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畫像被溪河當場撕個粉碎。
而司正顏,徹底病倒。
抄經書抄得手痠之後,陰十七便坐在臨窗的炕上去,和紅玉面對面坐着,看着紅玉認真專注地剪着窗花。
已經剪了十幾個花樣,有花有鳥,還有代表吉祥如意的圖紋,鋪得炕几上滿滿都是。
聽到司正顏病倒的消息時,恰好是陰十七學着紅玉剪窗花剪壞了第七個的時候。
紅玉聽到白子來報,怔怔着,手上的窗花剪了一半,另一半怔得給忘了要繼續剪。
白子看着這樣的紅玉一眼,再看向始終淡定自如一切盡掌握的陰十七,說:
“小公子讓小的來,除了向小姐稟報此事外,葉二爺那邊也有了消息,此時葉二爺和小公子都在賞冬園子裡,就等着小姐過去一敘。”
陰十七放下剪壞的窗花下炕,見紅玉已回過神來想跟着,她擡手示意不用,說:
“你留在客廂裡剪窗花吧,不必跟着了。”
紅玉急了:“小姐,讓奴婢跟着小姐吧!奴婢剛纔……剛纔……”
陰十七搖頭:“你終歸是心太軟,這些事兒你也無需非得摻和不可,我留綠倚她們不帶過來,就是不想她們摻和,本以爲你……是我疏忽了,你是個善良的好女孩兒,見不得也聽不得這樣的事兒。”
以前她想不明白父兄爲什麼不在陰府裡挑出家生子到驕園當她的大丫寰,反而是把早些年從外間買進的窮苦人家女孩兒培養起來,到找到她便將之調派到她的驕園裡。
現在她想明白了。
陰府裡的家生子無不一家子是紮根在陰家數百年的家僕,長的不用說,短的也至少有百年,這樣的耳濡目染,陰家家生子哪裡還有真真正正純善單一的人?
她不知道從前陰櫻太祖姑奶奶是怎麼樣的人,也不知道太祖姑奶奶經歷了怎麼樣的一輩子,她只大概知道太祖姑奶奶那一輩子活得太苦太累,一生都是在爲陰家爲活。
想到這些的時候,她甚至慶幸原來的陰驕已魂歸天,也不曾將十歲以前在陰家生活的記憶留給她。
她僅僅是帶着上輩子在現代生活和在洪沙縣過了五年的記憶,帶着這些絲毫與燕京陰家無關的記憶在外生活了五年。
這五年的經歷,現今想起來,是何其珍貴。
在那五年裡,她活得逍遙自在,雖是貧困卻是快活得很。
太祖姑奶奶活得艱辛,卻還是守住了陰家,並保陰家那一代的無上榮耀風光,也守住了中宮之位,即便沒有子嗣,她依舊活到壽終正寢。
母族得靠她撐着,所嫁的夫君雖是全天下最尊貴的男子,卻也是對她最無情的絕情郎,明知無子是她嫁了想要依靠一輩子的夫君所造就的,她也只能把苦水往肚子裡吞。
僅僅是爲了陰家,僅僅是爲了她身後那無數仰望着她倚靠着她的陰氏族人。
那麼多條性命攥在她手裡,在自已甚至不想活了的時候,她也得想一想這些親人族人,然後又是一陣撕心裂肺,咬碎了牙根也得撐下去。
陰十七想,即便那時的太祖姑奶奶心痠痛苦狐獨無望極了,她也得努力讓自已長命百歲壽終正寢。
至少她得活得比燕昭皇帝長。
太祖姑奶奶能有這樣一心爲陰家的意念,那應是自小在陰家培養一點一點刻畫出來的,在她心裡腦子裡刻烙得堅韌不摧的信念。
所以太祖姑奶奶能一輩子苦了自已,卻成全了那一代以及下數代的陰家繁盛榮耀。
她父兄之所以不讓陰家家生子跟在她身邊,大概是不想讓陰家人無論主還是僕的信念太過影響到她。
只給她四個懂得禮數卻又不全然拘於禮數的大丫寰,既有對陰家忠心的信念卻也擁有各自獨立信念的身邊人,她父兄沒有跟她細說太祖姑奶奶的事兒,只說太祖姑奶奶一輩子活得太苦,並不希望她跟太祖姑奶奶一樣。
那會兒她聽着,並沒什麼深刻的觸動。
這會兒細細回想起來,她方能漸漸體會父兄對她深藏而又無私的愛。
他們不想她重蹈太祖姑奶奶的復輒,更不想讓她因着有個陰姓就被陰家束縛一輩子。
他們希望她活得真實自在,即便沒有像在洪沙縣那五年裡的逍遙,也不想讓她爲了陰家而逼着自已去做些什麼,而漸漸迷失了她自已的人生。
回到燕京陰家已有數月,她確實沒感受到因爲身爲陰家小姐的真正束縛。
言行舉止或有所改變,但這些都僅僅只是表面,內心她從未真正體會到身爲陰家女的艱辛。
她甚至過得很開心,感受到了父親對她的疼愛,感受到了兄長對她的縱容,這是她兩輩子身爲人沒有感受到的幸福。
她原來以爲先前聽到燕京陰家如何如何,其實是誇大了。
現在才發現,原來不是誇大了,只是她終究被父兄保護在羽翼之下,並未真真正正地展翅獨飛。
到賞冬園子,白子留守園門,陰十七獨自跨進園子走到廊下。
一坐下,曾品正便遞了杯茶給她:
“十七姐,這茶湯是沖泡了有一小會兒,你來是剛剛好能喝了。”
陰十七笑着接過喝下,溫度適中的茶湯順着喉嚨下肚,一路滾落絲絲暖意。
沒有等她問,見她喝過茶湯暖了暖胃,葉子落便開始說起正事:
“人找到了,你可見見?”
陰十七反問:“可像?”
葉子落還沒答話,曾品正搶過回道:
“像!葉大哥找的這個六歲小女孩兒像極了!那張小臉,那眉眼,還有那身量胖瘦,都是跟畫像裡的秦慕可完全一模一樣!要不是時間不對,我都要以爲當年秦家奶奶生下的不是雙胞胎,而是三胞胎了!”
陰十七意外:“真這麼像?”
葉子落點頭:“確如品正所言,九成像,餘下一成則是脾性不知像不像。”
提起這一點兒,曾品正情緒一下子低了下去,覺得自已沒好辦陰十七交代的事兒,實在是沒用極了。
陰十七沒說什麼,只拍了拍曾品正肩說:
“好了,這本就是難辦的事兒。人總是要長大的,長大後的秦慕可還能不能和秦慕香相像,這本就是一個不定數。何況看人以小看大還可以,以大看小就有些不準了,這不怪你。”
曾品正沒吭聲。
他知道陰十七的話除是含着安慰他的意味,也有大半是事實,可他還是覺得自已沒辦好事兒,讓陰十七失望了。
葉子落問陰十七:“現如今司正顏病着,半步不出客廂,往生大師也每日到客廂給司正顏說說佛理,開解開解司正顏這突如其來的心病,到底有無用,客廂被護得密不透風,一時半會也探不出虛實來。這人找到了,也準備好了,可接下來你打算怎麼做?”
陰十七說:“病着就病着,總有好些的時候,只要司正顏不離開靈山寺,我們就總能找到他客院的機會。你時刻注意着,只要他一出客院,你就想法制造他一人獨處的機會,再讓那個小女孩兒適時出場。也無需做什麼,只要慢慢從他跟前走過去,或者直直向他走近,又或者再重現一番當年的景象……”
司展顏得知司正顏病倒的消息時,心裡就有不好的預感。
他抽不開身,於是便讓花宵代他走一趟靈山寺。
花宵義不容辭,到靈山寺時,正是司正展顏病倒的第三日。
一到靈山寺,花宵本想去找一找陰十七好好談談,勸她放手。
可到右客院撲了個空,讓鬆喜幾番去打聽方得知陰*概又到賞冬園子裡廊下煮茶去了。
轉了個頭,剛想順着小師父指的方向前往賞冬園子,他又停頓了下來。
鬆喜奇怪地看着他:“大爺?賞冬園子還去不去了?”
花宵突然就嘆了聲:“算了,不去了,我們先去右客院客廂找司三爺吧!”
到了右客院,在廊下守着的溪河遠遠瞧見花宵,立刻走出廡廊迎向花宵:
“花大爺,你終於來了!”
看來是司展顏讓人傳通過了,溪河早曉得,巴巴地在外面廊下盼着他到。
花宵下巴往司正顏所在的客廂方向努了努,問:
“怎麼樣?”
溪河一臉見到花宵來的高興一下子沉了下來,看得花宵心裡直叫不好,情況不樂觀啊。
溪河說:“花大爺也知道,三爺的心病早在十年前便種下了根,這些年好不容易給淡忘得差不多了,這會兒被……”
這會兒被毫不留情地揪出來,一下子就一發不可收拾。
連往生大師的開解,效果也是微乎其微。
他很是擔心。
花宵輕嗯了聲:“三郎那心病可不是這些年被淡忘了,而是被深藏了起來,不見天日太久,這一揭開,還不得疼得要了他半條性命。”
他頓了頓又感嘆:“在洪沙縣時,我就覺得她不簡單,還問過她要不要到京城裡來到六扇門裡看一看,現今想想,幸好她沒把我的話聽進去,要真是讓她真進了六扇門,那還得了!再加上她真實的身份,界時整個京城都得翻個個,天翻地覆只怕都不能形容!”
溪河默。
陰家小姐確實太會揪人的弱點了。
林家三爺林士風是,方家九少爺方敏恩是,現如今三爺更是!
溪河遲疑着問:“五爺讓花大爺來……”
花宵聽得明白溪河想問什麼,可他沒想回答,只讓溪河引路,他先去看看司正顏,跟司正顏好好聊聊。
所謂聊聊,其實就是傳達司正顏的意思。
可惜司正顏根本聽不進去:“憑什麼?憑什麼他說讓我回城我就得回城?我不回去!沒病的時候沒回去,現在我病了他還讓我帶病趕回去,他這是安的什麼心!”
花宵苦心婆心:“展大哥也是爲了你好,三郎何苦這般執着?這靈山寺雖是清靜佛門地,可到底也不是最好的養病之所,三郎就看在我的面子上,今日就同我回城如何?”
司正顏正眼都沒看花宵,冷哼一聲:
“別以爲我不知道,你跟他都是一路的!自小你就待他好,好得我們誰都妒忌!大家都是司家的子弟,花家也自來跟在司家左右,你父親是我父親身邊最得力最信任的人,你未來定然也是要跟在司家家主身邊的人。大哥二哥討好你,我和四弟都知道,我們也想討好你,可你從來不會多看我們一眼,也就因着他的關係,你待我和四弟比待大哥二哥要好上一些……你是不是很小的時候,就認定了他纔是司家家主?”
花宵聽這話,聽得愣了。
客廂裡早讓溪河清了人,連司正顏的小廝也沒留在客廂裡,溪河清完人也到了客廂房門守着,屋裡也就他和司正顏兩人。
也幸在只他和他兩人,不然司正顏這話說得可真是令人大吃一驚。
他一直以爲司家三爺四爺並無野心,對司家掌門人的位置素來不關心。
可這會兒他聽着,怎麼覺得司正顏有這個心呢?
他聽錯了?
司正顏像是看出了花宵那一臉怔愣的疑惑,也是話說開了,他索性來說得更徹底些:
“你也不必露出這般神色來,你猜得不錯,我也有這個心!不僅我有,四弟也有,只是四弟藏得比我還要好。可我和他自小相處的時間最長,我再笨,也瞧得出幾分來,他同樣也知我心思,卻也同樣從未揭穿過我。現在我說出來了,也不怕再坦白一些。從前我們不爭,那是因爲我們有自知之明,並非是我們生來就無往上爬的心!”
聽了這麼多,花宵終於回過點味來了,他問:
“那小時候我跟在展大哥身邊,你們總是時不時來捉弄我一下……不是在跟我玩兒?”
司正顏又哼了聲,十分不客氣地蔑視:
“玩兒什麼玩兒?當年父親把他當成司家未來掌門人培養,我們自是不能跟他鬧。可你不同,你又總喜歡跟在他左右,他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忠誠得像條狗兒!我們鬧不得他這個金貴的司家未來掌門人,難道還鬧不得你這條狗兒?”
這話說得嚴重了。
花宵腦子裡也是一陣又一陣地嗡嗡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