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敵恨得牙癢癢,原地轉了個圈,回到無名身邊:“大哥,五劫各有所長,無策給了你破解之法,你還要我來打頭陣,這擺明了就是公報私仇,存心刁難我!”
無名聽得搖頭:“機關藏在石磚下,環環相扣,一日一變。要推算出它的變化,如同算天上的星星有幾顆。無策還未得出答案,便走火入魔,犯病了。”
無敵愣了半晌,沒想到算無遺策的惑劫無策,也拿這前朝皇城的機關沒奈何。
他不由得幸災樂禍,轉怒爲喜,攬住無名的肩:“早說麼!大哥你破解不了機關,我也不會笑話你!畢竟你身爲病劫,擅長的是寫藥方子,自己且還癆病纏身。少主帶你出門,本就是不識貨,勉強得很了。不如乖乖依了我,離開莊家,安享晚年去?”
無名聽罷,好像對無敵的表現很失望,雙肩緩緩起伏,極輕地調了一口氣。
繼而身軀猛凝,腰腹收緊,一股遒勁的力道,順着他背脊的督脈往下擰。
他的雙足似得了千鈞之力,隨之在地磚上重重錯開。
微塵揚起,以他二人立足處爲中心,甬道的地磚似成了流竄的活物,由近而遠,拱起波浪般的弧度。又像一條經脈,自無名雙足延出,帶着搏動的氣勁,擴向四面八方。
地底傳來牛筋崩斷的齊整輕響。
整個甬道的石磚,一剎被內力滌盪了一遍。
無敵猛地醒悟,無名是將這機關當做人體未打通的經脈來對付。
只要依循機關本身的章法,灌入一股極強勁的內力,地磚下環環相扣的機括,就會剎那崩毀。
他走神間,無名已安然踱入宮牆之間的甬道,向宮後苑走去。
他快步追上:“我道是大哥你有何高招,不就是破壞機關?我也能做到。”
無名驟然止步,扶住身側的假山奇石:“你能做到,卻想不到。”
話音未落,種滿花草的泥地裡,翻出兩個鐵夾,不偏不倚,正巧夾在無敵腳踝上。
“大哥?”無敵吃了一驚,就要發力震開鐵夾。
無名晃燃火摺子:“你看,這是何物?”
無敵忍痛看去,藉着閃動的火光,只看見四周的假山,嵌着碗口大小的鐵筒。
而他腳踝處咬緊的鐵夾,竟繫着極柔韌的冰蠶絲。
冰蠶絲的另一端,錯綜複雜地繞入假山內,好似與那些黑黢黢的鐵筒相通。
無敵心裡隱隱有了不祥的預感:“這是何物?”
“紅夷炮。你一動,就會引發火炮機關,粉身碎骨。”
他僵在原地:“大哥你這是何意?”
“留在這裡,不要妄動。”
無名把火摺子放回細竹筒,扔下受困的無敵,躍上通向寢宮的遊廊。
無敵目送無名遠去,心裡說不出是忿怒,還是委屈:“大哥!”
無名聽見呼喚,在廊檐上立定,本想置之不理,但心念一動,還是回過了身。
無敵依舊立在假山之間,一字一句地傳音:“大哥,你會後悔的!”
言下之意,竟是寧願掙脫鐵夾,被火炮炸死,也不願遂了無名的願,留在原地。
無名冷冷地看着無敵,這些年來,不知爲何,無敵一直纏着自己。
報當年的救命之恩也好,爭奪五劫老大的交椅也罷……
他不感興趣,也不想和無敵有太多瓜葛,不想和任何人有瓜葛。
此刻無敵若是尋死,死了倒也清淨。想罷,他居高臨下,站直身軀,一副袖手旁觀的模樣。
無敵便在無名的注視下,賭氣咬牙,渾身氣勁暴漲,發狠掙脫鐵夾。
眼看那冰蠶絲繃緊,就要牽動火炮機關,炸得他屍骨無存——
千鈞一髮,無名目光微閃,終於還是飛身掠了回去。
他諦聽假山內鐵輪磨動的聲響,五指撫過腰際,帶出一把七寸長針。
長針穿透假山疊石,扎入轉輪的縫隙中,那鐵輪磨動的咔嚓聲響消失了。
無敵趁機以內力震斷鐵夾,點了膝下兩處穴道止血,還不忘諷刺道:
“大哥,我就知道,你雖然是個畜生,卻還是通人性的!”
無名任由他一瘸一拐地黏上來:“值麼?”
無敵想也不想地答道:“值!”
說罷,自己倒是一怔,不明白何爲值,何爲不值。
無名若有所思地盯着無敵,好似要從中看出什麼端倪。
無敵也瞪着無名,他連死也不怕,倒要看無名還有什麼辦子甩掉他。
“事不過三,”無名不再看他,望向遠處的寢宮,“我已救了你兩次。”
無敵傲然道:“我又沒逼你救我,你看着我死也是可以的。”
無名無意與他鬥嘴,話鋒一轉:“我不帶你,是有原因的。”
無敵抱着手,將信將疑地應道:“願聞其詳?”
“我們進了這前朝後宮,一個活人也未遇見,你不覺得很蹊蹺?”
“那又如何?”
“你一定要跟着我,一會看見了什麼,別大驚小怪。”
無敵想不出看見什麼會驚怪:“我走南闖北什麼沒見過?大哥,你這一路護着少主,怕是護出毛病了。漫說夜盟主這等正道人士,我連十惡不赦的病劫都見過。這世上,還有什麼比你更可怕?”
說到此處,已是和好如初,有了調侃之意,語氣也不自覺鬆緩了幾分。
無名卻沒有被無敵逗笑,彷彿認爲多說無益,打了個手勢。
無敵意會,頓時住了聲。
兩人如臨大敵,一齊催動《天人五衰》的心法,斂聲藏息,掠至寢宮的檐上。
這前朝皇城的寢宮,籠罩在一團詭異的霧靄中,正是乾坤盟的夜盟主的住所。
與他二人不同,夜盟主未曾走旁門左道,是實打實的一流高手。
練的是一門少見的內家陰功,《玄坤決》。據說練至化境,可以凝血爲冰。
如果傳言非虛,那麼這已算不得武功,而是地仙神通了。
然而無敵卻知道,無名如此謹慎,並非在忌憚夜盟主。
因爲,夜盟主以武服從,斷然不會捨本逐末,去精研機關和火炮。
甫一靠近寢宮,無敵就感到,有兩股磅礴無邊的氣勁,一冷一熱,盤旋而上。
腳下的琉璃瓦佈滿水汽,滑膩不堪。只能存想於手足穴道,努力貼着不動。
他有些摸不着頭腦地看向無名,無名卻閉着眼睛,似在用心體會。
無敵只好靜下心來,學着無名的樣子,感受這一冷一熱兩股氣勁。
這兩股氣勁,相互包容,好似太極的陰陽兩儀,柔和地抱成一團。
像是一位絕世高手在入定練功。因此琉璃瓦雖然溼透,卻並未受損。
不然,他和無名貿然靠近,不可能毫髮無傷。
漸漸地,無敵又覺得不對勁,這兩股氣勁雖渾然一體,但絕非一個人造就的。
那股灼熱的氣勁明顯要強出許多,儘管刻意壓制,卻還是失了章法,狂躁地橫衝直撞,就要突破這抱成團的現狀。而陰寒的氣勁,極力裹住它,正在引導它迴歸周天運轉之道,奈何實力懸殊,陰寒的氣勁如泥牛入海,到此時,已是檣櫓之末了。
就在這時,周遭蒸騰的霧氣驀地消弭,無敵的額發向上掀起,幾乎睜不開眼。
他心中一驚,連忙調起內息,守住自己的膻中氣海,又想起無名有癆病在身,氣海本就是致命的弱點,經不起這等陽剛氣勁的衝撞,下意識把左掌罩在無名的背部。
無名皺了皺眉,抖肩震開無敵的手掌,不願接受他的好意。
說時遲那時快,自寢宮中爆出一股驚人的灼熱氣勁,好似火龍出世,門窗樑柱撞得飛了出去。緊接着,寢宮外的大銅缸噹啷抖動,騰起一股滾水,又轟地崩散開來。
無敵和無名伏在上方,所立足的琉璃瓦,剎那也捲入這股石破天驚的氣勁。
琉璃瓦急劇震顫彈起,卻立即被某種外來的稠密氣勁網羅住,平穩地鎮了下去。
這些外來的氣勁,非極陰也非極陽,如同人體各處的經脈。
有的是涓涓細流,連綿不絕。有的是滔滔江河,奔流直下。
看似雜亂,卻互爲呼應,織成無形的天網。
那火龍般的灼熱氣勁,受到外來的氣勁制約,好似逐漸恢復了神智,自覺地回到寢宮內,再次與那股陰寒的氣勁抱成一團。
整個舊皇城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過了片刻,一冷一熱兩股氣勁,彷彿達成了共識,一齊斂得無影無蹤。
寢宮外,塵埃散盡,月色朦朧,無名靜靜地盤坐在琉璃瓦上。
他的十指虛抱在丹田處,忽地輕出一口氣,稠密如網的氣勁,隨這冷熱兩股氣勁隱匿,收回奇經八脈之中。原來,竟是他制住了那失控的灼熱氣勁。
無敵蹲在一旁,怔怔地看着無名,有些回不過神——
氣勁本是無形之物,在方纔的較量中,他卻分明感到,寢宮內的氣勁有形,狀如太極和龍。
無名的氣勁也有形狀,如網,鎮住了這條龍。
無敵能感受這些形狀,一則是因爲他也是內功高手,對氣勁的觀察比常人敏銳。二則是因爲這三人的內功,比他還要高,不知高出多少倍,以致能化無形爲有形。
能將內功修到這個境界,在無敵看來,簡直是怪力亂神,不可理喻。
而這不可理喻的人中,竟然有他最熟悉的無名。
這就更令他費解了,按理,無名和他的造詣相差無幾,何以突然有了天壤之別?
無敵恨不得抓住無名的衣襟,問個究竟。然而這時,寢宮內傳來一個沉雄的男聲:
“——多謝小兄弟出手相救。”
緊隨其後,是另一個婉轉近乎嬌媚的聲音:“沒想到,劫門少主不願做人,卻是個色中惡鬼,也對房中術感興趣。若是看了什麼不該看的,盟主你可要剜下他的眼珠子,替奴家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