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戰前謝平瀾也擔心己方纔吃過司徒翰的大虧, 士兵們未戰先怯, 特意同童向雁把百夫長往上的軍官全都召集起來,代表杜昭鼓勵衆人一番。
童向雁起初還擔心謝平瀾沒帶過兵, 震懾不住他手下那幫大字不識的丘八,更別說其中大部分軍官出身密州,自認是杜大帥的嫡系, 同京城一派素有隔閡。
而且他們同平南王打過多次交道, 深知那一位的厲害,謝平瀾這時候要鼓舞士氣,勢必繞不開對方主帥, 不論是擡高或是貶低他,怕是都起不到太好的效果。
哪知謝平瀾開口未提平南王,先談天下大勢。
“諸位大概聽說了,兩個月前, 肅州的韓承範已經派人到京城,商談歸降事宜。但想來你們還不知道,很快, 鄴、彰、白三州也將歸於大帥治下,咱們距離結束戰亂, 一統諸州已經不遠,眼下龜縮在石安的趙氏君臣便是我等密州軍僅剩的敵人。”
密州軍軍紀森嚴, 上面是代替杜昭前來督軍的謝平瀾在講話,更別說未來的太子殿下就在旁邊守着,即使如此, 大帳內依然響起了交頭接耳的嗡嗡聲。
只有極少數人知道謝平瀾曾於江明城同費長雍談判,自那以後,費長雍便帶着人悄悄藏匿於軍中。
謝平瀾擺了擺手,示意童向雁無需喝止衆將以保持安靜,對他們而言鄴州等三地歸附太突然了,意外驚詫是自然反應。
“很快便將天下太平,諸位身爲武將,於疆場上建功立業的機會着實不多了。”
“打到石安,掃平朝廷餘孽乃大勢所趨,頑石再是堅硬,也阻擋不了百川入海,這一戰十分關鍵,常都統你負責帶兵衝擊河對岸,過河之後不惜代價穩住陣腳,只要穩住了,鐵棘戰車自有人去對付。”
常鋒出列,肅然領命。
對陣司徒翰,即使是與費長雍聯手,謝平瀾也不敢大意,命都統常鋒做先鋒官帶人衝擊河對岸。
既然已經挑明瞭,這差不多便是杜大帥實現天下一統前的最後一戰。
可想而知,平南王再厲害,面對這等形勢,無力迴天,結局早已註定,不過早晚而已。
衆將一掃對司徒翰的忌憚,忍不住羨慕起常鋒來。
謝平瀾調兵遣將安排妥當,和童向雁在後頭壓陣,更是嚴令躍躍欲試的杜樂文緊跟在他身旁。
而明月的任務是協助費長雍,打掉此戰最大的威脅——鐵棘戰車。
“開始了。”
聽到前頭河岸傳來驚天動地的喊殺聲,明月同費長雍道。
“說好了我只管對付那些鐵皮怪物,旁的不管,你們可別沒本事衝過河去,把戰車逼出來。”
費長雍說話雖然看上去漫不經心,臉上卻斂了笑,神情凝重,難得地認真起來。
僅憑見過戰車的諸人口述,費長雍對那東西瞭解還是太少了,預先準備了數種方案,不知到時用上會不會湊效。
他和明月都知道謝平瀾做了兩手準備,還請來了以巫家爲首的不少江湖中人,一旦費長雍這邊受阻,巫家人就會帶頭衝上。
只是他們身手再高,終是血肉之軀,在千軍萬馬之中對付包着鐵殼的戰車,即使能撐住不敗,怕也要付出相當慘重的代價。
是以明月看上去有些憂心忡忡。
她長這麼大,生死關頭經過很多回,也親手取過敵人性命,但這種幾萬人混戰的戰場還是第一次親臨。
血腥,混亂,人在其中,就像沙粒被裹挾在洪流裡,全然身不由己。
費長雍扭頭看她。
“師妹,你不該來的。”
“啊?”
“謝平瀾不該叫你來這種場合,他太慣着你了。”
明月揉了揉臉,讓面頰多出幾分血色,道:“什麼慣不慣的,我又不是小孩子。再說我得幫着你啊,快點打完仗,哪怕能少死幾個人都是好的。”
她對謝平瀾和費長雍有信心,從起始就沒考慮過戰敗的可能。
費長雍回頭,注目遠方。
遠處煙塵鬥亂,他耳聰目明,能於上萬人喊殺聲中清楚看到不時有人栽倒於地,或被流矢射中,或被長矛殺傷,河道處交戰正烈,不少密州兵衝至中途倒在了河裡,血將河水染成了赤紅,哀號聲不絕於耳。
他怔怔地慨嘆:“密州兵……還真是拼命啊。”
明月知道他在想什麼,嘆道:“先前那一仗,只密州軍這邊就折損了八千多人。師兄你做的決定,令得成千上萬的人可以活下去,回去同家人團聚。”
“八千條人命,摞起來便是一座屍山,哪怕是改朝換代所必須付出的代價,也已經足夠大了。但願杜昭和他的子孫能牢牢記着,他們的天下是怎麼來的。”
明月認真回道:“不是還有你,還有天行麼?”
費長雍點頭:“對,師妹你別怪我非逼着謝平瀾退下來,只這一次就夠了,我不想以後還與他爲敵,我和你說,你別被姓謝的騙了,那小子看着老實,實則心機深沉,師兄與他二人聯手,不信這世上還有搞不定的,哪怕是平南王也不行。走,河道搶下來了,咱們過去,看師兄給你來一出《捉妖記》。”
明月聽着他又信口編排謝平瀾,忍不住發自內心地笑了笑,一下子緩解了初上戰場的不適。
費長雍在前,她跟在後頭,看着他的背影,不經意間想起那年在大化,陳佐芝的大女兒宴請自己,於席間初見費長雍,他正是點了一折《捉妖記》。
一下子時過境遷,這麼多人和事都已改變。
幸好他和謝平瀾沒有變。
明月恍惚了一下,趕緊快步追上去。
這時候常鋒率兵已經搶佔了河道,大隊人馬衝至對岸,而後漫山遍野地散開來,往位於山坡上的雙橋鎮衝去。
密州軍的幾名主將都不敢大意,緊張注意着戰場上的局勢。
上次亦是如此,但士兵們衝至半坡,被殺得大敗而歸,數萬人潰敗回來,登時便衝得河道失守。
這回能不能守得住陣腳,還要看過不過得了鐵棘戰車那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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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京城這邊,杜昭自得到王橋卿回報之後,便剝奪了湯嘯的一應權力,交由親兵看管起來。
湯嘯當年因爲派出去的密諜接連出事,懷疑身邊出了奸細,情況危急,不得已連要明媒正娶的女子帶貼身伺候的親兵小廝全殺了,以至於到現在還孤身一人沒成家。這事杜昭不但跟謝平瀾講過,還懷着歉疚跟不少人都提過。
到頭來竟然得知他殺身邊人是爲了滅口,掩蓋密諜接連出事的內情,杜昭的心情可想而知。
可即使是這樣,杜昭心都涼了,壓根兒不想再見湯嘯,也沒想着置其於死地。
直到親兵爲他送來謝平瀾的密信。
信在路上耽擱了幾天,杜昭收到信時已經知道謝平瀾曾在江明城與費長雍談判,猜到信中必是此次談判的結果。
等他拆了信一讀,果不其然。
謝平瀾在信中爲他詳細分析了以糧食換取鄴州三地歸附的諸般好處,另外細說了費長雍所提的三個條件,並稱自己得大帥親允有便宜行事之權,眼見此等千載難逢的良機,不能錯過,已經做主答應了。
前兩條到也罷了,杜昭怔怔盯着那費長雍所提的第三條,謝平瀾辭官。
他能有今日,時也命也,不可否認,每至關鍵時刻,都少不了謝平瀾的鼎力相助。
患難兄弟,左膀右臂,亦不過如此。
結果沒等着論功行賞,與他共富貴,謝平瀾卻需得放棄這拼命打下來的一切,遠走江湖了麼?
杜昭覺着心口有些堵得慌,再看那信上說費長雍精於機關陣法,會隨同前往雙橋鎮,協助大軍破鐵棘戰車,若是此戰順利,下面取石安當勢如破竹,這差不多是他爲大帥,爲密州軍打的最後一仗了,更覺虧待了對方。
“好在謝家人還都在京裡,但願這是他的權宜之計吧,等過兩年鄴州消停了,我再叫他出來做官。”
雖是這樣杜昭仍覺着萬分過意不去,甚至想到了等招降那位金湯寨的隋大當家,一定要予以厚待,畢竟那是謝平瀾的老丈人。
杜昭正拿了信心潮起伏,卻有王橋卿的親信奉命送來一封密報。
密報的內容卻是王橋卿在收接整頓潛伏於石安的那些密諜時,“無意間”發現了上回謝平瀾遇刺的線索,真相呼之欲出,又是與湯嘯有關。
這是早便籌劃好的,刺向湯嘯的致命一刀。
時機剛剛好。
杜昭並不知道,接到密報之後手都氣得抖了。
“王橋卿呢,現在何處?”
“回大帥,王大人已經帶人騎快馬繞路趕去石安了。”
杜昭頓了頓,想起王橋卿確實向自己稟報過,要先一步趕去,配合着謝平瀾的大軍裡應外合,心說我都氣糊塗了,沉聲吩咐:“你速傳了信去,叫他務必要把那刺客抓回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