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片密密的樹林子,也不知是什麼樹,黑沉沉地展延出數裡之遙,四周蟲聲、蛙聲以及林子裡怪鳥的叫嘯聲音,在靜夜裡顯得很恐怖!
可在這些身負奇技的人們眼中,那是沒有什麼值得可怕的。
三人往林中行去,不過十數步,就見有一條碎石鋪就的道路,展露在眼前。
道路上有被車輪子軋得很深的兩條溝,遠處也可以發現一些濛濛的燈光。
萬斯同可真是被她們弄糊塗了,也不知自己來的是一個什麼地方。
他心中正在猶豫奇怪,忽聞得一聲馬嘶之聲,遂見由身側後方潑啦啦馳來了一輛漆座皮篷的馬車。
車座前首,懸有兩盞水銀光色的吊燈,隨着車身顫抖,盪漾出遍地瑩光,再襯以拖車的那匹全身黑光鋥亮的大馬,這馬車看着真是一個“帥”!
趕車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一身緊衣褲,他突然把馬勒住,那匹馬揚起了一雙前蹄,發出唏吁吁長嘯之聲,馬頭上串鈴子更是嘩啦啦直響。
小帶子嗔怒道:“順子,你是怎麼帶的馬?小心回去打你。”
那個叫順子的車伕,一面硬勒着馬,一面苦笑道:“小帶子姐,你別發脾氣,這傢伙可真不聽話,一路上就跟我較勁,不信你來試試就知道了。”
說着一眼看見十姑和萬斯同都在一邊,他不禁嚇得怔了一下,忙由車座上跳下來,一面就要朝十姑下跪。
睡蓮揮了揮手,道:“起來,不要多禮!”
順子忙應了一聲,垂立一邊,龍十姑皺了皺眉問道:“誰侍候着差事走了?”
順子躬身道:“是柺子婆婆和小鈴子姐。”
十姑點了點頭,說:“你小心照顧着車,我們走吧,追上他們。”
順子又答應了一聲,“是!”
他跳上了車子,小帶子把車門打開,又望着萬斯同說道:“相公請上車。”
萬斯同見十姑也在望着自己,就不客氣地登車而上,靠着車窗坐了下來。
龍十姑見他坐定之後,才隨後上來,她在萬斯同對面位子上坐了下來,接着小帶子上來,她卻不敢坐下,緊緊地靠着車轅站着,跟着這輛車,就咕咕嚕嚕地飛馳了起來,向着這條道路的盡頭,一路疾馳了下去。
沿途上,那位神秘的睡蓮龍十姑,並不再向萬斯同多話。
她只是手託着香腮,不時地想着心事,偶爾杏目向斯同瞟上一眼,卻也是一瞬即逝。
萬斯同自然猜不透她想些什麼,他心中卻是抱定了主張,無論如何,要把這本所謂的《合沙奇書》弄個清楚,自己再見機行事,如果這睡蓮龍十姑,真是一毒惡淫兇之輩,自己也就說不得,待機把她給除了,也算是爲江湖上剪除了一名惡人。
漸漸地,這輛篷車已行抵窄道盡頭,車身向右方疾轉,眼前景象,看來大是改觀。
道路兩側,種植着兩列梧桐,梧桐的陰影,襯以冷月稀星,更顯得翠冷蝕魂。
地面上,是鋪就的青石板路,打磨得平直光滑,車行其上,平直無波,更顯輕捷。
萬斯同打量着道路兩側,雖有類似住家的門院燈光,可是卻深入甚遠,近道的地方,卻是荒蕪的亂草,或是種的莊稼。
他正自忖測思解,已見馬車直馳入一宅門內,那是一座高大的石牆,兩扇黑漆門敞開着,展露出院內寬廣的草坪和一些設置精巧的亭謝樓臺,馬車一直馳進了院內,在一座頗具規模的樓前停了下來。
小帶子開了車門,萬斯同始驚覺已經到了,他忙站起身來,問龍十姑道:“在此下車麼?”
十姑點了點頭,並且微微一笑道:“我先送你進去。”
萬斯同心中更是驚奇不止,因知這座巨樓,就是囚困自己的地方。
當下毫不猶疑地下了車來,小鈴子已在門前恭迎,十姑問她道:“你把他們都安置好了麼?”
小鈴子點了點頭,就轉身進樓而去,萬斯同隨後而入,才一進內,就感覺樓內有一種陰沉沉的感覺。
進門是一間寬大的敞廳,四壁全系青色白色的巨石砌成,壁角插有兩盞巨大的燈籠,所以室內看來尚屬光亮。
只是室內的擺設卻是看來很不順眼,全是十分笨重的紅木大型桌椅。
整個大樓內,除了幾個人走進來的腳步聲之外,竟沒有一點別的聲音。
小鈴子前導着萬斯同,一直走上了樓,萬斯同注意到樓梯也全是巨大的石塊堆砌成的。
當他們方行到梯口的時候,萬斯同聽到了一陣沉重的鐵柵門關閉之聲,他不禁大吃了一驚,猛地回過身來,卻見龍十姑面上帶着微笑看着自己。
她笑問道:“你怕麼?”
萬斯同劍眉一挑,厲聲道:“我要明白一下,你帶我來此的用意。”
龍十姑玉手一掠長髮,哂道;“你馬上就瞭解了。”
斯同怒目地看着她,真恨不得給她一掌,可是他畢竟不是愛衝動的人。
小鈴子這時在前面回身道:“郡主,這位相公也押進大廳麼?”
十姑搖了搖頭,笑睨着斯同道:“我們不能這麼失禮,我自有道理。”
說着她閃身走在萬斯同的前面,輕輕款擺着腰肢直向前面行去。
小帶子見萬斯同昂然不動,就輕輕拉了他一下,抿嘴笑道:“傻子,我們郡主不會難爲你的,你怕什麼呀!”
萬斯同冷笑一聲,道:“你們到底想怎樣?”
小帶子推了他一下,皺眉道:“快走吧!”
萬斯同到了此時,也只好一切任她們擺佈了。
只是他內心存有打算,只要她們膽敢存心戲辱自己,那就拼出一死也要與她們拼了。
他冷冷哼了一聲,向前繼續前進,見龍十姑此時推開了一扇漆門,回身笑道:“萬相公,暫時你就在此休息幾天,我們絕不難爲你。”
萬斯同走近一看,見是一間佈置得十分整潔的書齋,只有一軟榻平列壁邊,室內吊有一盞古燈,光華十足,長案上設有一三足小鼎和一套白瓷茶具。
萬斯同倒想不到,她會把自己安置在這麼一個舒適的地方,一時不便再言語了。
十姑微微眯了一下眸子,半笑道:“如何?我說過不會難爲你吧!”
萬斯同嘆了一聲道;“姑娘,我實在不明白……”
才言到此,忽聞得有人啞着嗓子叱問道:“那個小子在哪裡?”
遂又聞得小帶子急促的聲音道:“喂!喂!婆婆,你可別……他是郡主的朋友呀!”
十姑忽然面色一變,她猛然上前一步,用力把萬斯同向房中一拉。
小鈴子忙着去關門,卻是晚了一步,只聽見“砰”的一聲,門被一掌給震開了。
萬斯同嚇了一跳,慌忙回身望去,卻見一個身材十分瘦高的老太太,怒目凸睛地闖了進來,這老太太穿着一身黑綢子衣裳,背部已有些拱起,滿頭的白髮,就像雞窩似的亂,一雙袖子高高地卷着,露出一雙白瘦的胳膊。
她足下是白色的布襪子,用黑綢帶子緊緊地扎着,然而卻是一雙大天足。
小帶子匆匆自她身後趕上來,並且似想去拉她的手,卻爲她振臂掙開了。
她進門之後,一眼已看見了萬斯同,二話不說,猛地向斯同身上撲去。
忽聽得身側龍十姑嬌聲叱喝道;“住手!”
來人不禁聞聲而止,十姑向前走了一步,厲聲道:“拐婆,你的膽子愈來愈大了,誰叫你這麼做的?”
那老婆婆望着龍十姑,似乎又怕又怒,她一隻手指着萬斯同道:“姑娘,他是誰?”
十姑冷笑道:“你管不着,你管得也太多了!”
拐婆跳蹦了一下,啞聲叫道:“姑娘,你不要糊塗,爲什麼他們都用藥弄倒了,單單對他這麼客氣?你可不要上了他的當!”
龍十姑冷冷笑道:“誰上他的當?我只是不把他們關在一起罷了!”
拐婆跳了一下道:“爲什麼,你是看他長得漂亮是不是?”
龍十姑粉面一紅,峨眉一挑,怒聲道;“你不許胡說,快給我下去。”
拐婆先是一愣,然後嘻嘻一笑,一雙深邃的眸子,向着萬斯同望了望,又回頭望着龍十姑道:“姑娘,你不會對我這樣的,你是我的奶喂大的,我就等於是你的娘,今天你得聽我的話……”
說着又是嘻嘻一笑,並且朝着萬斯同慢慢地走了過去,萬斯同內心早恨不得給這老婆婆一個厲害,此刻見她如此,正中下懷,當時冷笑一聲,蓄勢以待,忽見人影一閃,再看龍十姑已攔在自己的身前。
此舉,倒是出乎萬斯同意料之外,更出乎那柺子婆婆意料之外。
她大大地驚愣了一下,顫動着一雙嘴皮子道:“姑娘,你……”
十姑跺了一下腳道:“這裡沒有你的事,你少管,還不下去?”
拐婆嘿嘿笑了笑道:“我只是查一查,看看他身上有兵刃沒有?”
她又上前了一步,歪着頭,極爲肉麻地笑道;“姑娘,你知道,我是十分愛你的……”
她說着慢慢伸出手,想把十姑拉向一邊,可是隻聽見“啪”的一聲,遂見這柺子婆婆一陣踉蹌,竟被龍十姑一掌打在臉上。
她口中發出了一聲尖叫,啞着嗓子大聲叫道:“好姑娘,你打我?打我?啊……天呀!”
只見她雙腳在地上用力地跳着,竟大聲哭了起來,龍十姑轉臉對着小鈴子道:“把她給弄出去,並且吩咐門口,從今天起,不許她進這座樓,她要是不聽說,你們就告訴我。”
那柺子婆婆聽到此,竟哭得更大聲了,她乾脆坐在地上,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大哭了起來,小帶子、小鈴子二人合力纔算把她給弄走了。
龍十姑嘆息了一聲,望着萬斯同苦笑了笑道:“倒叫你見笑了!”
斯同心中雖已爲此對她生出了些好感,只是到底自己此刻身份不同,聞言並未說什麼。
龍十姑頓了頓,又道:“你暫時在這間房中休養幾天,千萬不可外出走動,如是再碰見了那柺子婆婆,難免惹出事端,只怕連我也不便救你了。”
說着就轉身走了,萬斯同本想再頂撞她一句,見她已去,就沒有再說什麼。
他信步走出這間書房,見對面是一間大廳,廳門緊閉,並且還加有鋼欄鏈鎖,門上有一個四方形的小洞,可以窺視廳內一切。
他就慢慢走到了那廳門前,就勢彎腰,由那四方的洞口向廳內望去。
誰知這一望卻令他大吃一驚,原來大廳內點着兩盞昏暗的油燈,先前和自己同席的那幾個武林前輩,一個不少地全部在內。
他們全是倒剪着雙臂,有兩條極粗的鐵鏈子鎖在腕子上,鏈子一端,深深嵌在石壁之內,乍一看來,就好像是陰曹地府的閻王殿,萬斯同看得不禁打了一個冷戰。
最奇的是,這一羣武林高手,到了此刻,竟是仍無一人醒轉,兀自一個個垂頭不醒。
萬斯同推了推門,見關閉得極爲嚴密,休想推動分毫,再看廳內,除此門外,竟是連一個窗戶也沒有,整個大廳內,只是那兩盞昏暗的燈光照閃着,氣氛甚爲森嚴可怕!
萬斯同不禁暗自嘆息了一聲,心道這一羣武林高手,素日在江湖上,是如何的威名遠震,卻料不到今日竟會有此下場,被人愚弄到如此地步,聽龍十姑所言,似無害他們性命之意,否則,他們真是屈死了,還不知是如何死的、死在誰人手中呢!
想着不勝嗟嘆惋惜,正要返身自去,忽聞得耳邊一絲細聲道:“萬朋友,切莫自去,你要設法救我一救纔是。”
萬斯同不禁大吃一驚,當時駐足,驚惶四顧道:“朋友,你是誰?在哪裡?”
那聲音像十分害怕地噓了一聲,連道:“輕點,輕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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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斯同這才發現自己一時竟忘記了身在何處,這麼放聲招呼,若是爲她們聽到了,豈不是糟糕!
想着連連點頭,遂又聽得那細弱的聲音在耳邊道:“小兄弟,你不必驚怕,你只由洞內看,數一數被倒剪二臂的第三人,那人就是我。”
萬斯同這才驚覺,此人是以“傳音人密”的功夫,在向自己通話,難怪聲音聽來是那麼的細弱。
他當時忙回至鐵門,由那方形洞口向內望去,依次數到第三人,這人正是那叫青蛇許小乙的化子。
他怔了怔,就見那許小乙本是垂着頭,此時慢慢地竟擡起了頭,並且對着自己微微笑了笑。
萬斯同本與他素無往來,只是青蛇許小乙,在江湖中甚有名望,他是託鉢乞門中第二代,最負盛名的八大弟子之一,閃電手丁介也是其中之一。
他二人成名江湖,已有二十餘年,但萬斯同卻是第一次識得他二人的廬山真面目。
萬斯同正要發言,那青蛇許小乙,卻微微搖了搖頭,遂見他嘴皮略動。
斯同耳邊立刻就有細音道:“我等俱中了龍十姑詭計,誤服了她藏在飛蟹中的天藍神砂,此砂含有天地間至冰氣質,見熱即散,我等衆人五內俱爲所害,如無她特製解藥,只怕再也無法醒轉……”
說到此,像是極爲吃力地喘息了一刻,又虛弱地接道:“我因事先有了防備,先服有自制的萬應神丹,但她這天藍神砂特別厲害。我這藥也只能解開它一半,此刻雖已醒轉,卻是五內如絞,但我內力精湛,尚可慢慢運動調息。”
喘了一會兒,又接道:“只是我無力掙斷手上鍊鎖……如果等功力恢復,只怕非三日之後,這期間,難免又爲那賤人識破,更是不妙!”
萬斯同不禁大爲同情,遂亦以“傳音人密”功夫,把聲音傳出去,道:“我此刻比你,也好不了多少,你要我如何救你呢?”
青蛇許小乙似想不到他也擅這種深湛內功,當時不禁擡了一下頭,驚奇地望了他一眼,徐徐道:“你如真想救我,只待今夜三更時分,設法進來,爲我把腕上鐵鏈掙斷即可。”
萬斯同正要再言,忽聽得有人在上石級的聲音,當時忙把話忍住,用力地往後一縱,足不沾地,就見小帶子手中捧着一個托盤上來。
她對着萬斯同甜甜一笑道:“相公還沒有休息?我爲你送點心來了。”
萬斯同笑了一笑道:“你們的東西,我可是不敢吃。”
小帶子臉一紅笑道:“您放一百二十個心吧,要是想害你,何必還等到這個時候,剛纔不是更好麼?”
萬斯同知道她和小鈴子,同爲睡蓮十姑身前的寵信人物,也許能由她口中,套出一個大概虛實來,當時一面接過了托盤,一面含笑道:“你們到底要怎麼來對付我?我可真受不了啦!”
小帶子望着他笑了笑,說:“你先吃吧,有話咱們慢慢地說。”
斯同確實肚子很餓了,盤上香噴噴的味道引誘着他,他也就老實不客氣地坐下來,慢慢吃着盤中的食物。
小帶子笑眯眯地在一邊看着他吃,過了一會兒就道:“相公呀,你可真是害人不淺!”
斯同問道:“我怎麼害人不淺?”
小帶子聳了一下肩膀,道:“你可知道那柺子婆婆怎麼樣啦?”
斯同冷冷一笑道:“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你可真狠心!”小帶子捂着嘴笑了一笑說。
她眨着眼皮,又說:“爲了你.郡主砍下了她一隻腳,現在,可真成了柺子婆婆了!”
斯同聽到此,不能再裝鎮定了,他放下了筷子道:“怎麼會?這太殘忍了!”
小帶子回頭瞧了一眼,悄悄地說:“怎麼不會?剛纔因爲她對相公無禮,所以纔會如此,這是她自己找的。”
斯同訥訥道:“就爲這麼一點小事,就砍下她一隻腳?”
他真是不敢想,天下會有這麼狠毒任意的刑罰,一時不禁驚嚇得面色蒼白,連東西也吃不下去了。
他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裝着很不在意地問:“那婆婆不是龍郡主的奶媽麼?爲何如此待她?”
小帶子撒了一下嘴說:“哼!就因爲這一點,這老傢伙素日纔敢那麼橫行,這‘郡海山房’裡,平常誰管得了她?郡主一向讓着她,她還真以爲是怕她呢!”
萬斯同內心浮上了一層愧疚,不禁低下了頭,他真不敢想,一個風燭殘年的老婆婆,在失去一隻腳之後的悲慘命運。
雖然這並不是自己直接下手,可是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爲我而死,自己又怎能問心自安?
當時,心中好不難受,劍眉微蹙道:“你們郡主的心太狠了,唉!可憐的老婆婆!”
小帶子翻了一下眼珠道:“喲!你倒可憐起她來了,你還不知道,她剛纔哭着喊着,要上來殺你呢!”
斯同奇怪道:“爲什麼?又不是我砍掉她的腳呀!”
“是呀!”小帶子說:“這傢伙可恨就可恨在這一點嘛!”
萬斯同停了一會兒又問道:“這地方,除了這個老婆婆以外,另外還有人麼?”
小帶子搖了搖頭,忽然又笑道:“西院裡還住着一個老尼姑,帶着她一個傻子徒弟,不過她們十幾年,沒有出過院子一次。”
萬斯同一驚道:“哦!她們是誰?”
小帶子奇怪地看着他道:“咦?你問這些幹什麼?”
斯同笑了笑,說道:“只不過是奇怪罷了。”
小帶子才笑道:“我本來也很奇怪,還去偷看了兩次,可是後來郡主不知怎麼就知道了,把我臭罵一頓,以後我就再也不敢去了。”
這些話,越來越把斯同帶人了極深的興趣之中。
他爲了怕小帶子起疑,就輕輕呷了一口茶,小帶子就笑道:“我看,我們郡主許是看上了……”
說到此,卻用手捂了一下嘴,不接下去了,一張小臉羞得通紅。
斯同也顯得不自然,他仍然想多瞭解一下那個老尼姑,於是又問道:“你們郡主和那個西院裡的老尼姑,是什麼關係呢?”
小帶子揮了一下手說:“這個就不清楚了,反正關係很深就是了。”
“你怎麼知道呢?”萬斯同問。
“我?”小帶子摸着胸脯說:“你想呀!要是關係不深,郡主能養活她們十幾年嗎?
還爲她們單獨起一個院子?”
萬斯同就不再說話,他內心卻在仔細地想這麼奇怪的一雙師徒。
小帶子見他已吃完,就把杯盤收拾起來,笑了笑苦道:“我今天的話,也確實太多了,要給郡主知道了,少不得又要捱罵了。我該走了!”她接着又問:“相公,你有什麼事沒有?”
斯同搖了搖頭,小帶子笑了笑,就託着盤子出去了,她走到門口,又回頭道:“相公要是悶,就翻翻書,千萬別下樓亂跑,再說門都鎖着。”
說着又噗哧一笑,就下樓去了。
萬斯同隱約聽見樓下鐵柵門拉動的聲音,知道她走了,他突然跑出門,跑到了那間大廳門口,又由那個方形的洞口向內望去。
青蛇許小乙,期待的眸子,早已在等待着他了。
萬斯同問:“我們方纔的話,你都聽見了嗎?”
許小乙搖了搖頭,他嘴皮翕動道:“萬朋友,你得設法救我。”
萬斯同笑了笑:“一定!不過這不是你一個人的問題,他們大家呢?”
說着,他用手又指了其他各人一下,許小乙面上帶出了一種失望的表情。
過了一會兒,他才又嘆了一聲道:“沒有解藥,救出他們也是枉然!”
萬斯同頓了頓道:“我要想辦法,把解藥弄到手,我不能只救你一個人。”
青蛇許小乙,望着他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似乎已經認定是絕望了。
他閉上了眼睛不再說話。
萬斯同說:“聽方纔小帶子說,這裡另外還住着一個尼姑和一個傻子徒弟,你可知道嗎?”
許小乙聞言睜開了眸子,歪着頭想了片刻,又搖了搖頭,就閉上眸子不再說話了。
萬斯同心知青蛇許小乙必定是存有私心,他渴望着自己救他一人,必是心中還在期望着那本《合沙奇書》,此刻一聽自己要救各人,自然他就失去了興頭。
由此可見,武林之中,雖標榜着道義、正義,而事實上,大多數的人,仍然是些自私自利之徒。
這麼一想,他不禁對青蛇許小乙失去了敬意,也懶得再與他多談,就一個人轉身回房而去。
他在房中來回地走着,心中考慮着一個去留的問題,其實他如果只圖自己,也未嘗就逃不出去,而現在問題是還要牽連到其他各人。
試想他怎能忍下心,撇開這一羣武林同道而不顧?雖然自己和他們素昧平生,可是又怎能見死不救?
睡蓮龍十姑固然說數日之後,全數釋放,可是這話不可全信,細細推想,根本就不可能。
萬斯同這麼想着,愈發是舉棋不定,難作去留了。
他推開窗,見窗外有極爲堅固的鋼條欄杆,人如設想由此進出,是不可能的。
從房中向院中望去,這郡海山房好大的氣派,光只是樓閣,就不下七八處之多,有翠綠的草坪,婉蜒的長廊,那些吊垂在廊檐下的琉璃燈,遠遠望去,就象是天空的一串明星。
風從窗欄外向裡面送來,這所大宅院裡靜悄悄的,連一個說話的聲音都聽不見。
他試着用雙手去拉了拉那窗上的鐵柵,覺得很是結實,它們每一根,都約有核桃那麼粗細。
忽然,他想到了自己新近接受秦冰的那口寒鐵軟劍,聽秦冰說,那是一口削金斷玉的古劍,放着現成的傢伙,自己何不取出一試。
當下退回身來,先把房門關好,探手腰上劍把,向外一揮,銀光閃處,已把這口罕世的寶刀抽了出來。
這間房子裡,就像打了一道閃似地亮了一條銀光,萬斯同壓低了劍鋒,試着向窗外鐵欄上一搭,只聽見“絲”一聲。
再看這口劍,已沒入鐵欄半寸許深,萬斯同一喜,差一點叫出了聲。
他忙把身子向上爬了爬,另一隻手握住鋼條,右手持劍向上斜着削去。
不一刻工夫,已把窗於鋼欄四周全數削斷了,他試着用手握着中央向內一扳,一個整個的鋼架子都給取了下來。
他心中大喜,當下把劍束好腰上,一長身,已登上了窗臺。
再揮手以劈空掌力,把室內燈光都熄滅了,跟着他身子向外一折,就極爲輕巧地翻了出去。
然後在外伸手,又重新把削下的窗架安上去,看起來,仍然是完整無縫,絕不易被人發覺。
現在他整個的人,已在窗外了。
他要暗中查探一下這郡海山房的虛實情形,若能把解藥偷盜到手,自然是再好不過了。
輕輕把身子飄了下來的萬斯同,看來就像一隻大鳥一般的輕捷。
他站在草地上,略微辨別了一下四周的情形,覺得自己不知奔撲何處爲好。
這附近有兩處閣樓,看來都十分講究,而且都有燈光透出來,可是不知那睡蓮龍十姑,她是住在哪一座樓內?
心中正猶豫不定的當兒,忽聽得那第二座樓內,傳出一陣囂鬧之聲,似有多人說話的聲音。
萬斯同就展開了身形,一路縱躍如飛地直向那座樓房撲去。
現在他才聽清了,那樓內傳出的是一片哭叫之聲,其它雜音,都似在一邊勸導安慰之聲。
他心中就愈發感到奇怪,此時已來至樓前,見樓上人影憧憧,像有不少的人。
萬斯同把衣服緊了緊,正要縱身上樓,卻見樓前長廊飛快地跑來一人。
萬斯同一眼已經認出了那人,她是小鈴子。
只見她眉頭緊緊地皺着,像是很生氣的樣子,邊跑邊罵道:“該死的老東西,你還是死了好!”
說着就進樓而去,萬斯同這才縱身上了樓檐,那叫囂的聲音,是由樓上偏左的一間套房內傳出來的。
萬斯同找到了地方,用“珍珠倒捲簾”的身法,把目光湊在窗角,室內的一切,全部收入眼底。
只見這房中,亂嘈嘈地擠滿了人,都是些丫環婆子,她們正在勸牀上躺着的一個人。
那個躺在牀上的人,斯同現在纔看清了,她正是那個柺子婆婆。
現在看起來,確實她是很可憐,只這麼一會兒工夫,她那張原本就很瘦削的臉,此刻看起來,更顯得瘦白可憐。
看樣子,她的一條腿像是被吊在空中,近腳處,纏着厚厚的白布。
雖然如此,白布上仍然浸着鮮紅的血漬,那隻斷腳顯然是接上了,正有兩個丫環,還在用白布條子往上面硬纏,另外八九個人卻在硬按着那柺子婆婆,看樣子是叫她不要亂動。
叫囂的原因,就是如此。
柺子婆婆似乎早已叫得沒有力了,她仍然是張大嘴啞着嗓子哭叫道:“你們這羣死東西……鬆開我呀……叫她來吧!叫她來殺了我算了……”
“我的媽呀……我還活個什麼呢?嗚嗚……”
混亂中有七嘴八舌的聲音在勸着,有的說:“婆婆,你就忍一會兒吧,包上了就好了,何必呢!你把郡主再給惹火了,你這條命可就保不住了!”
柺子婆婆聽到此,聲音倒是小了些,她張着兩隻深邃的眸子,一面抽搐一面道:
“叫她來殺了我吧!這多少年,我哪一點錯待了她……哎喲,你們倒是輕點呀!”
大概是誰弄痛了她那隻腳了,她又哭起來了,平空地大罵道:“姓萬的小雜種,你可害死我了……媽的!你是仗着你有一張漂亮的臉,把她的魂給勾住了,別人都上鎖,你他媽的沒事,睡好房子……”
“你等着好了……等我的腳好了,我如不宰了你,就……哎喲!一切可都完了啊!”
萬斯同被她這麼一頓臭罵,罵得滿臉通紅,真有些哭笑不得,正想飄身而下。
忽見小鈴子猛然開門進來,怒氣衝衝地尖聲叫道:“你們都閃開,別理她,她想死,就叫她死!”
柺子婆婆努力地擡起頭,看了看小鈴子,又哭道:“好個小鈴子,你也來氣我……
對!對!你是郡主的心腹人。你是來殺我的吧?來吧!來吧!”
忽見小鈴子自背後“唰”一聲抽出了劍,向前一擰腰,用劍尖指着柺子婆婆鼻子道:
“你再叫,再叫?”
柺子婆婆果然被嚇住了,兩隻手縮到耳朵旁邊,嚇得直打顫,訥訥道:“你真要……
殺?是她叫你來的?”
小鈴子叱道:“你別管!真是不知好歹的老母狗,給你說好的不聽,咱們就來硬的,你只要再叫,你看我敢不敢宰了你!”
柺子婆婆這麼一來,倒是真被嚇住了,只管用勁地翻着那雙眼睛,一聲也不哼了。
小鈴子向她們道:“藥給她上好了沒有?”
大家都點了點頭,小鈴子收回了劍說;“大家都出去不要理她,看她一個人還叫不叫了!”
她這麼一說,大家都走了,萬斯同見那柺子婆婆,只是對着天空,咬牙揮拳不已。
他此行目的,不是爲了來偵探這柺子婆婆,想不到卻爲此耽誤了些時間。
可是卻由此證實了,那睡蓮十姑果然是一個心狠手辣的女人,只看她對付她乳母的手段就知道了。
小鈴子出樓之後,一徑向後面穿行而去,萬斯同料到她是去龍十姑處,就在後面緊緊地跟着她。
不想才走了沒有幾步,忽見小鈴子倏地一個轉身,嚇得他忙把身子伏下。
小鈴子回頭看了一會兒,才又繼續前行,萬斯同心中暗自驚心。
因爲由此證明,這小鈴子身上分明有一身厲害的武功,那龍十姑本人,自然就更不必說了。
萬斯同隨着她一路前行,最後來到了一片竹林內,就在竹林當中,聳立着一所精緻的小樓。
這座小樓範圍並不大,頂多不過四五間房子,可是看起來卻是極爲美觀,整個的樓壁,都畫成和竹子一般的顏色。
在閣樓的風檐處,懸着一盞掛燈,燈罩子也是綠顏色的,因此相互映襯得這附近,整個都成了一色的綠,看起來別有一番詩情畫意。
小鈴子來到了樓前,先伸手拉了一下系在竹門前的一串小鈴擋,發出叮鈴鈴的清脆聲音。
然後她就越牆而入,萬斯同也跟着騰身而進,只見小鈴子直接推門進室,向樓中行去。
萬斯同這時可就十分小心了,他知道樓內定是住着龍十姑無疑,這座小樓又並不是什麼石塊所建,全系輕質的竹片蓋成的,在微風裡,吱吱地搖晃着,如沒有極純的輕身功夫,怎敢任意登臨。
他提足了丹田之氣,用“一鶴沖天”的輕功絕技,陡然拔身上了樓頂。
落足之後,才發現這些竹片所搭制的樓檐十分難行,滑得厲害,而最討厭的卻是這上面無法藏身。
他在上面來回走了兩圈,才發現東面有幾棵老竹子,偏對着這竹樓的窗戶。
他就直撲上了那叢竹子,身子隱好之後,才發現這地方果然很好,平望前方,可以很清楚地由窗子裡望見樓上室內的一切。
此刻他看見那睡蓮十姑,正來回地在室內走着,她身上穿着淺綠色拖地的長衣服,面上似帶着層薄怒之色,她手中尚拿着一把綠色的梳子,不時地在那披在肩上的散發上梳着。
小鈴子似在向她報告些什麼,聲音很低,萬斯同聽不大清楚。
看樣子她是在談那柺子婆婆的事,睡蓮龍十姑不時地冷笑着。
萬斯同隱約聽到一句,“西院知道不?”他的心中,就驀然動了一下。
因爲他由小帶子口中知道,西院住的是那一對老尼姑師陡,這事情,卻又爲什麼會扯到了她們身上?
他心中正自不解,忽然發現一條灰白的影子,由草坪上直向這邊疾馳而來,月夜裡,這條影子,就像是一個幽靈似的。
萬斯同忙把身子向竹林內隱了隱,遂見這條灰白影子,晃眼之間,已來到了近前。
萬斯同這時纔看清了,來人是一個三十上下的中年女人,最奇的是,這女人雖留有長髮,卻是身穿着寬大的一襲尼衣,素襪芒鞋,手中還拿着一個拂塵。
她走路時的姿態極爲怪相,看起來她膝蓋像是很少彎屈似的,全身像是隻靠足踝之力,向前移動着,月夜裡看來,活像是一具殭屍。
萬斯同見她以極快的速度,瞬息之間,已行抵這座樓前。
她默默地站定了身子,伸出手來拉動了一下串鈴,樓上的龍十姑和小鈴子都似怔了一下。
小鈴子匆匆下樓來至門前,當她發現來訪的人之後,顯然帶出一副驚慌的神態,回身就跑,她口中高聲的叫道:“郡主,郡主,西院的大姑來了。”
萬斯同見那中年道姑就像木頭人似地直直地站着,她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一雙瞳子睜得又圓又大。
龍十姑這時也匆匆地來至門前,她口中嬌聲呼喚道:“大姑,你怎麼來啦?真難得!”
說着就很親熱地想去拉她的手,可是那個傻大姐似的人,卻很冷地把她推開了。
十姑怔了一下,道:“是你師父有事麼?”
那個灰衣女人茫然地點了點頭,龍十姑口中噢了一聲,又問道:“是叫我去麼?”
中年道姑又點了點頭,龍十姑很奇怪地問:“什麼事呢?”
那怪女人,張着一雙大眸子,又搖了搖頭,十姑就轉向小鈴子笑道:“原來是西院裡的老師父找我有事,我去一趟。”
她一面對那傻道姑道:“大姑你先等一下,我換一套衣服就去。”說着正要轉身,卻見那道姑搖了搖頭,並且用手去拉她的袖子。
龍十姑退後了一步,嘆道:“好!好!我去,你不要拉,真怪,你每次來,都這麼急,難道我就這個樣子,跟你去見她麼?”
中年尼姑又點了點頭,十始就對小鈴子嘆了一聲說:“反正有話跟她也說不清,我還是跟她去一趟吧。”
那尼姑聞言,就轉過身來,像來時一樣的,直向來路上飛快地馳去。
龍十姑緊緊地自後跟上,她二人都行得極快,一剎那已馳了出數十丈之外。
萬斯同忙施展出了全身功力,自後面緊緊地追上去,只見二人一路縱躍如飛地直向西院行去。
這時萬斯同纔算看清了,西院有一片圍牆,佔地畝許,牆身極高,完全與外界隔絕,那中年尼姑帶着龍十姑,雙雙飛身而入,萬斯同不敢馬上跟着進去。
他稍微等了片刻,才騰身上了圍牆,這纔看清,牆內只是三四間平房。
院子裡除了幾棵老樹之外,連花草都沒有一棵,整個院子裡黑沉沉的,除了一間房子裡透着微弱的一點燈光外,這裡沒有別的任何燈光。
萬斯同大膽地飄身而下,躡着足尖,直向那有燈光的房間行去。
他足下放得極爲輕細,生恐驚動了房中任何人,當他還離窗前丈許之時,鼻口已聞到了一陣陣檀香氣味,彷彿置身深山古剎中一樣。
窗內有人在說話,萬斯同聽出是龍十姑的聲音,他大膽地偎到窗下,藉着壁角,偷偷掩住身子,然後再往裡頭偷看。
房內擺着一個高大的供桌,另有一個塗金的佛像,供桌上除有四盤供食之外,另有香菸、燈盞等物,另外靠壁有一個大蒲團,蒲團上坐有一個頭發幾乎都禿光了的老婆婆。
第一眼看去,準會把她當成一個老尼姑,可是你如果仔細看,就會發現,頭上還有幾根白色的長髮,只是卻連頭皮也蓋不住。
這老婆婆雙目全瞎,而且情形至慘,一雙眼珠子全都沒有了,只剩下兩個黑窟窿,色作黑褐,面如黃蠟,全身上下,瘦成了一副骨頭架子,她身上穿着肥大的一身灰色尼衣,胸前還掛有一串念珠,粒粒黑光鋥亮。
這時那個老婆婆,正用手捻着胸前念珠,她的脖子伸出來很長,似在用心地聽站在她身旁的龍十姑說話,面上帶着很憤怒的顏色。
在她所坐的蒲團前面,站着龍十姑和那個傻大姐,她們都似對這個瞎老婆婆至爲恭敬。
萬斯同屏氣忍息伏在窗外,聽她們說些什麼。
龍十姑雙手互捏着說:“外婆,您可不能盡聽別人的話,這柺子婆婆近來愈來愈不像話了,如果不給她一點顏色看看,以後我還怎麼服人呢?”
那瞎眼婆婆聞言一個勁地搖頭,似乎不願聽她的解釋,然後她偏過頭來,用極爲濃重的閩語,對着那個傻大姐說了幾句。
於是那個傻大姐就硬蹦蹦地翻譯給十姑聽,她說:“你外婆說……你不該砍掉她一隻腳。”
十姑垂下了眸子,聲音略爲低沉道:“是啊……可是現在已經晚了。”
瞎婆婆並不聽她解說,嘴裡像是炒蹦豆一樣的,又哇啦地講了幾句。
那個連自己說話還說不清的翻譯,立刻又譯過去道:“你外婆說,你不要多講,都是你不好……你外婆說柺子婆婆,是你最忠心的人,現在你砍去她一隻腳,就會恨你,以後,就不會再對你好,你就完了。”
“我完了?”十姑不解地問。
“是的!”傻大姐翻了一下眼珠子,嘖嘖地道:“你外婆說的。”
說着還不屑地把臉轉向了一邊,龍十姑冷笑了一聲道:“她對我不好就算了,莫非我還要求她什麼?”
瞎婆婆嘿嘿地冷笑了幾聲,那種聲音聽來真令人戰慄。
顯然的,龍十姑的每一句話,她都聽得很清楚,只是她自己濃重閩腔,錯非是隨她多年的那個傻姐兒能聽懂之外,你就是真能找一個福建的家鄉人來,人家也不見得全懂,因爲這瞎老太太連牙都沒有了,說話還跑風,自然不易聽懂了。
她老人家的這幾聲笑,可真是不大中聽,笑完了,就點了點頭,說了幾句。
傻姐兒走上了一步,把頭低下去,似乎沒有聽清楚,老太太不耐煩地又說了一遍。
於是,那傻姐兒就說道:“你外婆說,你當然要有事求她,你不要了……了不起。”
顯然的,這後面一句,是她自己加的。
龍十姑也聽出來了,她撇了一下嘴,然後笑了笑說:“啊,我要求她?”
瞎婆婆點了點頭,那個傻姐兒說:“你外婆說……”
十姑冷笑插口道:“我外婆只是點頭,沒有說話,你不要再添油加醬。”
那個傻姐兒臉上一紅,氣得把頭偏向了一邊,瞎老太太哇啦地又說了幾句。
傻姐兒立刻回頭來,說道:“你外婆說,你要對我好,我和你的母親是結拜姐妹。”
十姑冷笑道:“這個我知道。”
她眼睛裡含着淚,走過去,蹲在瞎老婆婆跟前,把頭埋在那瞎老太太的膝上,悲聲道:“外婆,你幹嘛這麼說呢?莫非我對您老人家不好了?”
她外婆睜着一對黑窟窿眼眶,搖了搖頭,十姑又問道:“那您說我對大姑不好了?”
老太太點了點頭,傻姑子立刻說:“你外婆說,樹!(是)”
萬斯同在窗外聽得都想笑,十姑一面擦着淚,一面咬了咬嘴脣,然後瞟了那傻大姑一眼,道:“你老人家光說我,您就看不見大姑對我是什麼樣子?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
瞎婆婆一隻乾枯的手,慢慢摸在十姑的頭上,很有些慈祥的味兒,她仍然是愛這個外孫女兒的。
只見她扭過頭來,厲聲地對那傻姐兒說了幾句,這一次那傻姑子倒是不翻譯過去了。
氣氛好像是比先前輕鬆多了。
過了一會兒,_龍十姑就握住那老太太的雙手,破涕爲笑道:“外婆,你今天把我叫來,就是爲這一點事麼?”
瞎老太太搖了搖頭,十姑怔了一下道:“那麼還爲了什麼呢?”
老太太哇啦啦說了幾句,傻大姑立刻道:“你外婆問那個男子是誰?”
萬斯同不由怔了一下,再看龍十姑似乎也顯得不大起勁兒。她輕輕地道:“男子?
哪裡的男子呀?”
老太太重新泛出一片怒容,這一次傻大姑倒是理直氣壯。
她上前了一步,大聲道:“哪個男子?哼!當我沒看到嗎?就是那個啦,小白臉!”
十姑猛然站了起來,道:“這個你管不着。”
她於是轉過臉對瞎老婆婆道:“外婆,那個人並不是和那些人一路的,他不是奪那本書的。”
瞎婆婆脖子伸得很長,一聲不哼。
龍十姑就低下頭,道:“他是一個很好的人,所以我只是暫時把他關幾天,等到我找到了那本書之後,再看情形把他放了。”
瞎婆婆鼻子裡一連串地哼哼着,一顆小頭搖得就像撥浪鼓一樣。
十姑驚嚇地說道:“怎麼?我說得不對?”
瞎婆婆聲音有些發抖,嘰裡呱啦地說了一大套,傻姑子一面搖頭,一面結結巴巴地道:“你外婆說,你年紀小,那個男子不會是好人啦!你外婆說,你年紀小不懂樹(事)
啦!”
龍十姑呆了一呆,就微微一笑說:“外婆,你總是不放心我,其實我歲數也並不算太小,既然你老人家這麼說,等一會兒我就去把他也鎖起來。”
瞎婆子面色纔回轉過來,慢慢地點了點頭,十姑看了傻大姐一眼道:“奇怪,這些事情,外婆怎麼會知道的,是你告訴她老人家的?”
傻大姑臉一紅說:“哪……裡。”
瞎婆婆卻點了一下頭,說道:“西(是)。”
傻大姑的臉就更紅了,十姑望着她冷笑了一聲道:“我一猜就是。”
傻大姑結結巴巴地道:“那你怎麼還問?”
龍十姑氣得還想再說,可是一看瞎婆婆面色不善,她就臨時把到口的話給忍住了。
三個人都沒有再說什麼,萬斯同從壁角向室內望進去,看她們看得很清楚。
可是他爲了要聽她們說話,所以頭幾乎都要挨在窗子上了。
這時候那瞎婆婆嘴裡咕咕嚕嚕又說了一句,傻大姑翻譯過去道:“你外婆說,外面有人……”
萬斯同聽到此,早嚇得魂飛九霄,哪裡還再敢聽什麼,他猛然雙手一按窗緣,因爲勢已急迫,他知道想要往外跑是一定來不及了。
也是他情急智生,這窗戶上有一方凸出八尺許的橫擱,平日是用來擋風雨的。
萬斯同情急之下,就暫時借來作掩身之用,他身形一躥上去,兩手兩腳同時向外一崩,可是出手極爲輕巧,只向那窗櫺上一站,頓時就把整個的身子貼了上去。
可真是險到了家,他這裡方把身子貼上,就見由窗內,一前一後箭也似地射出了兩條人影。
萬斯同在上面,嚇得連大氣也不敢喘。
他看得很清楚,那前行之人,正是睡蓮龍十姑,後行之人,卻是那個傻大姑。
她二人身形那份快、那份巧、那份輕,真可說是令人歎爲觀止。
看起來,兩個影子,就像滾彈而出的一雙彈丸一般,她們在這附近倏起倏落,可是絕不向遠處奔馳,二人是一左一右地奔馳。
待在這小院裡轉了一週,倏地“唰!唰!”上了圍牆,略向牆外張望一下,旋即又雙雙飄落牆內。
然後她們就並肩直向房內走來,龍十姑笑着說:“外婆真是上了年紀了,疑神疑鬼,這裡是絕對不會有什麼外人的。”
說着她兩人又雙雙越窗而入,萬斯同現在可弄成了上下不得的騎虎勢子了。
他從上面往室內看去,更是一目瞭然,只見那瞎目老太婆張着嘴在問什麼。
十姑笑道:“外婆,你這一次可聽錯了。”
她說着用手向窗外一指道:“窗戶是關着的,誰這麼大膽子敢偷看?”
傻大姑也接着用閩南語對瞎婆婆說她聽錯了,老太太先前還直搖頭,到後來可就不哼了。
萬斯同經此一來,更斷定這瞎老太太,定是一個超世的奇人,只是不幸雙目瞎了,否則今夜自己是絕對逃不開她的手去的。
想着更是連大氣都不敢喘,只希望能找一個機會,自己脫身而去。
可是室內的對話一開始,又不禁深深地吸引住他了。
龍十姑這時坐在她外婆的身邊,悄聲道:“外婆,如果沒有事,我想走了。”
瞎老婆婆臉帶不悅,十姑於是笑哄道:“彆氣,我說錯了話了,我陪你談一會兒就是了。”
老太太這時候,慢慢地握住了她的手,顯得很是親熱地握住。
龍十姑也現出無限溫柔嬌媚,她附在她身邊道:“外婆,關於那本《合沙奇書》的事……”
瞎婆婆微笑地點着頭,她回過頭來對那傻大姑說了幾句。
傻大姑於是道:“你外婆說,柺子婆婆知道那個地方,只有她可以帶你去。”
萬斯同不禁吃了一驚,再看龍十姑面色一陣發白,她訥訥道:“什麼?要拐子婆婆帶我去?”
瞎老太太點了點頭,又說了一聲:“西(是)。”
龍十姑不禁站起了身子,茫然地說道:“我怎好去找她呢?她現在已經恨死我了。”
瞎老太太又點了一下頭,作了一個肯定的姿勢,那意思像是在說:“你必須要她帶你去。”
龍十姑望着窗外發了一會兒怔,遂笑道:“好吧!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她又問她外婆道:“那我什麼時候去好呢?今天?”
老太太搖了搖頭。
“明天?”
老太太又搖了搖頭,十姑頓了一下道:“你老人家是說要後天去?”
瞎老太太又扭頭對着傻大姑說了幾句,傻大姑立刻道:“你外婆叫你先不要急,她要給你起一卦。”
龍十姑立刻現出很高興的樣子,就見傻大姑由供桌下取出了一面銅鑼,鑼內有一個黑布的小口袋。
她把那面小鑼交到了瞎老婆手上,龍十姑笑道:“外婆卜的銅鑼卦最靈了。”
老太太用那雙抖顫的手,把黑布小口袋打開,“嘩啦”的一聲,倒了出來。
萬斯同看出是一些枯乾了的手指骨節,約有十一二塊。
老太太把它們放在銅鑼內嘩啦啦地搖着,她雙目雖是看不見,可是這些動作,卻是做來如此的熟練。
室內沒有一點聲音,連帶窗外的萬斯同在內,一共是六隻眼睛,全部盯視在她那轉動着的銅鑼之間。
瞎婆婆口中很快地地念着咒,聲音很低,低得連她自己恐怕都聽不清楚。
小銅鑼發出沙沙的聲音,萬斯同心中正自奇怪,這卦是如何個起法?
忽見瞎婆婆手上銅鑼向上一翻,就像烙餅的動作一樣,銅鑼內的十二節指骨全數飛了起來,待落下的時候,它們又全都落在銅鑼之內。
龍十姑和那位傻姑姑全都偎了上去,瞎老婆婆這時口中的咒也不念了。
她一雙手,抖顫地向鑼內摸去,每摸着一節骨頭,她又把它送回原處,最後全數摸遍,又大致地用手在上面按了一會兒,才用手把卦弄亂了。
然後,她把小銅鑼交給了她徒弟,卻是一聲也不哼,只是慢慢地卷着袖了。
龍十姑笑眯眯地道:“怎麼樣?哪一天去最好呢?”
瞎婆婆還是沒有吭氣,她的臉色看來不大好。
過了一會兒,她哼了一聲,口中說了幾句,十姑忙問傻大姑道:“大姑,她說什麼?”
傻大姑說道:“你外婆說,卦上顯示不祥。”
這幾個字,把龍十姑聽得怔了一下,她不自禁地笑了笑,說:“不祥……怎麼會呢?”
瞎婆婆這時卻哇哩哇啦地說了半天,傻大姑等她說完了之後,又費了一會兒工夫排列組合,才斷斷續續地說道:“你外婆說……”
她的每一句話之前,必定會說“你外婆說”四個字來做起頭,好似非她外婆的話,不足爲憑似的。
這時她結巴地道:“用本書,命裡不該爲你有……你外婆還說,叫你不要去。”
十站立刻面色蒼白,她搖了搖頭,說道:“不行!我不能這麼做,我一定要得到它!”
瞎婆婆冷笑了一聲,露出了黑如濃墨的牙牀,笑的聲音很大。
十姑似乎極爲傷心,就伏在她身上哭了,瞎婆婆冷冷地笑着,雙手摸着她烏雲似的秀髮,這真是一個極強烈的對比。
你會很奇怪,如非是像萬斯同這種親目所見,親耳所聞,否則你是絕不會相信,這麼美醜判若雲泥的兩個人,竟會是有着親近的血統關係。
瞎婆婆口中在低低地說着,傻姑姑彎腰跟着說道:“你外婆說,不要去!不要去!”
瞎婆婆一把拉住了傻姑姑,對着她又說了一陣子,傻姑姑一聽完之後,就對龍十姑道:“你外婆說.你一定要聽她的話,要不然你會有七年……”
瞎婆婆插口說了一句,傻姑姑立刻說道:“七年之災,七年被人家關起來。”
龍十姑蛾眉一挑,冷笑道:“你不要胡說,我明白了。”
她看了外婆一眼,道:“這是外婆怕我危險,故意用這些來嚇我。”
瞎婆婆聽到此,連連搖頭,大聲地叫,似乎很生氣,又罵了一句,而且一隻手向外揮着,意思大概是在下逐客令,叫她出去。
傻大姑忙譯道:“你外婆說,你不聽她的話,只有自己倒黴,你外婆還說,你倒黴她也沒辦法救你,她叫你出去。”
睡蓮龍十姑聞言,眼淚就像兩串小珠子似地流了出來,她癡癡地喚道:“外……
婆。”
瞎婆婆又伸了伸手,向外揮了揮,傻姑姑說:“她叫你出去。”
十姑擦了擦眼淚,又咬了一下牙,就憤聲道:“好吧!你老人家既然厭我,我出去就是了。”
她停了一下,又說道:“可是,那本《合沙奇書》,我一定不會放棄的,我一定要去。”
才說到此,那瞎婆婆怒吼了一聲,只見她那一雙沒有眼珠子的怪眼,連連動着。
傻姑姑大叫道:“你外婆生氣了,你還不快去,要她打人嗎?”
龍十姑氣得跺了一下腳,就縱身由窗子掠了出去,萬斯同一見她身子,只在這院內地上沾了一下,就像燕子一般地再次掠了起來,只一閃,即無蹤跡。
那房內的瞎婆婆像是無限惋惜的,長聲嗟嘆着,並對傻姑姑說了幾句。
傻姑姑就走過去,把室內點着的一盞燈吹滅了。
萬斯同看到這裡,也該全部結束了,他仔細地聽了聽,房內沒有了聲音,然後纔敢輕輕飄下了身子,然後就像一陣風似地,直向牆外翻縱而去。
他不敢再進一步窺視了,就循着來路,又翻到了那座大石樓。
輕輕地把窗子的鋼架子拉開,然後把身子縮進去,又把窗架子裝好。
今夜無意之間,探聽到了不少消息,這倒是事先沒有想到的。
他本來對那本《合沙奇書》,根本就沒存什麼妄想,可是任何一個人,都有一種潛在意識裡的所謂“貪”念。
這種念頭不動則已,一動就不太好收拾。
尤其是今夜,當他再次地又聽到,有人在談論到這本書的時候,他的心就動得更厲害了。
他和衣仰臥牀上,心中暗暗地想着:“爲什麼這麼多的人,都在想着這一本書呢?”
“這是一本什麼樣的書?”
愈想心中愈是衝動不已,現在本來可以自行來去了,卻想不到有兩件事,把他緊緊地拖住了。
一件是那羣武林的先進,自己要設法救他們脫險,另一件卻是爲了那一本《合沙奇書》。
他爲了這兩件事,不得不耐下心來,要在這裡等待機會的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