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手書

和尚叫慧明, 寺院卻不叫廣佛寺。

謝平瀾說的不錯, 靈巖寺的齋飯做得確實好,連明月這麼挑剔的人都吃了不少。

吃完飯撤下碗碟換上茶, 白策爲謝平瀾診過脈,道:“依我這水平,只能給你開個方子, 世子你先照方抓藥, 再忙也要按時喝,不然容易落下病根兒。”

謝平瀾道了謝,將白策開的藥方給了一名侍衛, 叫他去照辦。

四人圍坐,開始說正事。

明月和白策都關心他在那大船上當着衆人所說的“親自處理”隋鳳、陳佐芝和孟黑三人,到底是要怎麼個處理法,是否已有計劃?

隋鳳眼下的處境頗爲艱難, 一旦同陳、孟二人翻臉,他帶來的一千多寨丁在陳佐芝上萬大軍駐紮的大化怕是連點兒浪花也翻不起來。

謝平瀾對此卻不欲多說,只對明月道:“回去同你爹講, 既然已經答應了與陳佐芝、孟黑結拜,那就不要再推諉了, 按陳佐芝說的結拜就是。湯嘯那邊先不用理會,等我以後見到他, 問問是怎麼個情況,弄清楚了原因再說。但有一點一定要注意,提醒你爹這段時間千萬要愛惜自己的名聲, 同陳佐芝和孟黑在一起可不是清者自清就行了,眼下方方面面都盯着大化,當着天下人的面,該說的話一定要說,該做的事也一定要做。”

明月仔細想了想這幾條,好像她爹面對的難題謝平瀾都給了答案,他沒解釋爲什麼,言下之意是隻要如此照着做就可以了。

她同白策對望一眼,點了點頭。

白策有些擔憂:“世子認識湯嘯?聽說他是杜將軍的親信。”

謝平瀾微微頷首:“這個人我見過幾次,每次都是跟在杜昭身後,很是沉默寡言。”

明月聽這話不禁訝然,就父親所說,此人在大化的表現可一點都不沉默寡言啊。

“杜昭很早就上了戰場,那時他父兄還在世,他在軍中不過一副都統,麾下不滿千人。我聽他說,有一回他帶着手下衝陣,突見前方不遠有一什長被敵人絆馬索扯倒,要換在平時,他可能就那麼衝過去了,要知道亂軍之中一時的鬆懈疏忽可能就送了命,那天也不知怎的心血來潮,大約也是見那人年紀不大卻很勇武,他飛馬衝過去,用□□將周圍的幾個敵人挑飛,提着那小子的衣領把他拉了起來,這個被救的人就是湯嘯。”

啊,原來那姓湯的竟與杜昭還有這麼段淵源。

明月神色不由地凝重下來。

她看的雜書多,一直就覺着古往今來那些上位者的心態真的叫人很難理解。

他們對待自己的恩人,尤其是救命之恩的那種,往往懷有一種隱秘的忌憚,以致到最後常恩將仇報,反而是對自己施恩過的人,卻會放心的加以重用。

不知道杜昭是否也會如此?

就在她胡思亂想的工夫,聽謝平瀾又道:“湯嘯管了密州軍的諜報之後,有多次升遷的機會,他都主動找杜昭把戰功讓了出去,以免引起朝野注意,好繼續做他的隱身人。所以這次朝廷的懸賞名冊裡就沒有他的名字。”

關嘉忍不住岔開一句:“世子你見到那名冊了?”

謝平瀾回身衝跟着他的小廝伸了下手,那小廝便利落地打開隨身包裹,自裡面拿出一卷書冊,雙手捧着遞過來。

謝平瀾接在手裡,將那書冊放到了幾人圍坐的桌子上,供大家觀看。

白策有些不敢相信:“這就是……”

鄴州地界上,只聽說那位欽差手裡有一份,這東西陳佐芝或許見過,餘下的人就連隋鳳都沒能一睹廬山真面,沒想到謝平瀾竟然拿到了。

他是和京裡還有聯繫麼?

明月好奇,拿起那冊子打開,見上面以蠅頭小楷密密麻麻抄了上百個名字,杜昭不用說,排在了第一個,後面以官位大小,腦袋值個侯爺伯爵不等。

她認真地把這冊子看完了,上面果然沒有湯嘯,也沒發現謝平瀾的名字,不知是皇帝給謝家其他人留了面子,還是因爲謝平瀾目前尚未投奔杜昭。

到是在比較靠後的位置發現了王子約,懸賞非常寒酸,只值個從七品,外加金銀賞賜。

明月心中好笑,調皮地用指甲在那裡掐了道痕。

謝平瀾很快發現,瞥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這冊子一看就是對着正本謄的,幾人知道輕重,沒有去問,關嘉感慨道:“想當年爲了我能當上七品縣令,家裡託了多少關係,朝廷此番到是下了大本錢,就不知陳佐芝等人會不會上鉤?”

謝平瀾待他們看完,收起冊子,繼續剛纔的話題:“杜昭曾說,最叫他覺着對不起湯嘯的還不是耽誤了湯嘯的前程,有一年湯嘯在密州邊界微服公幹,救了一個賣身葬父的女子,那女子孤苦無依,加上感激湯嘯,自此便跟在他身邊,照顧他飲食起居,兩人日久生情,湯嘯動念想要明媒正娶她爲妻。”

明月託着腮聽謝平瀾說話,這和講故事也沒差嘛,真想聽他這麼一直講下去。

“誰料就在這當口,密州軍派出去的密諜接連出事,湯嘯懷疑是自己身邊出了問題,當時情況十分危急,他便將貼身伺候的,包括那女子在內,一共四個人全都殺了。”

“啊!”明月全未料到好好一個風花雪月的故事結尾竟然如此血腥,不禁發出一聲低呼。

白策和關嘉亦跟着一齊變了臉色。

只有謝平瀾還心平氣和,抿了口茶,道:“我同你們說這些,不是要揭湯嘯的隱私,而是叫你們知道,此人絕非表面看上去那麼簡單,他行事之狠辣,也不是尋常人能猜度的,同他打交道一定要小心。”

諸人一齊點頭。

要照這麼說,這湯嘯之狠比之孟黑有過之而無不及,孟黑那是狠在明面上,姓湯的是玩陰的,說翻臉就翻臉,叫人措不及防。

明月不禁有些擔心謝平瀾:“你也小心,看來杜昭身邊也不是那麼好呆的,你還準備去麼?”

在座的沒有外人,謝平瀾衝她笑了笑:“等處理完了鄴州這邊的事之後,我便過去看看。”

明月默然。

該說的已經說得差不多了,天色不早,白策覺着他帶着明月出來一整天,也是時候回去了,問問謝平瀾最近都會住在靈巖寺,起身告辭。

關嘉要隨他們一同回去,傳話叫車伕先去套車,再叫上程猴兒和隋順兩個。

明月找了好幾年的人,如今心願得償,只覺着不知怎的稍稍一坐天就快黑了,還有好多話都沒有機會說,心中頗爲不捨,手縮在袖子裡不住把玩那枚金印,暗自安慰自己道:“算了,這與安興那回分別不同,知道他住靈巖寺,我在大化這段時間隨時都可以來看他。”

她起身跟在白策身後默默向外走,卻不知自己低着頭,一聲不響的樣子看上去分外可憐。

“隋小姐!”謝平瀾叫她。

“啊?”明月回頭。

謝平瀾被她那雙明亮的眼睛望着,腦袋裡一暈,竟忘了自己適才想要同她說什麼。

“什麼事呀?”明月不聞他說下文,面露疑惑。

這會兒不但是明月,足足三雙眼睛都在望着他。

謝平瀾微感窘迫,輕咳了一聲,道:“借一步說話,叫他們兩位在外邊等等你,我同你說下那印的事。”

他說得含糊,哪想關嘉和白策一早知道他將世子金印給了明月。

兩人會意先行離開,明月轉身,將手藏到了身後,戒備道:“世子金印?你想說什麼?”

謝平瀾不過是臨時找了個藉口,看她這樣子有些好笑,溫言道:“想必你已經聽說了,順德侯府另立世子,那印其實已經沒什麼用處了。”

“誰說沒用處了,你休想要回去!”明月想也不想便道。

謝平瀾見她這兇巴巴的樣子,眉毛都要立起來,愈發像被搶了食的幼貓幼虎,忍笑道:“你喜歡就留着好了,沒人與你爭。我不過是剛纔突然想起來身上還有一封我姐夫的親筆信……”

呂飛白的真跡!

明月望着謝平瀾雖然沒有說話,眼睛裡卻滿滿都是“我想要”的期待,以致謝平瀾剛開口時還隱隱有些不捨,這會兒竟覺給她也挺好。

他將那信拿出來,連着信封遞給了明月。

即使前些日子他一直徘徊於生死之間,顛沛流離,這封信依舊保存得很好,信封上別說沾上血,連點污穢都沒有。

明月也跟着慎重起來,小心接過信,遲疑道:“給我了?”

謝平瀾微微頷首:“你不是想要?他的手書只這一封了,再多了我也沒有。”

明月低頭取出信來。

信不長,只有兩頁紙,文魁星呂飛白的字如他的文章一樣卓爾不羣,勾捺間充滿了力量。

明月匆匆掃過,心頭如受重擊,方知道謝平瀾爲什麼如此珍視這封信。

這竟是呂飛白決意行刺之前寫給謝平瀾的信,是他的絕命書。

信上他只簡單交待了一下自己欲效古之布衣之士,伏屍二人,流血五步,對爲什麼要刺殺皇帝一字未提,剩下的大段文字都是回憶他同謝平瀾的姐姐由相識相悅到婚後的幸福時光。

哪怕這個時候,心懷死志的呂飛白仍將這封信寫得文采斐然,叫人動容。

那這封信對謝平瀾的意義……

明月只覺自己心跳得撲通撲通的,不敢再想下去。

到是謝平瀾見她眼睛有些發紅,開口勸她道:“文字有靈性,不要過於沉溺於悲文當中,受它的影響。”

明月重重點了點頭,將薄薄的兩頁紙按在胸口上。

她已經打定了主意,這封呂飛白的信這麼重要,她一定要好好收起來。

至於答應賀老的嘛,等以後有機會認識王子約,再跟他要王淵的墨寶就是了。

作者有話要說:  提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