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平瀾

兩人笑罷, 明月方道:“慧清是救了慧明老和尚一命吧?若是我, 被人當頭喝醒,發現險些葬身蛇腹, 只怕要驚出一身冷汗。”

“哦?你難道不會轉念又懷疑,若不是慧清好奇偷窺,破了佛祖的交待, 說不定蛇不是蛇, 而你白白辛苦了二十幾日,錯失了成佛的大好機緣?佛家不是有言,一切無有真, 不以見於真。凡所有相,皆是虛妄。”順德侯世子淡淡地道。

“可我見佛書上說,自性迷即是衆生,自性覺即是佛。像慧明這般也能成佛, 到是聞所未聞。”明月見江氏老是拿着《六祖壇經》看,怕裡面有什麼不好的東西,也跟着稍稍涉獵了一些。

她嘻嘻一笑:“再說我是個市儈的俗人, 寧可被人這樣喚醒,起碼不賠不賺, 不曾吃虧。何必冒着被蛇生吞的危險,去試驗一個妄想。”

順德侯世子微微側頭, 向她打量過來,似乎在心中估量,看明月到底是不是她所說的那個“市儈的俗人”。

明月身體前傾, 手肘撐在大腿上,兩手託着腮,凝望園中桂樹不停搖動的影子,長吁了口氣。

順德侯世子輕輕咳嗽兩聲,笑道:“怎麼了,小小年紀,哪來那麼多長吁短嘆?”

明月也不知道爲什麼感懷,大約因爲這樣的夜晚,這樣的月色,格外容易觸動人的愁緒,要不自古到今哪來那麼多詠月的詩篇?

她不想同順德侯世子交淺言深,道:“謝謝你講了個這麼好的故事給我聽,我原以爲白策捨命救你,因爲你是呂飛白的小……呃,內弟,原來不是這樣。”

順德侯世子聽這話大約有些無語,停了停方笑道:“多謝你對我的褒獎。隋小姐你也不錯,我給不少人講過這個故事,凡是猶豫不絕的或是一心想要成佛的,都不足深交。”

“爲什麼?”明月回首望向他。

“世道已經如此崩壞,連讀書人都被逼得放下手中的筆,拿起刀劍來求一個公道,我不想與那些只會整日作夢,明明被點醒了也執迷不悟的人爲伍。”

他活動了一下,伸個懶腰,想要擡起雙手放到腦後,牽扯到傷口,動作做到一半便中途放棄了,說這句話時的神情卻顯得格外嚴肅鄭重。

明月覺着當不起他這樣的誇獎,收回目光,說道:“其實我昨晚也想了很久。”

“你不過是更喜歡深思熟慮一些罷了。”順德侯世子不以爲意。

不知道爲什麼,今晚二人除了剛開始那幾句玩笑,聊的話題一直很沉重,明月覺着大概是因爲對方說的那句“連讀書人都被逼得放下手中的筆,拿起刀劍來求一個公道”。

她心想這說的難道是呂飛白?

呂飛白行刺皇帝事敗而死,朝野爲之震動,連一個八杆子打不着的杜昭都受到牽連,呂飛白的親朋好友肯定會有一大批人跟着遭殃。

不過小侯爺的姐姐已經過世,活着的時候也沒有爲呂飛白生下一兒半女,先前聽陳信芝那意思,別說謝家還有位正得寵的貴妃在,就算沒有,衝着謝老太傅的功勞和謝家的地位名聲,也不會輕易受株連。

而眼前這位無疑是同情姐夫呂飛白的,否則也不會冒着巨大的風險給杜昭通風報信。

明月雖然很好奇其中的秘辛,卻知道分寸,不欲打聽人家的隱私。

經過這兩回的相處,她覺着順德侯世子這人真的挺不錯,就不爲了追查救命恩人,也挺值得出手相助的,所以她開口問道:“還不知道世子你尊姓大名,怎麼稱呼?”

順德侯世子大約覺着直到這會兒才被明月賞臉問及名字有些好笑,莞爾道:“勞隋小姐動問,在下姓謝,名平瀾,風平浪靜的平,波瀾壯闊的瀾。”

哦,明月認真點了點頭,一本正經地反問:“到底是風平浪靜還是波瀾壯闊?”

謝平瀾聽她問得有趣,道:“大約是先波瀾壯闊,再風平浪靜吧。”

祖父給他起這個名字,是希望他長大之後有力挽狂瀾之能,保扶乾坤清明,天下太平,實在是寄託了極大的期許。

明月同他打啞謎:“難道不是先風平浪靜,再波瀾壯闊?”

謝平瀾一滯,不確定明月是不是暗指他策動支持杜昭造反,攪得天下大亂,烽煙四起。畢竟對面的可是土匪頭子隋鳳的女兒。

不等他再解釋什麼,明月突然站起身。

十餘丈外,蔡九公打開房門自裡面出來,藉着月光能清楚看到他怒氣衝衝的臉。

“我說誰在外邊嘰嘰咕咕,原來是你們兩個。纔剛見點兒起色,正是虛弱的時候,誰讓你夜裡開窗吹涼風的?不老是咳嗽嗎?是不是想找死?”

明月頭也不回地快步溜走,很快不見了蹤影。

留下謝平瀾一個人低聲下氣地跟蔡九公賠不是,又老老實實地關了窗戶。

蔡九公猶自氣哼哼地,一旁屋子裡高亮聽到動靜,忍笑探出頭來看看。

銀色的月光如水般灑在院子裡,一草一木都帶着光輝,透着皎潔,窗戶外邊只剩下一把椅子還孤零零地立在原處,彷彿在無聲控訴着被人拋棄的命運。

轉眼五天過去,曹氏的身體經由蔡九公的妙手調理大見起色,已經能正常進食,白天靠着枕頭而坐,同明月說了差不多一個時辰的話。

孃親江氏的回信也到了,信裡滿滿全是擔心和牽掛,還有對父母家人的思念。

明月見信上沒有提到白策白師爺,也沒有關於自己一行人之前在浦襄城的一言半辭,料想白策還沒有到金湯寨投奔她爹,叫來送信的人一問,果然。

送信的人說,山寨裡一切如常,陳信芝父子還沒有走,大當家雖然沒寫信,對大小姐也是十分掛念,把他叫了去,細問路上經過。

可高亮挑的這送信的人對浦襄城裡發生的事情也是糊里糊塗,又哪能說得清楚?

惹得隋鳳老大不高興,命他帶話給明月和高亮,叫衆人在下月中旬一定要回去。

因爲二月底陳佐芝要在大化宴請各路豪傑,共商大事。

請柬都下了,隋鳳已經定下要去參加,到時與陳信芝父子一同前往。

或是出於某種顧慮,亦或者擔心時局有變,他想叫女兒和部下提早趕回山寨。

明月知道外婆這一起死回生,家裡肯定有人大失所望,背地裡詛咒。

至於江宏豫,從見面到現在,明月一直就沒感覺到那是自己的外公,這麼多天都沒來看過外婆一眼,一門心思地在準備兒子的滿月酒。外婆曹氏對此也是習以爲常。

明月鄙夷地想,他算什麼外公,那只是個四老爺。

下月中旬到現在滿打滿算也不過一個月的時間,到時候可該怎麼安置外婆好呢?

這天一大早,有人上門求見蔡九公。

來人自報姓名,說是春和堂的大夫,名叫萬建明。

把門的寨丁報到明月這裡來。

明月覺着這名字耳熟,想了想纔對上號,原來是先前江家請了給外婆看病的大夫。

多半是聽說蔡九公將外婆從鬼門關拉了回來,前來討教的。

明月叫那寨丁去報給蔡九公,見不見由他自己決定,又叮囑手下人別忘了知會謝平瀾一聲,叫他到時藏好了,別在外人面前露了相。

蔡九公這會兒剛好無事,在自己的住處見了這位同行。

萬建明很是客氣,對蔡九公的態度甚至帶了些敬畏,一見面就連道久仰,又說久聞蔡老大名,如雷貫耳,沒想到今天竟能有緣拜會,當面請教。

蔡九公也不藏私,把自己這些天怎麼醫治曹氏,如何鍼灸開藥詳細同萬建明講了講。

萬建明如獲至寶,感激道:“蔡老真是仁心仁術,當世醫宗,杏林第一人。您若是肯收徒弟就好了,我回去便辭了春和堂的活兒,跟隨您鞍前馬後,只求能再學點兒東西。”

陪在一旁的梅樹青見這萬建明也是一大把年紀,鬍子都白了,竟然說出這種話,不禁暗自驚奇。

好在蔡九公沒有收個老徒弟的打算,三言兩語就拒絕了。

萬建明看出蔡九公不想多留他,面露悵然,識趣地起身告辭,臨別時不解地道:“真不明白,有蔡老您在此坐鎮,江家何必舍賢就愚,到春和堂請人來給十小姐看病?這不是叫在下班門弄斧麼?”

梅樹青插嘴問了句:“誰病了?”

萬建明臉色愈加古怪:“三老爺那邊的十小姐十五晚上受了涼,不是什麼大毛病,小小臥牀兩天,喝幾副藥就能好。怎麼蔡老還不知道?”

這天江流達的妻子管氏來探看曹氏,當着明月的面也說起了十娘生病的事。

明月才知道,幾位表姐妹這些天不來找她還真是事出有因,那晚十娘去走百病,估計着連嚇帶累,真折騰出病來了。

曹氏哪知道其中內情,還當外孫女和十娘她們已經初建友誼,慈愛地同明月道:“這些日子你光顧着照看我這老婆子了,你舅母要是不來,還不知道十娘生病。唉,我叫她們準備幾樣補品,你快去看看十娘吧。”

作者有話要說:  推薦好友魚行的《月東出》,女主爭霸文,已經八萬多字,而且聽說存稿頗厚,心漁也在追。感興趣的小天使可以先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