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中堂

明月到不是有意晾着宋安如。

她一出東院兒,隋明城便嘰嘰喳喳地告狀,加上梅大嫂子給她透了底,心裡也就跟明鏡一樣了。

瞭解歸瞭解,她卻不像隋明城和梅大嫂子那麼不安和氣憤。

爹孃是個什麼境況,她比梅大嫂子這個外人更加清楚,甚至隱隱猜到結症所在。

隨着隋鳳地位漸起,就算沒有今日的宋安如,早晚也會有張安如,李安如。

都說她爹隋大當家不搶美女不納妾,待她娘情深義重,可昌臨名妓楊樂兒那裡他這些年可沒少捧場。

江氏已經得了女兒回來的消息,要不是顧忌宋安如沒走,這半天早就迎了出來。

梅大嫂子想叫母女倆好好說說體己話,等明月一進屋,便拽住了小尾巴一樣的隋明城,道:“少當家,咱們去給你姐燒洗澡水,順便看看晚上吃什麼。”

隋明城痛快應道:“好,我要吃冰糖肘子。”跟着梅大嫂子往廚上去了。

沒等明月問安,江氏便紅着眼睛一把將她拉住,左看右看方纔放下心來,叫她坐在自己身邊,道:“快跟娘說說,這趟出門可還順利,那些寨丁有沒有陽奉陰違,給你氣受?”

明月解了斗篷,偎在江氏懷裡,仰臉笑道:“您又不是不知道七當家那人,這一路只有賀老給他氣受的份。”

湊得近了,明月瞥見江氏髮際間幾根銀絲,心中一跳:不過半月不見,江氏又見老了不少,再看旁邊桌案上擱着的經書,心底泛起一陣銳痛。

她有心勸慰,又怕越勸越糟,話到嘴邊轉了幾轉,柔聲道:“娘啊,這次我在昌臨買了好些書,都是遊記傳奇之類,一會兒拿來,您先看着解解悶。”

買書的時候明月就抱着這個想法。

遊記裡寫的都是山川美景,傳奇話本她也一一看過,確保裡面沒有會觸動孃親愁腸的內容。

暫時只能先這樣,如果江氏看完了有什麼嚮往的地方,明月便想辦法陪她親臨其境去看看,總比她悶在屋裡看經書強。

雖然還有個宋安如在那裡添堵,江氏卻覺着只要看到女兒心裡就舒坦了不少,眉目舒展,笑眯眯地道:“你這丫頭,又買這些閒書,賀老先生沒念叨?”

明月嘻嘻一笑,避而未答。

江氏這纔回歸正題:“那個宋安如,你搭理她做什麼?和這種寡廉鮮恥的人爭吵有失身份,叫她受些冷待,自己走了就是。”

明月點頭答應:“行,娘你放心吧,我有數。”

江氏慈愛地看着女兒,明月從小就主意正,這一點隨她,又比她更加聰明好學,尤其七年前出了那碼事之後,彷彿一夜間長大,會不動聲色地體貼關心自己這個當孃的。

江氏有時候自我安慰,老天爺賜給她這麼出色的孩子,是不是說明她年少時的衝動決定並非一無是處,蠢成一個笑話?

隋鳳那個混賬是指望不上了,她這當孃的可得爲女兒的將來好好打算。

想到這裡,江氏眼中浮上笑意,同明月道:“那你趕快去洗澡換身衣裳,把那女人打發走了,過來陪娘吃晚飯,我有好消息要告訴你。”

明月跳起來便要向外去,走了兩步又退回來,好奇追問:“先說說什麼好消息?”

江氏不由忍俊:“今年咱們給你外祖父那邊送去的年禮沒有被退回來,他們收下了。”

明月目光微閃,臉上笑容未減,心裡卻是淡了。

孃親江氏出身安興江家,家族自詡書香門第,在鄴州算是小有名氣。

明月長這麼大從來沒見過外祖家那邊的人。

小時候她也曾好奇打聽過,那時候她爹孃還沒有兩相生厭,隋鳳以一種滿不在乎的口吻道:“你外公恨我拐帶你娘,叫他們臉上無光,出門擡不起頭來,巴不得咱們一家統統死了乾淨,乖寶貝兒,別問了,你只當沒有外公外婆。”

話是這麼說,從金湯寨建成,逢年過節江氏都打發人悄悄往安興送禮,隋鳳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權當不知道。

只是前些年江家不要說收下,連門都不讓進。

看着江氏這般開心,明月不忍潑她冷水,暗忖:“您高興就好,說不定真是我想多了,以小人之心度人家君子之腹。”

這世間哪能人人都像宋姑娘?

宋安如這會兒後悔得要死。

這小丫鬟就跟有潔癖似的收拾起來沒完,叫她真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都說從房間的擺設能看出主人的性格,她此刻呆的這間屋子兼着廳堂和書房,從佈置看,很難相信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在用。

桌椅書櫃都是松木打造,所以屋子裡飄着的不是脂粉香而是松香。

書櫃貼牆而立,說真的,這麼大的書櫃,宋安如就只在自家放賬本的倉庫和祖父的書房裡見過。

書櫃裡面那大大小小的格子幾乎全都放滿了書,宋安如粗略估算了一下,怕不得有兩三百冊,這叫她不由有些心裡發虛。

一來書是稀罕東西,這年頭,家裡趁個十幾本書就可以腆着臉吹噓自己是詩書傳家了,這一屋子書可值不少錢,怪不得不讓下人進來呢。

再者,隋明月纔多大,若竟已經讀過這麼多書,那得多難對付?

她這麼一眼接一眼地打量,很快又看出點端倪來,這麼多書放在那裡,有大有小,有厚有薄,裝訂不同,材質不同,可看上去硬是整齊有序,絲毫也不凌亂。

不但是那些書,就連屋子裡的小擺設也都排着隊,像是正等待檢閱的士兵……

宋安如盯着書櫃瞅個不停,到將鈴鐺緊張得要命,心裡直犯嘀咕:“這宋姑娘該不會是乾坐着無聊,想拿書看吧?”

那些書大多都是寫鬼神精怪才子佳人的話本,難爲小姐蒐羅得這麼齊全,這屋子平時也沒有外人來,但鈴鐺還清楚記得那次賀老先生的反應。

他指着小姐哆嗦了半天,老臉都漲得通紅,連聲道:“怎得這麼多豔……閒書,你爹孃也不管管?”

再見寥寥幾本正經做學問的書淹沒在衆多話本中,更是差點暈過去,真正的痛心疾首。

鈴鐺雖不覺得自家小姐有錯,可也不想在宋安如面前露底,訕笑道:“這些書都是小姐的寶貝,不許旁人亂動的。”

宋安如露出瞭然之色,連連點頭。

她想也是,一個會把東西收拾得如此整齊的人,怕是很難相與。

不想引起對方誤會,她連忙轉過頭,去打量掛在牆上的中堂。

細看那中堂亦有些古怪,上頭的字宋安如都認得,寫的是一首詩:春秋幾醉醒,文章最憎命,江山任驅馳,生死與功名。

字跡枯瘦,一股蒼桑孤寂之感透紙而來。

看落款提字的人是賀翰德,也不知道這姓賀的是什麼人。

四句詩的結尾處乍一看好像墨跡暈開了一片,細端詳之下,宋安如才發現那塊墨痕濃淡相宜,線條流暢,依稀像是匹跑遠了的馬。

馬背上只餘一個模糊的背影,看不清楚是男是女。

藉着暈黃的燈光看畫十分費眼睛,只盯了一小會兒,宋安如就覺着兩眼痠痛,雖然覺着這幅字畫頗有意思,還是挪開了目光。

“咦,隋姑娘會吹簫啊?”她注意到中堂斜下方的牆壁上懸着一根竹簫。

鈴鐺若有深意地回答:“我家小姐會的可多了,她最厲害的不是吹簫,而是射箭。拿起弓來百步之內瞄都不用瞄,嗖,一箭穿心!”

宋安如身上一陣發涼,愈發不自在。

這小丫頭明顯帶有惡意,到現在連杯茶水都沒給她倒,隋明月年紀那麼小,擅長射箭什麼的多半是吹牛,但這話恐嚇的意味可太明顯了。

到底是土匪窩長大的人。

宋安如覺着自己應該重新估算一下隋鳳後宅的這些女子。

一直等到肚子餓得咕咕叫,宋安如才聽到院子裡有了動靜。

鈴鐺迎到了門口,脆聲道:“小姐,你回來了。”

隋明月在外頭問:“宋姑娘還在?”

宋安如連忙站起來,聽鈴鐺回話:“在呢,還沒走。”心裡一陣彆扭:是啊,人家磨蹭半天,根本沒拿自己當回事,偏自己蠢,一直在這裡傻等。

明月進了屋,先同鈴鐺道:“去問梅嬸兒拿些點心來,順便把咱們這次在昌臨買的新茶泡上一壺。”

宋安如連忙推辭:“不用麻煩,時間不早了,姑娘又是剛回來,我還是……”要不是好奇隋鳳的女兒到底什麼脾氣秉性,她纔不會留到現在呢。

不同初見面時的風塵僕僕,隋明月換了條杏白色織銀蝶的裙子,繫着湖藍柔絲腰帶,明顯剛洗過澡,肌膚瑩白水嫩,烏髮尤帶着溼意,眼望宋安如笑道:“叫宋姐姐久等了。別急着走,一會兒我叫人送你回去。今日不巧,等正月裡空閒下來,再找一天請你來好好做客。”

這會兒看對方,傍晚初見時的那種感覺更加強烈了。

宋安如身不由己就坐了回去。

她覺着這個小姑娘身上有股莫名的吸引力,叫人簡直挪不開眼睛。若那江氏也是這個樣子,不用多,只要母女倆有三分相似,自己便打錯了算盤。

“太太這會兒……可感覺好一些了?”明知江氏多半是裝的,她仍表現得十分關切。

明月也坐下來:“娘見我回來,心裡高興,身上到是鬆快了不少。”垂眼瞧見桌子一角被移動過的油燈,順手拿起來放回了原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