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Chapter 84

徐霜策從萬里以外的極寒之地一劍馳回, 滿身風雪未散,趁夜來到岱山懲舒宮,然而軟禁宮惟的居所卻已人去樓空。

宮惟已經離開人界, 殺進鬼垣找宣靜河去了。

這幾個月以來, 宮惟與應愷對談數次, 基本已經確定了自己無法通過控制應愷的方式來阻止仙盟建造通天大道——打開天門是每一位修士共同的願望, 只有那道飛昇的門打開了, 芸芸衆生才能得到某種虛渺的信心,才能得到繼續苦修的動力。否則每一個玄門子弟出生時都能一眼看盡最終老死的結局,誰還會清心寡慾地苦修幾十上百年?

相比較而言, 應愷本人對飛昇反而沒有那麼熱衷。他潛意識裡仍然殘存着九千年前的迷茫和痛苦,但問題是此時的應盟主已經被強烈輿情所挾, 即便宮惟用言語和幻術說服他, 也無法阻止整個仙盟的大勢所趨了。

就算是神明也無法與人心抗衡, 宮惟清醒地意識到了這一點。於是那天深夜他獨自離開懲舒宮,一劍殺進鬼垣, 趁着鬼太子不在,翻遍了鬼垣十二府,然而怎麼都沒找到宣靜河。

——他當然找不到,此時的宣靜河早已被關進鬼太子的秘密寢殿,在血池祭壇禁錮上百年了。

而鬼太子在哪裡呢?在極北。

鬼太子救活了被徐霜策一劍斬首的度開洵, 從度開洵那裡得到了一部分陰元神, 藉此取得了操控兵人絲的能力。隨後他讓度開洵埋伏在天門關下, 守株待兔等到了前來查探滅世兵人殘骸的長孫澄風, 想要偷襲殺兄, 奪舍代之。

然而不巧的是,度開洵失手了。

長孫澄風僥倖從天門關逃脫, 並沒有死在親弟弟手上。

而度開洵受了重傷,無法回中原,只得在天門關一帶盤桓養傷。

鬼太子只能感慨一句長孫澄風命大,然後回了鬼垣,卻沒想正巧撞上翻遍黃泉尋找宣靜河的宮惟,頓時爆發了激烈的惡鬥。

曲獬與宮惟根生同源,是雙面鏡中的陰陽兩面,雖然很多時候成長速度快的曲獬更強一些,但真要死戰到底的話其實很難分出上下。更何況宮惟使出了渾身解數拖住曲獬,眼見昇仙臺強開天門的日子越來越近,曲獬卻被硬生生困在了鬼垣無法脫身。

無奈之下,曲獬只得兵行險着,隔空將自己的全部神力傳進了昇仙臺地宮中那座通天法陣裡——這樣不論他人在不在,到了昇仙臺祭祀那天,法陣都會準時起效,用他的神力爲玄門百家建起通天的長階。

憤怒的宮惟無計可施,只得將曲獬一劍刺死,然後轉身離開鬼垣,回到了岱山仙盟。

這一天剛好是昇仙臺祭祀的日子。

白玉高臺金柱林立,玄門百家齊聚岱山,各位宗師濟濟一堂。

既然通天大道已無法阻止,擺在宮惟面前的只剩最後一條路,殺死應愷。

緋衣少年手握長劍,身後一片屍山血海,彷彿地獄裡恐怖的死神降臨人間。

——徐霜策被人匆匆請來時,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幅景象。

沿途修士死傷無數,越靠近昇仙臺就越是觸目驚心,慘況令人不忍目睹。那些前途大好的年輕子弟大多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就被一劍穿心,很多修士甚至死不瞑目,最後一刻驚愕的神情還凝固在僵冷的臉上。

白玉長階已被鮮血染紅,昇仙臺上的三十六位大宗師亦死傷慘重,有人被生生剁下了使劍的右臂,有人躺在血泊中生死不知。在場唯一能勉強起身的只有尉遲銳,但也只能殘喘着最後一口氣,發着抖指向宮惟:“殺……殺了他……”

這世上已經沒有任何語言能形容滄陽宗主此刻的感覺,或者說他其實什麼感覺都沒有,腦海完全是死了一樣的空白。

“這些都是……都是他乾的,他還殺了澄風!”尉遲銳淚水一下涌上眼眶,咬牙切齒盯着宮惟:“他還殺了澄風!!”

如果說在聽到消息趕來的那一刻,徐霜策心裡其實有過其他想法的話,那麼在親眼目睹沿途這一切後,現在他所有的想法都消失了。

徐霜策看着血泊中遍體鱗傷的宮惟,顫慄着張了張口。他想說我去了極北,殺了度開洵,那天深夜回來的時候去懲舒宮找你,但你已經不在了;他還想問那天你對我說你是一隻小狐狸,這其中是不是有些隱秘而特殊的意義呢,可以告訴我嗎?

但他最終緊緊咬住了牙關。

“你不是人,也不屬於這個世界……”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每個字都帶着咽喉乾裂的血氣:“我必須要送你走。”

少年不顧一切攥住了不奈何劍鋒:“徐霜策,我喜歡你,你不能這麼對我!”

“……不,你根本不懂這種感情是什麼。”徐霜策看着他,一字字冰冷而絕望:“你不過是一面讓我看清自己是如何墮入情障的鏡子。”

宮惟含淚睜大了眼睛。

下一刻他雙瞳血紅,蝶死夢生幻術發動。

神力的洪流席捲天地,將現世時間就此暫停。

昇仙臺上,徐霜策動作凝固,不奈何靜止在了宮惟心腔中;

與此同時黃泉下,鏡仙最後的神力凝聚成一座鏡棺,將鬼太子的神魂囚禁、封印,連同全天下修士一起,拉進了徐徐展開的龐大夢境裡。

——故事終於從這一刻開始。

在蝶死夢生中,被境主親手誅殺是離開夢境、迴歸現世的唯一方式。所以當宮惟進入夢境時,他知道自己將會萬念皆空、萬事皆忘,最後的毅力只讓他牢牢記住了一件事,就是殺死徐霜策。

他想把徐霜策從這個註定要毀滅的夢裡驅趕出去,儘管一腔委屈,滿心不捨。

但他沒料到的是,當徐霜策進入夢境後,只在滄陽宗桃花林裡見到了幼年宮惟第一眼,九千年未滅的情障便再度從內心深處升起,幾乎在剎那間貫穿了他的整個靈魂。

因愛而生憂,因愛而生怖,因愛不得而生惡障。

“我一直愛着你,像凡人在心中褻瀆神明……”

“……我願意永遠懷揣着這些歡喜、憂慮和恐懼,直到漫長生命的盡頭。”

地府三途河畔,徐霜策躺在宮惟懷裡,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神格的最後一縷清光沒入他眉心,隨即神力磅礴擴散,金鐘撼動三界。

闊別九千年的東天上神終於在此刻歸位了。

“……”徐霜策凝視着宮惟熟悉的面容,眼睛一眨不眨,良久才沙啞道:“我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宮惟深緋色的袍袖拂在河岸岩石上,一手托腮微笑起來:“夢見了什麼?”

徐霜策沉默片刻,說:“夢見一隻小狐狸說他永遠喜歡我。”

“嗯。”宮惟狡黠的笑意更加深了:“小狐狸永遠愛你。”

徐霜策伸出手,修長的手指急劇顫慄,板着宮惟的後頸讓他低下頭來,兩人嘴脣相觸,隨即脣齒糾纏,無間無隙。

彷彿九千年來的分別與離亂從未發生,彷彿九千年前的東天上神跪在雲榻邊,情障初生,心跳如鼓,對醉酒的鏡仙印下虔誠一吻。

“……你們,”不遠處響起一個冷靜的聲音。

宮惟差點驚躥起來,徐霜策扭頭一看,只見十步以外尉遲銳盤腿坐在地上,手裡還維持着剛纔那個擦劍的姿勢,眼神鎮定,面無表情。

半晌他緩緩道:“這就是書上說的雙修對吧。”

“……”徐霜策說:“並不。”

宮惟:“長生聽我解釋!不是你看到的那樣!”

然而尉遲銳來回看着他倆,目光凌厲充滿譴責,半晌用屁股蹭着地面把身體轉了個向,只露出一個冷漠而挺拔的背影。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冷冷道:“你們竟然讓我看雙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