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揚名身中鐵砂掌,昏迷中只覺全身炙熱有若火燒,朦朦朧朧間,隱約聽得一人大怒喝道:“大哥,你這樣會沒命的!”一人虛弱喘息道:“難道我們……我們能知恩不報,見死不救麼?”另一人道:“笑叔,你要想清楚,這娃兒甚麼底細,我們尚不知曉……”那喘息的人道:“他兩次援手,這次若不是他,老……老頭兒連留遺言的機會都沒……小小年紀,身上這麼多傷痕……肯定也是個可憐人……”聽到此處,諸葛揚名全身劇痛,又昏了過去。
再次恢復知覺時,諸葛揚名緩緩睜開雙眼,發覺自己上身裸露,處在樹林之中,一位灰須慈眉老者,端坐在自己面前,老者雙掌扣住自己雙腕,兩股綿綿不絕的真氣自老者兩臂傳入,經雙臂“外關”、“手三裡”、“曲池”、“尺澤”諸穴,再過胸口“俞府”、“或中”,緩緩匯聚于丹田上方,隨後向四周擴散,須臾已充盈四肢百骸。他體內鐵砂掌熱毒遇到這股柔和之氣,漸漸便似泥牛入海消失無蹤。諸葛揚名見老者臉上大汗淋漓,聯想起剛纔昏迷時所聽到的對話,當下雙目盈淚,道:“笑爺爺,您不要再給我輸真氣啦……再下去,您會死的……”
那老者正是伊笑翁。他見到諸葛揚名轉醒,會心一笑,道:“哈哈……老頭兒沒事……哈哈!”早已氣若游絲。站在一旁的常怒叟強忍哭泣,不停地用頭撞着一棵大樹,怒道:“怎麼會沒事……怎麼會沒事……”他身旁的楊二閉目朝天,默然無語。
諸葛揚名哀道:“笑爺爺……我出手……想救您,現在反而害你……你不要救我啦……”伊笑翁微笑道:“哈哈……小娃兒沒有害老頭兒……哈哈……那‘勝屠手’好不厲害,老頭兒中了三掌,遲早油盡燈枯……臨死前能換回一條性命,總好過把一身真氣帶到地底……哈哈……小娃兒救了我們兩次,六條性命,老頭兒用一條性命便算是報了……老頭兒賺了,賺了,哈哈……”說着,勉力一揮手,將諸葛揚名身子轉過半圈,雙掌在他背上一按,兩股真力自雙手緩緩流入諸葛揚名體內。
諸葛揚名此時看不到伊笑翁模樣,但能覺察出自他手臂傳來的真氣漸行漸弱,只怕真氣一斷,他便殞命。諸葛揚名第一次與人有如此休慼相關的感覺,心中百感交集,抽泣道:“笑爺爺,對不起!您有甚麼想做的,我去幫你完成……”諸葛揚名自小就希望能有奇遇,學得一身武功,此時伊笑翁四五十年的內力,正毫無保留地傳至他的體內,然而他心裡卻只有悲傷,毫無欣喜。
伊笑翁聞言,由衷歡喜道:“哈哈,好……小娃兒真有心……小娃兒不懂運用老頭兒的內力,只能暫時壓制熱毒,你之後要多求求公子,求公子教你運功的法門,這樣才能慢慢化去熱毒……你聰明伶俐,要多留個心思,替老頭兒保護公子到臨安寇府……還有,千萬別作奸犯科,做出違背良心、違背俠義、背叛朝廷、殘害百姓之事……否則,老頭兒的鬼魂也不會放過你的……哈哈……小娃兒怎麼哭哭啼啼的,小心下世人要做個像老頭兒一樣的大笑包……哈哈……”
諸葛揚名抽泣道:“笑爺爺說的,我都會記在心裡的!您放心吧!”伊笑翁笑道:“好……好……”突然氣息一滯,身體前傾,重重地趴在諸葛揚名身上。諸葛揚名只覺伊笑翁的鬍鬚,一根根清晰地紮在自己背上,彷彿一根根尖刺,扎破他的皮膚,要刺透他的心臟一樣,再也忍耐不住,“哇”得放聲大哭起來。常怒叟一聲怒吼,一掌將一個大樹攔腰拍斷。
三人就地將伊笑翁掩埋,諸葛揚名在墳前磕了三個響頭。但聽得楊二長嘆一聲,輕聲言道:“此番損了笑叔,《史記殘頁》亦被燒燬,恐怕父親和大哥在天之靈,也會死不瞑目。”諸葛揚名聞言,跳了起來,道:“我險些忘了這事。”當下把自己將《史記殘頁》藏到破廟牆壁中的事情說了一遍。楊、常二人聽罷又驚又喜,急忙趕到破廟廢墟中找尋,果在一堵殘壁中找到羊皮卷,完好無缺。楊、常二人因伊笑翁之死,本對諸葛揚名心存芥蒂,此時《史記殘頁》失而復得,當真喜出望外,對諸葛揚名也就釋懷許多。
衆人回到伊笑翁墳前,楊二突然問起諸葛揚名身份,諸葛揚名有前車之鑑,遂實言以告之,又把遭樑徽君趙靈冤枉,所以下山躲避,無家可歸一事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楊二見他言語誠懇,心中已信了九分,點頭說道:“我既已答應笑叔,自然會教你運功療傷。只是我楊家的武功心法,不能傳給外人。你既已得了笑叔的功力,也算是他的徒弟,與我同輩。這樣罷,你若不嫌棄,我認你做異姓兄弟,這樣我也不算違背家規,你也可以自我這裡學習運功的法門。”
諸葛揚名聞言大喜,趕忙點頭答應。他出身貧賤孤苦,如今能突然多出個武功高強的哥哥,別提有多開心。當下兩人各折了三根樹枝,在伊笑翁墳前拜了八拜。楊二首先朗聲道:“我楊延玉,今日在笑叔面前,與二弟諸葛揚名結爲異姓兄弟,此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諸葛揚名也學他說道:“我諸葛揚名,今日在笑爺爺面前,與大哥楊延玉結爲異性兄弟,此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話剛出口,突然心中一驚:“原來大哥的真名叫楊延玉,這個名字好熟啊,好像聽人說過!”仔細想了一想,驚呼道:“楊延玉?你是 ‘楊無敵’ 楊業楊元帥的次子楊延玉?”
楊延玉微笑道:“你也聽說過我們?”諸葛揚名道:“當然了!‘楊無敵’和‘楊家軍’的名號,大宋百姓誰不知曉!不過老百姓都說,雍熙三年,楊元帥與兩個兒子楊延昭、楊延玉前往幽州攻衛戰,只因王侁和潘美的軍隊並未出現奧援,以致於全軍在朔州狼牙村戰敗犧牲。看來民間傳言,多有不實。”【注:史載楊業娶德州折氏爲妻,生七子,爲延朗(即延昭)、延浦、延順、延玉、延環、延貴、延彬。又有野史載楊業只有楊延朗和楊延玉二子,其餘六郎都是一起戍邊的結拜兄弟。此處因作者能力和小說構架所限,只言有延昭、延玉二子。野史小說,不必錙銖必較。望讀者見諒。】
楊延玉長嘆道:“這倒不是傳言。若非父親設下金蟬脫殼計策,故意捨命被契丹俘虜,讓我們趁遼軍不注意帶着《史記殘頁》回京,以圖他日抗遼大計,恐怕你大哥與兩位爺爺此時也已身掩黃土了。只可惜父親所持‘將軍令’遺失不見,不然號集羣雄北上,完成抗遼大業,父親和大哥在天之靈亦可瞑目。”他口中所說“兩位爺爺”,自然是常、伊二人。
諸葛揚名不住點頭,道:“大哥是忠良之後,怪不得那些契丹賊爲了追殺你們,會不惜千里迢迢來到江南。不過我不明白,大哥既然要回京,應該直接由幽州下汴京,爲甚麼會在江南一帶出現?”
楊延玉嘆道:“此事說來話長。當初我們有二十幾個軍中好手一起脫身,本來要回京覆命,誰知途中接連遭人追殺。這些人多數是些契丹人喬裝的,不過也有不少像樓恨這樣的中原高手。那些契丹人爲奪《史記殘頁》,追殺我們尚可理解,因何那些中原人士也要頻頻襲擊我們,我們卻是百思不得其解。我們連番作戰,見無法靠近汴京,只得往東北行走,再經水路來到江南,準備先到臨安府,與在那裡的知府會合。不想這途中連番戰鬥,僅剩下我與怒叔兩人……”說到此處,想起伊笑翁之死,言語中不禁憂傷。
諸葛揚名恍然,問道:“小弟還有一個問題不明白,不知道該不該問。”楊延玉道:“但問無妨。”諸葛揚名道:“小弟剛纔看過那甚麼《史記殘頁》,上面文縐縐的,寫的都是些古代人物的傳記。又不是什麼武林秘籍,又不是什麼古董寶物,契丹人要那個東西幹嘛?難道契丹人沒書讀,要到我們大宋來搶書?”
楊延玉聞言,會心一笑,反問道:“你聽過司馬遷著《史記》麼?”諸葛揚名應道:“我聽我山上的師兄提過。當年司馬遷爲李陵叛漢之事力諫漢武帝,漢武帝一怒之下對其施以宮刑。之後司馬遷遍歷山川,著下《史記》,共有十二篇記錄帝王的本紀、三十篇記錄王侯世襲的世家、七十篇記錄人物傳記的列傳,還有十表、八書。當時著書既成,舉國傳看,一時洛陽紙貴,後來也成了傳世的史學名著。”
楊延玉道:“說得不錯。不過老百姓不知道,其實他們所見的《史記》,只不過是原書十之六七。真正精華的部分,便是這《史記殘頁》。”
諸葛揚名聞言驚愕。但聽得楊延玉續道:“當年司馬遷身受宮刑,對漢武帝恨之入骨,便思索報復,只可惜他不過是個文弱書生,無奈之下就想出一法。他借替漢武帝著史書爲名,四處考據,收羅還原古時戰爭,甚麼牧野之戰、淝水之戰、鉅鹿之戰等數百起大小不同的戰役,大至山勢地形行軍佈陣,小至如何造爐如何生火,再至如何變陣應敵,無不詳盡記錄。他本來將這些戰鬥的描述,全部滲透在各‘世家’和‘列傳’當中。所以《史記》雖名爲史書,實者內藏兵法玄機。司馬遷原計劃,只要讓這些記載在百姓之間流傳,到時全民學習書中行軍打仗之法,各個都是行軍打仗的人才,那時莫說除掉漢武帝,縱使推翻整漢朝,也不無可能……”
諸葛揚名聽到此處,不禁倒吸一口冷氣,道:“司馬遷一個文弱書生竟有如斯本事。這漢武帝手握皇權,處人極刑不過十人百人,而司馬遷手中不過一隻筆桿,卻有能力顛覆整個朝代。看來,百無一用是書生,只是未到用招時,早知如此,我也該多讀點書。”
楊延玉續道:“司馬遷計謀雖好,不過漢武帝也非泛泛之輩。《史記》手稿在付梓前被漢武帝看到,他翻閱之下,立刻瞧破司馬遷的心思。只不過他因李陵之事遷怒司馬遷,心中有愧,因此也不動聲色,一方面推行大倡董仲舒‘君仁民衷’的儒家思想,安撫司馬遷,另一方面則沒收《史記》手稿,命文臣進行大段刪改,將書中過多關於行軍部兵的文字去掉。因而後世傳閱之《史記》,記錄戰爭雖是逼真,但卻不詳實。不過漢武帝也有一事沒有料到。其實司馬遷早有這些戰爭的描述副本,他見漢武帝瞧破他的心思,也就不敢將副本公之於衆。後來,這些副本傳至北魏司馬懿手中,司馬懿便以《史記殘頁》命名,時刻研習,最後終於大破蜀軍,爲司馬氏定下了西晉基業。再後來此書久經謄抄流傳,這才落入父親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