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是空的,我的心也慢慢空了,被野獸吞噬一般,一塊一塊地被吃掉了。此刻,生命正從我身體裡一點點的抽離。
意識發散了,周圍的場景在我眼前逐漸的模糊,我整個人處在了一種身不由己的失重的漂浮狀態。
還能聽到童義信一聲比一聲低的呼喚,上下眼皮就象兩扇漸漸關閉的大門,將我關在了一片黑暗之中。
時間觀念隨之消失了,大概只用了幾秒,又好像過去了千萬個世紀,只覺得自己很輕很輕,慢慢升騰到了天花板,發不出聲也動彈不得,象個氫氣球一樣飄飄蕩蕩的倒懸着,看下面醫生護士在忙忙碌碌,漸漸看清了病房裡的一切,奇怪的是,還看到我自己。
你一定是不信的,對,眼見爲實,人們只相信自己看到的觸摸到的一切。所以,只有那些有過這種瀕死體驗的人才能夠相信,或許這就是廣爲流傳的靈魂出竅的感受。
一點麻木,一點失措,一點好奇的混沌感。
有一團銀白色的東西晃了一下,仔細一看,是母親的銀髮。她什麼時候回來了?到底時間過去多久了?怎麼母親一下子變的那麼老了?
眼前這個憔悴不堪、孤苦伶仃的老婦人可是我的母親?貝貝一歲生日時她還是笑聲朗朗、精神矍鑠的,可現在,從她臉上看到的,是那麼深的悲傷、委屈、對命運的不解和無力抗爭。
我猛然醒悟了,瞧我是個多麼狠心的女兒啊。
貝貝昏迷的這些日子,我完完全全將母親忘了,自私的哀傷和仇恨將我折磨得死去活來,是母親在身邊默默幫我分擔着一切,我卻對她的付出視而不見。
這段時間母親是怎樣的日日操勞:洗衣、做飯,還要做貝貝的半個醫生,每隔兩小時給貝貝翻一次身,隔四小時喂一次飯,隔半天要按摩一個小時,她怎麼吃飯怎麼休息,爲什麼我都沒有想到過?
是不是我內心深處依然在記恨她在童年留給我的忽略和傷害?
我得回去,回到身體裡去。如果我和貝貝都死了,那我們家就太悲慘了,悲慘的無以復加的程度就是家破人亡了。
也許,貝貝對我來說有多重要,我對媽媽就應該有多重要。
不能就這樣放棄了。
我迫使自己回到那具軀殼裡面去,一次次的回去又一次次的從軀殼裡逃離出來,穿來穿去,我一直沒能成功。
有醫生走過來扒開我的眼睛看了看,護士又吊了輸液瓶,就紛紛離開了。
此時,我終於體會到貝貝昏迷前的感受了:既虛幻又真實的周圍場景,一個人無力無望的抗爭,這種對未知的巨大恐懼掩蓋了所有的感受,以至於身體的疼痛感完全消失。
屋子裡的人一下子多起來了,碧月和汪師傅來了。他們把門關了起來,媽媽還守住門口,有人將我的輸液瓶拔掉,然後往我的嘴裡灌了些東西。
是一種極度苦味的湯汁,它就象一幅吸附劑,慢慢的將我的靈魂收了回去,我猛一下咳嗆一口,眼皮終於動了一下。
眼睛沒有張開,就聽見有人激動的問:“汪師傅,要不要叫醫生?”依稀可以辨認,是童義信的聲音。
我一下子又陷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我知道自己還沒有完全形神俱散,意識一直都是清醒的,但全身軟綿綿的,沒有一絲力氣。
記得有人說過昏迷狀態是分很多個階層的,如果是深度昏迷就會使大腦進入一種灰色地帶,在這種情況下,是會產生一些奇特的視覺效應,心裡是無限的平靜,淡淡的喜悅,甚至可以聞到奇妙的香氣。
這些我都一一體驗了。死亡到了最後,並不是那麼恐怖,到了那種狀態,人的觸覺是最遲鈍的,但嗅覺、味覺、視覺會出奇的靈敏。
遠遠的看到一道光,裡面站着一個人,好像是父親,是生前健康的樣子,微微笑着,那麼平靜和慈祥。
我真想一步步走向他,牽着他的手走向那個很亮很亮的地方。
就在那時,我忽然聽到一聲微弱的呼喚:“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