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別墅裡的燈亮得通明,門外的兩棵香樟也依然繁茂,庭院外的他,鼻孔裡呼出的熱氣很快凍結在嘴邊依稀透着枯黃的殘葉上,樹影迷離,他幾乎快忘了來這裡的目的。
隔着20米的距離,他形單影隻的躲在香樟後,用渴望的眼窺探,但裡面溫暖的光影讓他心生妒忌,他是個流浪的人,本不該在意這些。
不遠處的小巷,腳步聲輕飄的靠近,她走得並不十分堅定,因爲越接近那光亮一點,她越感到躊躇,惶惑。
風吹落了幾片帶着香氣的樹葉,她緩緩向那樹走去,巨大的樹冠籠罩了她,她止步,握緊了手上被高溫烘烤的項鍊。
“外面有誰!”志保突然跑到窗口,她隔着窗簾謹慎的向外窺探,其餘的人也被她的情緒帶動,紛紛戒備起來。
“Shirley,你感覺到了什麼?”Joesen往玄關旁的窗戶望出去,外面一片漆黑寂靜,彷彿就連樹影都變得陰森。
他從茂盛的枝椏間瞥見窗邊的波浪卷短髮,原來她的感覺依然靈敏,現在,真的還不是他出現的時候。
而她,也已經悄然靠近了他右前方十米開外的,也是距離別墅大門最近的一顆樟樹,她還在考慮,那裡面,是否是她應該,或者能夠跨入的領域。
“是他們,我感覺到他們就在外面,正盯着我們。”志保看着Joesen,臉上的驚慌很明顯。
“確定嗎?”Joesen靠在志保左邊的窗欄旁,仔細搜查着,可是,外面似乎完全沒有一個是屬於人的影子。
“確定。”志保點點頭,她摸着自己的胸口,越來越劇烈的跳動,證明她的感覺沒有錯。
目光好像就要相撞了,他迅速轉過身靠在粗壯的樟樹樹幹後,擡起頭,他看見了被自由生長的樹枝框住的天空。黑黑的夜空裡,流雲在遊走,而在流雲背後的那片天,其實很藍。
同樣背靠着大樹的她卻低着頭,她只在想,某個人在從前,對她說過的每一句話。她不想做個不聽話的壞孩子,她也不想,就在這樣寒冷的夜晚,做一個漂泊無依的壞孩子。
“他走了。”志保放開了緊緊攥在手裡的窗簾,鬆了一口氣。
“你那麼肯定?”Joesen又看了一眼外面是否有絲毫的變化。
“嗯,或者說,也許他還在,但並不打算動手了。”志保回到沙發,瞳孔恢復了正常,可那股即將墮入深海的恐懼,還未退去。
“你這是自帶生命探測儀誒。”Kim看着她,以一種不知是苦笑還是強顏歡笑的奇怪語調說。
Joesen瞟了他一眼,嘴角僵硬的勾起了一點點,James依然用慈祥的眼神掃過他,他有些難過,卻不想被難過浸泡。
志保也僵硬的一笑,“也許是出於害怕和自我保護,在裡面的那麼長時間,我已經被訓練出感知他們存在的能力了,只要他們帶着殺氣,氣勢洶涌而來,我就不自覺的,開始害怕。”志保其實很慶幸自己身上還有這個被逼出來第六感,能夠感知危險的存在,也是一個生存之道。
“他們早就已經盯上這裡了,看來,他們是想一舉把我們拿下嗎?”Beth早就開始期待這場復仇之戰。
“這樣的話,該搬家了吧。”Kim看了一眼這幢別墅,似乎很捨不得。
“他們向來不屑用最簡單直接的辦法,我想,還是再看看他們的動靜吧。”志保說。
“也好,我們任何的行動都在他們眼裡,還是先按兵不動,探探他們接下來的動作再說。”James也同意志保的說法。
外面的他準備離開了,裡面的人不會選擇再次冒險,他也不想再次兵戎相見,他踩碎了腳下脆弱得不堪一擊的殘葉,轉身,再窺探最後一眼。
也許是殘葉的破碎在漆黑的寂靜中太過刺耳,她剛好擡頭,目光遊過對面鬼魂一般的樹影, 她似乎真的撞到了什麼,他與她的視線就在這一刻在黑暗中交匯。
是誰!那目光似乎不算陌生,但是眼睛穿透了夜晚的濃霧,也照射不出一點可見的影子。難道是幻覺,他們都站在原地,害怕驚動了對面幻影。而樹皮在她的力量下剝落了一塊,她的目光也隨之顫抖了一秒,再次穿透濃霧照射過去,對面的幻影已經飄散。
也不知道確不確定,她就跑了過去,藉着手機上微弱的光,她看見了,樹下的,的確是被踩碎了的,一片黃葉。
黃葉已經凋殘,它將會入土爲安,明年春風拂面時,它便會新生,幻化成新的綠葉。那時,它定會牢牢抓住枝丫,因爲它害怕飄零,它戀家。
“轟……”
一陣引擎聲伴着刺眼的車燈從她身旁呼嘯而過,驚起一片冷風,吹散她微卷的黑髮。她的墨綠瞳孔被它刺痛,回到黑暗之後,她又垂下了眼。
“剛纔……”一直看着窗外的Judie突然站起來,她直直快步的走向玄關。
“Judie,剛纔的人還在嗎?”James立即繞到她身前,撥開窗簾觀望着。
“不,如果我沒看錯的話,是我們都很熟悉的人。” Judie眼裡很是篤定,她直接開了門,也立即給黑暗打開了一條光路。
門外的她實在有些驚訝,猛然回頭,她就站在那束光裡,晚風中,搖曳的樹影撥開了她眼前的濃霧。
“真純……”她輕輕叫着她的名字。
她僵在原地,看着Judie和James這兩個曾經如家人一樣的面孔,這種像是回家一般的感覺,她都不知道如何用表情來呈現。
“Uncle James……”她淺笑着,順着這條光路走到他們的面前。
“你是怎麼找到這裡的?一個人來日本,安不安全?”他把她帶進來客廳裡坐下,再三確認外面沒有其他人後,才關上大門仔細詢問起來。
“我只是突然打不通他的電話了,所以,我就來了。”她笑了笑,低下頭,把一直緊握在手心的項鍊裝進了口袋。
看着她,James突然明白了她站在外面時的躊躇,她已經知道了吧,那支隨着他沉入海底,再也打不通的電話。她一定是問了局裡的許多同事,纔打聽到他出事的消息,所以,她來了,她笑着,不願多講。
“真純,現在並不是假期啊。”James明白她的笑,他也不願提起。
“嗯,我退學了,不想待在那裡。”她擡頭看着James,純淨的眼讓人心疼。
“也好,已經三年多了,你一個人一定很辛苦。”James目不轉睛的看着她。他記得她離開的時候,她的背影還小小的,她的笑很燦爛,她的心很勇敢。
“真純,給你。”Judie給她泡了一杯奶茶。
“謝謝。”她微笑着接過。
一旁的志保靜靜的看着,她還不知,這位與赤井有着一摸一樣的眼睛的少女,會是他的妹妹。
“哦,還沒給你們介紹呢。”James看着客廳裡真純還沒見過的其他人。
“你好,宮野志保小姐。”真純直接呼出她的名字,她友好的向她打招呼,面對其他人她也能夠直呼其名。
“還有Mr。Kim,Mr。Beth and Mr。Joesen,請多指教。”她的墨綠瞳孔帶着柔和的目光掃過衆人,使Kim與Beth一下子回想起了赤井剛進局裡時的樣子。
“你好,世良真純小姐。”Joesen也微笑着向她伸出左手。
“原來你也已經知道了。”真純與他默契的笑笑。
“雖然你哥哥幾乎不曾提起,但還在美國時我就已經知道了。”Joesen也笑笑,他總不好說他在進入刑事調查部之前就已經摸清了赤井秀一這個人的全部資料了。
“看來你對我們這裡的情況也已經很瞭解了。”James想他可以什麼都不用說了。
“嗯,不好意思,我來日本打擾各位了。”真純臉上始終掛着淡淡的笑。
“怎麼會,你一個人我也不放心,現在就跟我們待在一起吧。”James看到她能回到自己身邊來,還是很欣慰的。
“大家工作應該都很忙,我就不給你們再添麻煩了,而且我已經租了房子,離這也不遠。”真純婉言謝絕James。
“如果你覺得這樣更好的話,還是隨你吧。”James也不想強留,因爲他還是看得出,她臉上強忍着的痛。
“謝謝Uncle James。”她看着他,輕聲道。
看着真純,James始終不知該如何與她說話,要怎麼樣才能不觸碰彼此心中難以掩埋的傷口,他實在不太敢輕易開口。
“真純,你什麼時候就到日本了,動作那麼麻利,怎麼也不提前打個電話,我好去幫你呀。”Judie首先繞開了話題。
“昨天才到的,原本還是很開心可以回來看看,可是……之後我就想先一個人轉轉。”真純不露痕跡的掩飾着自己的難過,她的表情看起來,真的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
“在英國過的還好嗎?”她繼續問着無關於某人的話題。
“還好,整天都很忙就是了,不過利茲天氣不好,我還是喜歡日本。”真純喝着奶茶,平靜的回答着。
“的確呢,日本的冬天也不算太冷,待在房間裡開着暖氣,也挺舒服的。”Judie也這樣認爲,雖然她不在英國長住,但是那裡的雨,也是最擾人心絃的。
“嗯,就是這樣。”真純似乎笑的很開心。“時間不早了,我還是先回去了。”她喝完了奶茶站起身來。
“現在就要走了嗎?可是……”James欲言又止。
“沒關係的,Uncle James,我很好。”真純用眼神示意着她不想說出口的話,她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是真的很好。
“嗯,那我和Judie送你吧。”James從櫥窗裡拿來車鑰匙。
“不了,我騎車過來的,從這裡過去只要10分鐘就好。”她急着離開,似乎很想從這裡逃離。
“好吧,那你自己小心,我們保持聯繫。”James把她送到玄關。
“嗯,好的。”她打開門看見那顆香樟,又回過頭說,“剛剛似乎有人在外面窺視着你們,不過在我看到他之前,他就消失了,Uncle James,你們要小心。”
“嗯,我們會注意的,你也是。”James又看了看外面,和藹的對她說。
“好的,我走了,再見。”她微笑着揮手,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光照不到的婆娑香樟之後。
“沒想到,她這麼快就來了,還以爲能再瞞一段時間。”James實在是心痛。
“他們從小就黏在一起,她最依賴的人就是秀一啊。”Judie也很心疼,連她自己的那份一起加上,更是痛徹心扉。
“所以,我很怕她這次回來,會做一些很危險的事,她那股倔強的性子和秀一一模一樣,只怕她會偷偷調查起組織,而讓自己陷入危險。”這纔是James最擔憂的。
“我想她一定會的,而且,我們也沒權利阻止吧。” Judie旋轉着茶几上還剩幾滴奶茶的咖啡杯。
James看着Judie,她說得對,他沒有權利阻止,也無法阻止。他心裡亂極了,只好隻身來到屋頂,吹吹風,想一想,他深深愛着的他們。
夜晚果然很冷,人們似乎都不願意出來,街上的人羣,稀疏過樹影。
迎面撲過來的風把噙着淚的眼睛打得生疼,她加足了馬力,讓冷風更冷,冰霧更冰。
可是眼裡的淚水還來不及流下,就在極速中被擊散,在這樣冰冷的空氣裡,她的心跳已結了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