避。
目光迴避了,心卻燥熱,無法忘懷那令人害臊的媚態。
又迴心一想,對方指法柔若無骨,卻於關節處着剛勁,正是虛中藏實,不能大意。
夜盟主不願爲難小輩,攏起錦衣人的衣襟:“好好說話,別胡鬧。”
錦衣人立即收了嫵媚之色:“聽見了麼?盟主要你倆好好說話,別胡鬧。”
彷彿一下子由花旦變成了武生,眉宇間攢起一股英氣,竟也十分俊逸。
無敵忍不住道:“夜盟主是嫌你胡鬧!”
錦衣人推諉道:“明明是你胡鬧,嚷嚷着要看斷袖,我只不過是成全你。”
“啐,我就是看斷袖也不看你,我是陪我大哥來看夜盟主的!”
錦衣人聽了,把夜盟主護在身後,不悅地:“原來兩個小色胚是覬覦我夫人的身子。”
夜盟主聽得面沉似水,在錦衣人頭頂狠敲一記。
錦衣人又改口道:“說岔了,是覬覦我夫君的身子。”
夜盟主這才得了工夫出言:“夜某這契弟生性頑皮,但心眼不壞,請二位多擔待。”
言下之意,竟是坦蕩地承認了,自己和錦衣人情同伉儷。
好似這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
無名留神打量這兩人,夜盟主鬢間已有霜色,錦衣人卻是無憂無慮,色如春花。
他慢吞吞地道:“不惑之齡,還能如此爛漫,不爲世情所染,可見盟主十分愛護他。”
夜盟主怔了怔,沒料到江湖中人人談之色變的病劫,也能說出恭維話。
然而心上人讓對方誇獎了,總歸是高興的。
再細量無名,這少年郎老成持重,又是個練武的好胚子,可惜,走了旁門左道:
“慚愧,方纔契弟走火入魔,蒙小兄弟搭救,夜某感激不盡,不知夤夜來此,有何見教?”
無敵插嘴道:“這個倒要問夜盟主,我們少主不會武功,盟主卻發帖子請他來參加比武招婿。這擺明了是要見五劫,現下我大哥和我來了,盟主又問有何見教,這到底是何意?”
夜盟主聽罷,和錦衣人互望一眼:“實不相瞞,夜某並未請貴門少主來參加比武招婿。”
此言大出無敵所料,無名卻道:“那份送來莊家的請柬,是他人僞造的。”
夜盟主又是一怔:“小兄弟既然知道,那麼,我們敞開天窗說亮話。”
無名點頭:“能僞造乾坤盟請柬的人,不多。”
夜盟主道:“只有一個。”
錦衣人道:“打什麼啞謎,這小子早就猜出來了,沒錯兒,是那悶葫蘆乾的。”
無敵沒聽說過江湖上有“悶葫蘆”這號人物,一時轉不彎來,問:“是誰?”
“當今皇上。”夜盟主神色冷峻地道。
錦衣人煞有介事地道:“皇上垂涎我的美色,恰巧我練一門陽剛功夫,走火入魔,如今大限已至,皇上就動了心思,要乾坤盟盟主治好我的病,否則,拉整個金陵的人給我陪葬。”
無敵隱隱有些明白了,又問道:“爲何一定要夜盟主治好你的病?”
“實不相瞞,”夜盟主握住錦衣人的手道,“我二人的武功,追根溯源,師出同門。祖師是武當派的俗家弟子。後來,祖師與他的髮妻——也就是我夜家的先祖,共同精研道家太極陰陽要義,開創了兩門功夫:一爲《乾元經》,取□□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之意;一爲《玄坤訣》,取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之意。這兩門功夫。一陽一陰,分別練督脈和任脈,可以合璧。然而,過了數十年,到了先嚴那一代,他發覺,僅練任督中的一脈,是邪魔外道,活不過四十歲,便會走火入魔。”
說到此處,夜盟主嘆了口氣:“爲了保住我的性命,先嚴更改了《玄坤訣》的心法。《乾元經》的心法,卻不曾更改。”
錦衣人得意道:“還是我來說罷,夜盟主練的是陰功,我練的是陽功。傳我陽功的人,期望我早死早超生,故而我快要死了。我的死法,就是督脈過盛,任脈衰竭,任督之間鵲橋不通,大小週天無法自如運轉,最終讓至陽氣勁活活逼死。唯有夜盟主練成的陰寒氣勁,可以延緩我的死期。但夜盟主道高一尺,我魔高一丈,他就是拼上性命,竭盡畢生功力,也救不了我。”
無敵方纔見識過錦衣人的氣勁,知道他厲害,抱手說風涼話道:
“這就叫惡人自有天來收,連夜盟主都救不了你,那麼你只好死了。你一死,整個金陵的人給你陪葬,倒也死得很風光,不枉了此生。”
這句話,說中了夜盟主的心事,夜盟主攥着錦衣人的手,眉心緊皺,也不知在思考什麼。
無名冷不丁地道:“以盟主一人之力,救不了你。加上病劫,就不同了。”
夜盟主和錦衣人聞話,一齊側目,定定地注視着無名。
無名又道:“皇帝僞造請柬,引莊家少主來金陵,正是要盟主和我聯手救你。”
錦衣人搖頭道:“不行,你二人聯手救我,就中了皇上的計謀,他早就想除掉乾坤盟,治一治以武犯禁的江湖中人,只是忌憚夜盟主和我的功夫。你二人爲我耗盡功力之時,就是他圍攻金陵、剷除乾坤盟之日。到時候,不止乾坤盟,整個武林都會有一場浩劫。”
無敵聽至此處,終於豁然開朗——
在宰羊鋪,那神女門小丫頭百般阻撓,說什麼“莊家少主此去金陵,無名和夜盟主必死無疑”。原來指的是,皇帝會趁夜盟主和無名爲錦衣人治病,派兵剷除乾坤盟,再整頓中原武林。
想罷,向錦衣人道:
“你死了,皇帝要整個金陵給你陪葬。救活你,金陵也難逃一劫。看來還是不救你爲妙!”
錦衣人深以爲然地點頭,伸手愛撫夜盟主眉心的皺紋:“你就甭操心了,悶葫蘆是鬥不過我的,我自有打算,總不會連累金陵的老百姓受苦。”
“你有什麼打算?”夜盟主沉默半晌,道,“你是不願我傷他。”
錦衣人柔聲道:“我也不願你受傷,你們是一家人,誰也沒有錯。”
夜盟主道:“我和你,纔是一家人。”
無敵見這二位旁若無人沒羞沒臊地談情說愛,不由得給無名使了眼色。
大意是,這事管不了,別自討沒趣了。
無名卻向錦衣人道:“金陵之亂,已成定局。倘若我可以救你,並保夜盟主不死,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