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夜,我有故事沒有酒

那一位, 指的自然是順德侯世子。

蔡九公點了點頭, 顯是早有預料。

這一路上蔡九公在兩個傷者身上花費了大量的心血,在他看來, 處置這兩人的傷病要比給曹氏看病還重要,也有意思得多。

一聽那位小侯爺醒了,他連飯都顧不得吃了, 也要先去看一眼。

高亮看蔡九公如此, 偷偷看了明月一眼,他覺着大小姐對這位小侯爺似乎也挺上心的,但出乎他的預料, 明月腳步未停,繼續往自己住處去,道:“我寫信給爹孃報個平安。高亮叔,還要麻煩你找個做事穩妥的, 呆會兒幫我跑個腿。”

看她那模樣,似乎是想打哈欠又生生忍住了,饒是如此, 臉上還是帶出幾分倦色來。

高亮心想:“大小姐這一路看來真是累壞了。”

明月回房寫了信,依舊是報喜, 上來就告知爹孃自己已經順利住進了外公家裡,提了提江家人迎接自己的排場, 長輩們饋贈自己的見面禮,重點講蔡老給外祖母扎針喝了藥之後,外祖母的病情已經穩定下來, 蔡老說再調理個十天半月就可恢復如常,爹孃只管放寬心,無需掛念。

她把信封好,交給高亮,而後由鈴鐺張羅着吃過晚飯,早早洗漱歇息了。

一夜好眠,第二天便是元宵佳節。

明月起了個大早,收拾停當,先去給外祖母問安。

神醫出手到底是不同,曹氏喝了藥又將養了一個晚上,狀態看上去比昨晚強了不少,見到明月滿眼是笑,神色激動,以目示意身邊服侍的人快給明月拿好吃的。

長期臥病在牀的人屋子裡通常都有一股子揮之不去的怪味,加上曹氏和丈夫失和已久,江宏豫所有心思都花在兒子身上,她這裡平時甚爲冷清,也就是明月來了,從昨天起妯娌們紛紛來探望,方有了些許人氣兒。

明月到是不嫌棄,在曹氏病牀前吃了早飯,一小碗桂花什錦餡兒的元宵。

曹氏眼巴巴望着,想叫她多吃點兒,明月硬着頭皮又吃了兩個,趕緊叫丫鬟收了碗,道:“這個太甜了,外婆需得好了才能吃。”

她服侍曹氏喝粥用了藥,等着蔡九公前來複診。

蔡九公過來看過之後,很有把握地說只要好好照方喝藥,保持舒暢的心情,正常吃飯講話、下地行走都只是時間問題。

明月一整天都陪着曹氏,等到天將黑的時候,管氏的女兒九娘和三房的八娘、十娘相攜而來,探看過嬸孃曹氏之後,邀明月一起去看燈。

明月有些猶豫。

就她內心其實是挺想出去逛逛,看看安興燈會的。

老是見書上說“縟彩遙分地,繁光遠綴天。接漢疑星落,依樓似月懸”,往常年這樣的美景只能憑藉想象,今年到是便利,就在眼前。

只是同江家的女孩兒都是初次見面,不知道這三位隔房的表姐妹稟性如何,自己又是個事多的,若是玩得不盡興,還不如等晚些時候只帶鈴鐺一個出去。

曹氏見九娘她們不曾冷落明月,還特地來邀她一起去看燈,別提多麼高興,口裡喃喃,一個勁兒地催促她快去。

服侍曹氏的幾人一天下來已經同明月處得熟了,那妾室在旁笑道:“太太想叫您去呢,我們安興燈會在整個鄴州那都是出了名的,今兒晚上全城老小一齊出動,二姑娘小的時候最喜歡看燈了,提前半個月便盼着……”

她自知失言,越說聲音越小。

那一年的元宵燈會,江柔惠同江家人走散,結果認識了隋鳳。

明月不知道爹孃的舊事,就算知道也不會在意,聞言點了點頭:“我知道了,等我挑盞好看的燈買了,帶回去給娘瞧瞧。”

她回住處換了身衣裳,又在外頭加了件石青色斗篷,叫鈴鐺帶上銀子,出來同三位表姐妹會合。

江家的小姐們出門看燈,自有一大幫子丫鬟僕從隨行,免得混亂中遭人衝撞,高亮亦安排了人暗中保護不提。

這一晚安興城家家戶戶俱在門口懸掛燈籠,大街上是一座又一座的燈樓燈塔,街市上商人巧匠更是把一早準備好的花燈掛起來,嚮往來行人兜售。

且說八娘、九娘和十娘年紀相仿,平時雖然時不時也有爭吵不快,卻都不是什麼大事,突然多出來一個隋明月,來歷尷尬,說起來簡直是家族的恥辱,偏長輩們反覆叮囑要小心交好她,難免覺着有些不舒服。

三人指指點點談笑賞燈,八娘、九娘偶爾還同明月說上幾句話,十娘暗翻白眼,噘着嘴,就差在上面掛個油壺了。

夜晚的風帶着涼意,輕拂明月額前的秀髮。

遠遠望去月輪下似有彩燈萬盞,大如寶塔燈、龍鳳燈、孔雀開屏燈;小如蓮花燈、玉兔燈、娃娃燈。火樹銀花,流光溢彩,簡直晃花了明月和鈴鐺的眼睛。

鈴鐺連蹦帶跳又笑又叫:“小姐快看,那裡,那裡啊,有耍龍燈的!”

十娘就撇撇嘴,語帶不屑道:“這算什麼,要不是到處鬧土匪不太平,今年的燈會也不會只熱鬧今天一晚上。”

鈴鐺聽着她這意有所指的話,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小心地看了自家小姐一眼,不再吭聲了。

八娘暗地裡悄悄拉了十娘一把,被她擰身甩脫了。

明月沒理會她們幾個,指了前頭燈市,道:“鈴鐺,我們去看看買燈。”

燈市人流如織,路兩旁俱是賣燈的商鋪,門口臨時搭起的木架子上懸掛着各式各樣的花燈,一眼望不到頭。

明月帶着鈴鐺走馬觀花,很快看中了一盞名爲安興八景的燈。

這燈籠八個面各畫着一幅畫,全都是安興當地的景緻,有小橋樓閣,有廟宇寺院,映着燈光很是別緻。

賣燈的說這是請有名的畫師所畫,同實景幾乎一模一樣。

明月想着孃親離家多年,看到這安興八景,定會引起好多少年時的回憶,也算是聊慰思鄉之情吧,故而沒怎麼講價,就叫鈴鐺掏銀子買下,提在手中繼續閒逛。

八娘她們也跟在後面邊看邊點評,不是說這家的燈不夠雅緻,搭色太過俗豔,便是說那家的燈全無新意,怕是把去年的舊款式又拿出來賣。

但對明月來說,這滿街的花燈她幾乎都沒見過,哪一盞都好看,全都亮閃閃的,只是這麼看着,心情就變得特別好,可以令她忽略身後那些聒噪。

她腳下突然一頓,目光被不遠處一盞花燈吸引。

那是一盞走馬燈,映在燈屏上的是一人策馬而去的剪影,紙輪旋轉,物換景移,竟生出馬蹄輕揚,那人越去越遠的錯覺。

明月不知不覺走到燈下,望着那剪影出了神。

這麼看着,好像那個人啊!

賣燈的過來,把燈裡的蠟燭取下,好心給明月觀看走馬燈裡的秘密。

身後傳來幾聲竊笑。

明月回過神來,問了問這盞燈多少錢,直接買了下來。

那走馬燈連底座足有兩尺多高,提在手裡稍嫌笨重,明月也不肯假手於人,就自己提着。

八娘幾個笑罷都覺着匪夷所思。

一盞如此簡陋的走馬燈,竟然就把隋明月給看傻了,還要買下來當寶貝,實在是沒見過世面,丟人現眼。

九娘黑了臉,道:“隋表妹,你從小在山上長大,喜好與衆不同,但這燈真不值什麼錢,還是叫下人拿着吧。”

十娘把臉扭到一旁,鈴鐺從她早先夾槍帶棒那會兒就一直盯着她,燈光下,清楚見她嘴脣微動,吐出三個字:“鄉巴佬!”

她頓時氣壞了,想跟小姐告狀,想直接罵回去,你纔是鄉巴佬呢。

明月似乎一點都未察覺到三位表姐表妹的異狀,對九孃的話未置可否,微微一笑:“逛了半天,你們也都累了吧,我請大家明心樓吃點心,順便歇歇腳。”

此言一出,三個小姑娘神情各異,八娘還以爲自己聽錯了,問道:“當真?”

明月笑得特別親切:“這有什麼,來之前我娘可是給了我很多零花錢,這兩天家中長輩們也給了不少。你們難得出來一回,我請客,來,別客氣。”

元宵燈會,生意興隆的除了賣燈的商人,還有賣小吃宵夜的攤販。

明心樓是燈市附近最大的飯館,裡面燈火通明的,雅間一早就沒了,大堂裡桌椅一直襬到了門口。

明月打發程猴兒等人去佔了門口的幾張桌子,算是給幾位小姐圈出了個安靜的地方。

明月選了張桌子,來到主位。

鈴鐺想不通江家三女明明這麼討厭,小姐爲什麼還要掏腰包請客,她家小姐可是從來不受氣的,她沉着臉把明月要坐的凳子擦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明月說行了,才氣哼哼地閃開。

明月瞥了她一眼,把走馬燈小心放到一旁,叫程猴兒去把夥計喊來,撿着店裡拿手的點心小吃點了十幾樣。

搞得八娘、九娘都有些不好意思,連聲說夠了,夠了。

明月一手托腮,白玉般的手指輕輕拂着燈屏,笑道:“等菜無聊,我給大家講個故事吧。”

講故事?

飯館裡的燈光從明月身後照過來,爲她披了一層銀輝,整個人顯得有些高深莫測。

八娘九娘全都來了興趣,催促道:“好啊,快講!”

連十娘都一改先前不屑的態度,瞪着圓溜溜的兩眼望着明月,盼她開口。

要知道像她們這等人家,小姐們平時的日子可是很枯燥無聊的。每天做做針線,和姐妹們聊聊心事拌兩句嘴,至多做首無病呻/吟的詩詞,一天也就過去了。

閒書是不讓看的,而丫鬟婆子們也不敢在小姐面前搬口弄舌,萬一哪個故事不妥當,惹得小姐動了春心,不是被打死也要發賣,要知道江家已經出過一回事了,再處理起下人來可絕不手軟。

明月笑了笑:“也不能說是故事,其實確有其事。知道我爲什麼這麼晚了還要請大家來吃東西?”

三個小姑娘相互望望,心說:“難道你不是想要討好我們,叫我們多同你說話,不要嫌棄你是個土包子麼?”但這話不好說出口,只得默默搖了搖頭。

明月早知會如此,煞有其事道:“你們可曾聽說這世上有一種鬼怪叫做魍魎,是山野間污濁之氣所化,一開始無形無體,專喜歡找體虛氣弱的美貌少女附身,吸食她的精神和元氣。我們山寨往東四十里有個三槐鎮,因鎮子中央有三棵數百年的大槐樹而得名。鎮上姓遲的富戶有個女兒,剛十五六歲,小名憐兒,是個真正的美人胚子,只是身體不好,一有風吹草動就需得抓藥吃……”

八娘三人沒想到明月要講的竟是個鬼故事,主人公又和她們情況相仿,俱都正襟危坐,緊張地望着明月大氣也不敢出。

鈴鐺先是心下愕然,三槐鎮她知道啊,離着山寨那麼近,不少寨丁都是打從那裡投奔來的,鎮上哪有什麼姓遲的富戶?

隨即她便明白了,定是小姐不知把哪本書上的故事搬到了三槐鎮,拿來嚇唬江家三姐妹。

想想小姐書房裡那一大櫃子書,鈴鐺登時就消了氣,改而升起對八娘三人淡淡的憐憫之意。

“這位遲小姐性子溫婉文靜,沒事在家中看看書養養花,輕易不出門,去年春天她舅舅過世,遲小姐隨父母前去弔唁,在靈前被舅舅家請來的陰陽先生叫住,他說:‘小姐,我看你精氣萎靡,印堂發黑,怕是身上帶了不乾淨的東西。’遲家人自然是不信,那陰陽先生又道:‘若是不信,小姐可到燈下照照可是有兩個黑影,一個是你自己的影子,一個就是附在你身上的魍魎。’”

八娘三人一齊變色,十娘道:“那她照了沒有,結果如何?”

明月正色道:“自是照了,果如那陰陽先生所言,地上映出兩個影子。陰陽先生說,他道行尚淺,沒有辦法幫遲小姐做法驅除,只能建議她平時多活動活動,多曬曬太陽。遲小姐歸家後請了很多大夫去看,可惜魍魎這東西醫藥難治,不過半年就香消玉殞了。”

“啊!”三個小姑娘齊齊掩口低呼。

這時夥計送了點心茶水過來,江府的丫鬟早早接過,明月擺了擺手,示意自己不要了,叫擺到八娘她們眼前。

八娘膽子最小,同十娘小聲嘀咕:“十妹妹,咱們家中姐妹數你最是弱瘦,你多吃點吧,那魍魎太嚇人了。”

十娘臉色發白,聽這話偏要嘴硬,冷笑道:“什麼魍魎鬼怪,不過是鄉下泥腿子以訛傳訛,用來誆騙無知婦孺的,虧你也相信這麼離譜的事。”

這相當於當面指責了,鈴鐺偷眼去看明月,就見自家小姐不慌不忙,將目光投向十娘,笑道:“還真不能這麼講,魍魎自古便有,十表妹想是沒看過《莊子·齊物論》,裡面有一則故事,叫作罔兩問景。罔兩便是魍魎,景便是影,魍魎和影子因爲朝夕相隨,還有過一番問答,莊子乃是先賢,豈會胡說八道?”

十娘被問得張口結舌,八娘、九娘沒想到明月突然搬出莊子的大作來證實自己,盡皆震驚地呆呆望着她。

恰在這時,明心樓的大門被推開,又一幫客人自外邊進來。

燈影散亂間,十娘突然發出一聲驚呼,就見她忙不迭地站起,慌張之下打翻了茶盞,滾熱的茶水染到袖子上她也顧不得了,指着地上自己的影子,渾身打顫,“這,這……”說不出話來。

八娘、九娘順她所指望去,見地上依稀竟是兩個影子,似重疊又非重疊,隨着十娘在晃動,無不花容失色,扭頭去看自己的影子。

大門“咣噹”一聲被關上,地上的影子恢復如常。

十娘身體還在發抖,喃喃道:“怎麼辦,魍魎找上我了……”淚水充溢眼眶,看那樣子,馬上要哭起來了。

明月沒想到十娘這麼不經嚇,她到沒感到有什麼歉疚,只是心中涌起了勝之不武的遺憾,抿了抿脣,道:“十表妹別慌,還不知道是不是那東西,爲防萬一,你還是快去走百病吧。”

十娘被她一言點醒,宛如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對對,今天是正月十五,走百病。八姐九姐,你倆陪我去,咱們今天晚上沿着安興的城牆一定要把四城都走一遍!”

同叫魍魎纏上相比,走斷腿都不算什麼,十娘一邊抹眼淚,一邊下定了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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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娘、九娘這會兒也是心慌慌,哪還有心情吃飯,連忙站起來,一羣丫鬟下人簇擁着她們三個急忙忙往外走。

明月落在後面,伸手過去把十娘打翻的茶盞扶正了,吩咐程猴兒:“這一桌子點心別浪費了,叫店家幫着打包,拿回去給大夥宵夜。”

程猴兒眉開眼笑地應了,簡直對大小姐佩服得五體投地。

明月提起之前被她放在身旁的走馬燈,同鈴鐺眨眨眼:“走吧,咱們再逛逛去。”

和江家的三個姑娘分道揚鑣之後,明月帶着鈴鐺好好逛了一番安興的燈會,雜七雜八買了不少東西,叫幾個隨從幫忙拿着,又和鈴鐺在南街看了一陣雜耍,才興盡而返。

雲安巷就在眼前了,鈴鐺舒爽地長出一口氣,纔想起十娘她們,道:“小姐,也不知那去走百病的回來了沒有?”

明月嘻嘻一笑:“飯後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嘛,叫她們多活動活動,曬曬太陽,總沒有壞處,也省得再看到騎馬的人便大驚小怪。”

進門的時候一問,果然十娘她們都沒回來,有那麼多家丁僕人跟着,也不用擔心有什麼意外,明月徑自回了自己的院子。

雖是元宵佳節,高亮和梅樹青沒有放鬆警惕,依舊安排了人夜裡輪值,見明月回來,側院周圍的明崗暗哨紛紛探頭打招呼:“大小姐!”

明月心情甚佳,擺了擺手:“忙你們的,我叫程猴兒給你們帶了些吃的。還有禮物,等明天白天再分,人人有份。”

衆人鬨然叫好。

明月在門口借了火把寶貝走馬燈點上,另一隻手背在身後,施施然邁步進了園子。

這會兒差不多是亥時末,程猴兒召集了衆人在外邊分吃的,相較大街上的喧鬧,院子裡顯得格外安靜。

鈴鐺哼着歌一蹦一跳走在前頭。

半空中圓月高懸,連絲雲彩都不見,素白的月光透過園中桂樹的枝椏灑下來,好似在地面鋪了層銀霜。

這樣的月色,燈籠那點兒光亮實在不算什麼。

明月走到中途突然站住,往回退了幾步,把燈籠移至東廂一間屋子的窗戶附近。

方纔經過這裡,她隱約聽到了呼吸聲,好像是有人喘了口粗氣。

果然這間屋子窗戶是開的,一個人坐在窗前,走馬燈微弱的光亮照在他臉上,乍一看竟然很陌生。

明月一怔,接着反應過來:“小侯爺,你怎的坐在這裡?”

順德侯世子眨了下眼,道:“欣賞一下月色。隋小姐這是逛完燈會回來了?”他的聲音還有些黯啞,但說話已經不怎麼吃力了。

明月很快意識到這樣拿燈照人不禮貌,縮回手去,笑道:“哎呀,忘了你不能出去,沒給你捎禮物。你這是好了?能坐起來了?蔡老呢?”

燈光這麼一晃,她發現小侯爺下巴上的胡茬兒已經刮乾淨了,頭髮梳得很整齊,雖然看上去還有些憔悴,同前日相比,整個人精神了好多,他活過來了。

靜夜裡明月的聲音像滾珠一樣清脆,透着輕快,眨眼的工夫就問了一堆問題,顯是心情頗佳。

順德侯世子不禁失笑:“蔡老除去給人看病的時候,還是很注重養生的,這會兒應該已經睡下了。全賴他神醫神術,救在下於將死,再養些日子應該就沒有大礙了。”

明月鬆了口氣,想想剛開完刀的時候蔡九公還說要看他的體質和造化,由衷道:“看來你不光底子好,運氣也很好呢。”

順德侯世子沒有迴應,停了停方問:“你手裡這燈籠是剛自燈市上買的?”

明月笑道:“是啊,好不好看?”

鈴鐺見明月停在半路,不知在同誰說話,半天沒挪地方,忍不住迴轉,隔着幾丈遠探頭叫道:“小姐?”

明月正在給順德侯世子隔窗展示那走馬燈,聞言擺了擺手:“你先回去吧。”

鈴鐺應了一聲,先回房去了。

明月向前走了兩步,把那燈籠掛到窗前一株桂樹的樹枝上,退到窗戶旁,同順德侯世子一起看蠟燭燃燒產生的氣流推動輪軸,燈屏上那一人一馬不停地向前飛奔。

好一會兒,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最終順德侯世子輕咳兩聲,打破沉寂:“呃,說實話,這燈其實挺一般的,能叫你如此看重,想必是有旁的原因。”

瞧瞧,這便是說話的水平跟涵養,他這話中之意和八娘、十娘她們其實也差不多,但聽在耳朵裡的感覺卻截然不同。

明月回過神來,莞爾一笑:“剛纔在街上,我那幾個表姐妹也是這麼說的。”

“哦?那你當時怎麼回答她們?”

明月其實對自己今晚的處置頗有幾分得意,這得意悶在心裡,和鈴鐺、高亮他們都沒法說,不免頗有錦衣夜行、明珠暗投之感,大約亦因爲此時的月色太迷人,走馬燈上的身影又一直在撩動她的思緒,她便笑盈盈答道:“我嘛,我給她們講了個故事。”

跟着她就把那魍魎的故事跟還不熟悉的順德侯世子講了講。

順德侯世子聽罷失笑:“所以你那三個表姐妹就被你誆去走百病,到現在還沒有回來?”

明月站在窗外銀色的月光裡,驕傲地揚了揚下巴:“她們起初是不相信的,說這是鄉下用來誆騙無知婦孺的說法,我就只好從書上找着依據來嚇唬她們。”

順德侯世子略一沉吟,說道:“《莊子·齊物論》?”

明月意外了一下,隨即釋然:是了,眼前這人是侯府嫡子,生下來身後就不知跟了多少老師,更不用說他還是文魁星呂飛白的小舅子,若是想不起來才該奇怪吧。

順德侯世子將身體後倚靠在椅背上,手搭扶手,望着明月道:“莊子在《齊物論》中講了兩個很有名的故事,莊周夢蝶和罔兩問景,其中的虛和實,真與幻,這命題很多人終其一生都想不明白。”

明月聽他說話,下意識地望過去,突覺月夜中,這位小侯爺的眼睛竟是異常得明亮。

順德侯世子笑了笑:“已經挺晚了,不過你若是還不困,我這裡也有個差不多的故事。”

“說來聽聽。”明月可是很喜歡聽故事的。

“待我想想,嗯……京城有座廣佛寺,裡面有個老和尚,法號叫慧明……”

明月目不轉睛地望着他,心道:“這一聽就是杜撰的吧,話本里一說到和尚,十個差不多有八個是叫慧明的。”

雖然如此,她還是聽得很認真,就聽順德侯世子接着道:“慧明和尚每日打坐參禪,誠心禮佛,盼着能夠得到佛祖的點化。有一日,他在睡夢中夢見佛祖對他言道,以後每到傍晚,你便避開其他人,到最僻靜的那間禪室去打坐誦經,如此一個月,我便度你成佛。且記且記,不論出現任何異狀都不要擡頭去看,更不可叫旁人知道。”

咦,竟有這等好事?明月好奇:“後來呢?”

“慧明醒來,佛祖的話猶在耳邊,他便把這個秘密放在心裡誰也不說,每天黃昏便避開其他和尚,到那間禪室裡去打坐。果然就覺着打坐時似有風吹過,如此不過幾天,他的身體竟能短暫離開蒲團,由幾寸漸漸升高到離地尺許。”

“……到了二十幾天之後,他已經能升到半空足有五六尺高,距離房頂不遠了。”

“慧明這段時間的神秘舉動引起了師弟慧清的注意,這天傍晚,他悄悄跟着慧明來到禪室外頭,扒着門縫往裡看,竟見慧明的頭頂上盤踞了一條大蟒蛇,蟒蛇一吸氣,慧明的身體便離開了蒲團,浮到半空,蟒蛇一呼氣,他便落回到蒲團上,慧明閉目誦經,彷彿根本不知道自己距離蛇腹已近在咫尺。”

明月聽得入神,不由激靈靈打了個冷戰。

她最是害怕蛇、毛蟲這些東西了。

圓月不知不覺滑過中天,似乎是已經到了後半夜,走馬燈的燭火快要燃盡,風也有些涼了。

明月緊了緊斗篷,擡頭看看天色,這才注意到講故事的人已經停了下來。

“咦,怎麼不講了?”

順德侯世子輕輕笑了一聲:“已經講完了。”

“就這麼完了?這……真是的,還當你要且聽下回分解呢。”

明月大爲失落,仰頭望天想了片刻,猜度道:“慧清看到蟒蛇,肯定會喊起來,慧明沒有做到佛祖的交待,被慧清尾隨而至發現秘密,這佛是肯定成不了了。我只想不明白,慧明夢到的是真佛祖還是假佛祖,那條巨蟒,是起始就有呢,還是因慧清偷窺,註定成不了佛,事情才發生了變化……”

說到這裡,她心下一動,才意識到這位小侯爺講故事之前那話說的不錯,這個故事確實同《齊物論》中的兩個故事有異曲同工之處,同樣是講虛實真幻,不過是更加淺顯跟直白。

這叫她不由得愈加刮目相看,心道:“別的不說,就衝你這個故事,也不枉冒這麼大的風險救你。”

順德侯世子避而不答,道:“你大可慢慢地想,想好了再來告訴我。”

明月“切”了一聲,上前自樹丫上取了那盞走馬燈,轉身離去,像陣風一般刮過東廂窗前,只留順德侯世子一人窗前獨坐,不知在想些什麼。

明月的住處鈴鐺已經把洗漱的東西全都準備好了,哪知道小姐遲遲不歸,洗澡水都等涼了,只好重新放回爐子上溫着。

過了好一陣兒,明月推門進來,把已經熄了的燈籠放在進門的桌子上,一臉的若有所思。

“小姐,夜裡園子裡霜重,小心着涼啊,快洗洗吧。”

明月回過神來,可不是嘛,都下半夜了。

她把燈籠重新移到合適的位置,轉身解了斗篷,遞給迎上前的鈴鐺,準備洗漱就寢。

打算的挺好,直到她躺下,熄燈蓋好被子,腦袋裡盤旋的依舊是那兩個老和尚。

一晚上翻來覆去,非要將方方面面都想到了,唯恐哪裡還有遺漏。

明月也知道這是個壞習慣,可就是改不掉。

第二天她帶着一臉憔悴加兩個黑眼圈出門,不知道的還以爲昨晚徹夜走百病的人是她呢。

吃過早飯看看時間還早,明月先去了順德侯世子那裡,結果那位小侯爺昨晚不知幾時睡下的,到現在還沒醒。

蔡九公到是起了,老神醫對賞燈不感興趣,今晨一切如常,先給另一位傷者診治過,又在院子裡慢慢打了趟拳,高亮兩手抱胸一旁看着,時不時點評幾句。

明月看看沒自己什麼事,叫來衆人,把昨晚買的雜七雜八的東西胡亂分下去,給大夥圖個樂兒,照舊去後院照看外祖母。

一整天都沒有什麼可說的,一日三餐,日升日落,既沒有長輩來探看外祖母曹氏,也不見十娘她們跑來同她算賬,至於外祖父江宏豫大約在陪伴美妾嬌兒,更是不見人影兒,總而言之,無聊得很。

在那邊吃過晚飯,明月帶着鈴鐺溜溜達達回來,果見順德侯世子收拾得整整齊齊,又坐於窗前。

原來是個夜貓子。

明月叫鈴鐺先走,湊過去打量了一下他,關心道:“你還不能多活動麼?”

順德侯世子見是她,咳嗽兩聲,小聲答道:“蔡老要我這兩天少動,但我躺不住。”

明月會意,同情地點了點頭,四下望望,沒見到蔡九公。

這時候天還沒全黑,月亮也沒有升起來,但既是正月十六,又是個大晴天,今晚的月色肯定也會很好,明月問他:“小侯爺,你這樣老是盯着月亮看,是不是在望月思鄉,想念京城的親人啊?”

順德侯世子怔了怔,向她望來,很快笑道:“你說錯了,我現在身受重傷,加上強敵環飼前途未卜,哪有那閒工夫傷春悲秋。”

明月並不同他爭辯,突道:“昨晚你講的那個故事,我已經想明白了。”

“哦?”順德侯世子作出洗耳恭聽的樣子。

明月猶豫了一下,問道:“你屋子裡還有乾淨椅子麼,方不方便我去搬一把出來坐?”

順德侯世子挑了下眉,擡手示意:“你隨意。”

明月點頭,左右看看,推門進屋搬了把椅子出來,關了門,把椅子放在窗戶底下,掏出帕子來擦了擦,這才放心地坐下來。

兩人之間不過一牆之隔,中間窗戶又開着,距離之近讓順德侯世子忍不住問:“大可進屋來坐,何必如此麻煩?”

明月目光閃動:“孤男寡女,怎好共處一室?”

順德侯世子不由縱聲而笑,跟着便因扯到了傷處,手按胸口露出了吃痛的神色。

明月亦“哈哈”笑起來,那小侯爺這才確定,對方適才不過是隨口開了個玩笑。

作者有話要說:  入v了,感覺像是出了新手村。請大家多多支持正版吧,畢竟對作者而言沒成績就沒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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