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九十六

(一)

自無涯境回來,我的心便似被大石頭壓着一般,沉得透不過氣來。總有許多許多的不安。

在崑崙山上,師兄們開始認認真真教會我仙法,我便每日每日勤加修煉。我曉得是我太弱了,師父乃司戰神君,我這般弱小定然會牽制與他。就如上次魔界之事一般。

我不想自己再成爲他的軟肋。

隨着幾日修煉下來,仙訣我是新學會了不少,但就是口訣難背了些,各種口訣混在一起使我時常搞混,結果決也捏得不倫不類。

不過有件事倒是特別奇。記得在魔界的時候,我身上的仙氣被那殺千刀的妖婦給吸了一大半去,然只是片刻光景讓我覺得自己異常虛弱,待回到崑崙山養了幾日後便沒再有那種感覺,似我流失的仙氣又重新回來了一般。

不管如何,這總歸不是一件壞事。

我手指捻着仙光,心想這次該捏個什麼決好。無奈腦子裡口訣實在太多混亂得很,我想了想,還是先捏個三面晶盾試試。以往我只能捏一面的,如今能捏成三面將自己裹起來,已經算是進步很大了。

可哪知,眨眼之間一道銳利如刀劍的仙光自我手裡噴薄而出,讓我十分懊惱,又記亂了口訣。我念的是劍光的口訣。

眼看着仙光飛出去劈在空氣裡也就算了,恰恰此時我卻看見一人往這邊飛過來,嚇得我眼珠子都凸了出來。

我的仙光好死不死對準了他的胸膛!

我忙驚叫道:“喂!小心!”

那人不知是耳朵機敏還是身手靈活,面對飛奔而來的仙光,他只側身一閃,便輕輕巧巧地躲過了去。我不由得舒了一口氣。

不曉得是誰人如此大膽敢擅闖我崑崙境,但總不能一句話都不說便將人家給弄死在這裡,委實不是我們崑崙山的作爲。

轉瞬之間,來人就已停駐在山頭,下了祥雲落了腳。

我微微一愣。這來的不是別人,卻是藥神殿司醫神君堯司。

(二)

堯司衝我溫溫一笑,一雙狐狸眼十分美麗,道:“彌淺總算勤快了些,曉得修煉仙法了。”

我乾乾咧了咧嘴,道:“你如何來崑崙山了?將將是我太莽撞,你……有沒有被傷到?”我都還未想好,該以何種方式來面對他與他說話。

一直未細細想,但於我於他,我都知道,前塵往事雖如雲煙,我卻還是錯了。當初沒認真想他對我的情意,以爲一切只是我自作多情;如今我不是沒看見他爲我的所作所爲,到底還是我虧欠的他。

堯司挑了挑眉,還是沒辦法挑去眉心那抹落寞,道:“自然是想來看看彌淺。”他衝我眯眼,又狡黠輕佻地笑道,“如何,彌淺你想通透了沒,願不願意隨我回去藥神殿?”

我看了他一眼,有些無奈道:“自然是不能隨你回去。”

下一刻不待我反應,堯司突然欺身上前,手臂一攬,便將我攬進了他的懷裡。我掙了幾下,卻絲毫掙脫不得。

只聽堯司輕聲問:“這一回,彌淺果真是陷下去了麼?”

我動了動脣,道:“我是崑崙山的弟子,自然要呆在崑崙山上,哪有與你去藥神殿的道理。”

堯司便又問:“那彌淺再親口告訴我一回,也好讓我徹底醒悟。是不是真的愛上師父了?”

我安靜了半晌,擡手攀上了堯司的肩,回抱了他,道:“嗯,無法自拔。”我曉得,只要我親口承認了,他便再也沒有糾纏我的餘地。

堯司輕笑出聲,道:“難得彌淺如此老實,若是當初我亦如你這般老實,你便不會是他人的了。不過無論如何,你都得隨我回藥神殿。”

說着堯司果真就鬆開了,繼而又拉着我的手,要帶我走。

我不禁氣急道:“堯司,我都這般承認了你爲何還要硬拉我走!”

堯司背影頓了頓,老實道:“啊,還是沒辦法就這樣死心。”

下一刻忽而一道仙光晃眼,那仙光竟是衝着堯司而來。堯司蹙了蹙眉,放開了拉着我的手,仙光便自我與他的間隙中滑過去。

“弦兒。”

我側頭看去,見師父正站在那裡,雙目淡然如水,幾縷髮絲些微揚了起來。

堯司眯着一雙狐狸眼,不卑不亢與師父道:“今日本君莽撞來此,還望神君勿怪。只是,此次前來,我一定要帶彌淺走。這裡,她不能再呆下去。”

什麼叫我不能再呆下去?

我顧不得唐突師父,插嘴堅定道:“我都說了,無論如何我都不會離開這裡!你且回去罷,我亦不會隨你去藥神殿!”

堯司並未回答我,而是一直看着師父,似在等師父答話。

師父清清淺淺道:“弦兒,去與爲師煮一壺淡茶可好?”

我怔了怔,收起滿腹的心緒,道:“是,師父。”

(三)

師父未如以往執着不移地將堯司趕出崑崙山,而是帶他去了書房。我便依師父的吩咐去煮了淡茶。

只是不想去到煮茶的地方,恰好碰見了六師兄,他也在煮。見了我去,他便將自己煮好的那壺讓我拿去給師父,他自己再另外煮。

六師兄生性實在,對誰都十分好。我拿好六師兄給的茶,一邊暗歎六師兄的老實地道一邊快步往師父書房那邊去。

到了師父的書房門前,我正欲擡手敲師父的房門,裡面冷不防傳來的話語聲卻止住了我的動作,生生愣在了那裡。

師父問堯司:“你果真要執意帶弦兒走,不離不棄願舍盡一切?”

堯司道:“我能做的不比你少。”

師父幽幽道:“本君如何能相信你。你害過彌淺一次,你叫本君如何相信你。本君亦是聽說過你與天庭瑤畫仙子有着三世姻緣,這又該如何?難道本君要將徒弟交給一個與她人有着姻緣的人手上麼?”

堯司沉默了下,忽然問:“你想我如何?”

師父道:“仙神姻緣乃天命,但天命之中亦有數不清的變數。引出心頭血,浸上姻緣線,姻緣線便不解自斷。”

我一下晃了神,兀自踉蹌了兩步。

堯司不語,師父頓了頓,又道:“若三世姻緣已毀,司醫神君再來我崑崙山帶走弦兒,本君不再阻撓。”

師父……師父……他什麼意思……

“好,一言爲定。”

“砰”地一聲,我手上一輕,低下頭一看,手裡的茶壺已經滑落了去,摔在了地上支離破碎。茶水流了一地,濺溼了裙襬。

我忙蹲下身去,手忙腳亂地拾起碎片。

門突然打開了。我跟着顫了一下,手指不當心任瓷片劃了去,劃得有些深,刺骨的疼痛。眼角飄過一抹白,漸行漸遠,只聽他輕幽道:“彌淺你等我回來。”

我蹲在門口,安靜地蹲在門口。師父,就在書房裡,簡簡單單一句話,便將我割捨給了別人?我親耳所聽,他竟想將我割捨給別人?我還以爲,他會如上回一樣,將堯司一張俊臉給打得花裡胡哨。

手指上的血一絲一絲順流而下,滴滴答答地落在了一片一片的碎瓷上,將原本淺黃色的茶水染成了嫣紅。

我咧嘴笑了笑。那嫣紅,多好看。

後來,滿手都是那樣的顏色,黏糊糊地落地時,還能牽起一兩根如姻緣牽那般緋紅的紅線。

(四)

蹲得久了頭有些暈沉。我站起來時險些不穩栽倒了去。幸虧我扶住了牆纔不至於跌得一身狼狽。

我轉身便離去。

師父在書房裡,輕輕喚了聲:“弦兒。”

我頓了頓,側頭低眉安順道:“師父恕罪,徒兒不小心將茶摔沒了。徒兒現下就去重新煮過。”

師父道:“弦兒不用煮茶了,爲師不想飲茶。”

我邊往外逃也似的快步走,邊道:“師父、師父……放心,徒兒會挑最清淡的茶煮。”

身後一陣清風夾雜着桃花香襲來,我手腕倏地一緊,愣愣地看着師父禁錮在我手腕上那隻纖長而又骨節分明的手。

心開始墮入深淵。漫無止境地發疼。

原先我以爲,淪陷了,即便下邊是深不見底的黑淵我也心甘情願。那麼如今呢,果真落入深淵了,爲何卻那般窒息。

我親耳所聽親眼所見,師父要割捨了我。我以爲,他是願意與我一起並肩走到天邊的盡頭的,我以爲我不說他都知道的,我以爲那麼容易就可以與他天荒地老的!

難道,竟是我一心在自作多情麼。

如若不在意,那他爲何要……爲何要……

師父擡起我被割傷的手,欲施仙法,輕聲道:“弦兒爲何不顧惜自己。”

我手指動了動,拂開了他的手。趁他怔愣間,兀自抽回了手臂,努力動了動幹得發覺的喉嚨,道:“是徒兒愚笨,不小心讓瓷片劃傷了。徒兒……徒兒現在便回去……回去止血……”

“弦兒!”

轉身那一剎那,我流不出眼淚。我只知道縮着脖子,一步一步往前走,往前走着走着就又停了下來。

終是忍不住輕輕問:“師父,將將說的都是真的麼。”師父你讓堯司去斷了他與瑤畫的姻緣,然後來崑崙山帶走我麼?

我想要師父回答,我想他聽他說“不是”,偏偏他就是不想如我的意,一直沉默着,沉默着。

我不死心,便再努力平靜下來,問了一句:“你,是不想要我了?”

“但是師父並非弦兒父君母上,何故師父不想要弦兒了就想讓人將弦兒帶走……弦兒自己會走……自己會走……”我哆哆嗦嗦地招來自己的祥雲,爬了幾次才爬上去,背對着他,飛離他,越來越遠,嘴巴里卻不住地一遍遍呢喃。

我以爲就這樣,可以一起並肩走下去的。在魔界的時候他爲了我不顧生死,我想我也可以同樣那般爲他。我想將我的所有都拿出來擺放在他面前,包括我的真心。

可惜了。不過可惜了。我一直懵懵懂懂,以爲師父會稀罕。今日我才明白過來,他可以將我隨手讓出去,原來他不稀罕。

祥雲就算會飛到天邊的盡頭,被我的血染成了紅色,我亦沒回頭再看他一眼。我的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