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Chapter 82

東天上神下凡投胎的事就這麼定下來了。

臨下凡前徐霜策去探視了應愷一次。應愷被關在鎮壓法陣裡, 巨大磅礴的金色光球將他籠罩其中,出乎意料的是神情並不仇恨或頹喪,相反非常平靜。他已經知道了徐霜策要與自己互換命格的事, 沒有表示同意也沒有反對, 只說:“你實在不必這樣做。”

徐霜策卻道:“我不全是爲了你, 更多是爲了我自己。”

兩人在滅世一戰中廝殺得你死我活, 彼此的鮮血甚至淹沒了天河, 但此刻卻都奇異地恢復了和平,甚至有了幾分少年時代相處默契的意味。應愷自嘲地搖頭笑了笑:“你知道嗎?之前我憤怒失望,不堪重負, 面對世人時總是滿心冤屈不平。如今當真被世人恨得咬牙切齒了,反而內心平靜坦然下來, 也不再把那些惡評當成一回事了。若是此刻被誅殺處死, 上路時應當也是心甘情願的吧!”

徐霜策沉默良久, 搖了搖頭:“但我卻不能甘心。”

應愷奇道:“爲何?”

“你還記得當年天下第一人的那場比試嗎?”

兩人隔着金色的監牢彼此對視,應愷意識到了什麼:“你……是故意輸給我的嗎?”

半晌後徐霜策輕輕地點了下頭。

“……”

應愷搖頭苦笑起來, 但沒有任何責怪的意思,片刻後唏噓道:“怪不得在那之後你就立刻帶着小狐狸離開了滄陽宗,任憑我怎麼挽留都不肯留下……原來如此!”

徐霜策緩緩地搖了搖頭:“當時我也只能想到出走這一條路,便以爲那是最好的辦法。之後的很多年裡我一直試圖通過什麼也不做的方式,來減緩你向深淵滑落的速度, 但我唯一的朋友仍然落到了今天的地步……如今我想試試另一條截然相反的路, 主動去做一些什麼, 看看最終的結果會不會有所不同。”

“應愷。”徐霜策吸了口氣擡起眼睛, 沉聲道:“我是修本心道的, 所作所爲皆出自本心,不需要你的任何感想或看法。離開上天界對我自己也是最好的選擇, 當千萬年後你殺障盡除,你我二人再度於天門下被鏡仙親迎,也許我就能問心無虧了吧。”

法陣內外安靜岑寂,應愷看着他,欲言又止。

徐霜策最終點了下頭,轉身向外走去,這時卻聽應愷終於在身後道:“霜策!”

徐霜策略停下腳步。

“——雖說是交換命格,但我猜你不會把你的情障交給其他任何人來解決,對嗎?”

從應愷的角度只能看見徐霜策微微笑了一下,儘管笑意稍縱即逝。

“對,”他說,“因爲我根本不打算解決。”

他回過頭,走出了這座廣闊璀璨的監牢。

宮惟守在外面,應該已經等待了很久。

茫茫雲海廣袤無際,讓少年的背影看上去似乎有一點孤獨。徐霜策不由把腳步放輕,但隔老遠就見宮惟的耳朵一動,準確地回頭看來,眼底頓時亮起了光:“徐白!”

“……”

徐霜策停下腳步,須臾做了一個在上天界堪稱十分無禮的動作——他擡手對宮惟一招。

宮惟卻毫不介意,像小狐狸奔向自己最喜歡的人那樣,擡腳奔來停在徐霜策面前,擡起頭問:“你這就要走了嗎?”

徐霜策看着面前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點了下頭。

宮惟有點憂慮,片刻後嘆了口氣:“也不知道爲什麼,之前我打算自己去人間投胎的時候,千萬年也不覺得辛苦,只感覺坦然。如今要送你去了,反而覺得前路困難重重,內心實在焦灼不安……你一定要去嗎?”

徐霜策的語氣溫和而疏離:“之前衆位仙僚所言甚是。你是天神,投胎成人容易夭折,且易招邪祟來擾。而我當凡人時便與應愷的殺障有過因果,還是我去最爲適當。”

“……”宮惟垂下眼睛,過了會難過地道:“徐白。”

“嗯?”

“爲什麼我感覺你最近都淡淡的,也不願意我去喝桃子酒了,也不願意我去找你玩兒了,是因爲你哪裡不高興嗎?”

徐霜策微微一怔。

兩人四目相對,少年瞳孔清明澄澈,而徐霜策卻不敢正視對方的眼睛。

有那麼一瞬間他心中突然涌起難以遏制的衝動,甚至向宮惟微微擡起了手,然而最終還是在袍袖中緊握成拳,強迫自己一點點垂下了手臂。

“沒有。”他別過視線沙啞道:“我一點也沒有不高興。”

宮惟對徐霜策那向來是怎麼說怎麼信,聞言總算鬆了口氣,眼底又浮現出笑影來:“我也是。我每次看到你都滿心歡喜,彷彿春風曉月、花團錦簇,想是因爲我喜歡你的關係吧!”

徐霜策重重閉上眼睛,如魔咒般在心中重複過千萬次的話再度從耳邊響起——

“小狐狸喜歡你。”“我最喜歡徐白啦。”“因爲我只是徐白一個人的狐狸啊!”……

“春風曉月、花團錦簇,想是因爲我喜歡你的關係吧!”

……

“鏡子最喜歡做的不就是模仿麼?你雙手奉上最卑微熱誠的愛,鏡子便將這份愛意原樣反射回來。”鬼太子低沉含笑的聲音從心底浮現:“東天上神,這纔是你此生最大的不奈何啊。”

“——不,”徐霜策突然睜開眼睛,聲音倉促彷彿是不想給自己任何反悔的時間,說:“我看到你時不是那樣的。”

宮惟疑道:“徐白?”

“我看到你時,除了滿心歡喜,還會無端生出許多憂慮、嫉妒、恐懼和不平。你知道爲什麼嗎?”

“……”

宮惟有點詫異,須臾迷茫道:“爲什麼?”

“等你明白的時候,我就可以回來了。”徐霜策頓了頓,又短促地笑了下:“或者你一直不明白也沒關係,我願意永遠……永遠懷揣着這些歡喜、憂慮和恐懼,直到漫長生命的盡頭。”

他修長的指尖有些發顫,將宮惟的鬢髮掠去耳後,然後轉身頭也不回走向遠處,揚起的袍袖很快消失在了皚皚雲海中。

而宮惟茫然地站在了原地。

徐霜策與應愷互換命格,投胎下凡,從上天界消失了。

不多久後,西境上神宣靜河下鬼垣攝政,被世人尊稱爲鬼太子師,亦離開了上天界。

宮惟化作一隻軟蓬蓬的小狐狸,在人間某處大宅院門前趴了好久,終於聽到上空響起嘹亮的嬰兒哭聲:“哇——”

“恭喜恭喜!”“喜得公子!”“恭賀主家喜添麟兒!”

……

雖然在滅世之戰中被無辜殺死的百姓可以立刻轉世投胎,但並不代表殺人的罪孽就不用償還了,因此應愷每次投胎都帶着先天重病,往往長不到弱冠便會夭折,用這一世接着一世的病痛來償還當初欠下的人命債。

徐霜策情況略好些,雖然不至於先天不足,但命帶殺障的普通人往往不會有好結果,幾乎每一世都孤寡孑然,且半途就死於非命。每一次他降生和臨死時宮惟都會變作小狐狸依偎在旁,親眼見證了他活得最長的一世是做了亂世將軍,縱橫戰場殺敵無數,最終也被萬箭穿心,死不瞑目。

唯有那一世徐霜策似乎記起了什麼。當將軍臨死之際看見一隻火紅的小狐狸從戰場烽煙中穿梭而來,發着抖緊緊依偎到自己身邊時,他下意識張大了眼睛,混沌的腦海中突然閃過了很多久遠的回憶,喃喃道:“……你是宮惟嗎?”

小狐狸眼睛一眨,滾燙的淚珠啪嗒落在了他手背上。

“沒……沒事,別哭。”將軍用最後一絲力氣擡起傷痕累累的手,在小狐狸眼角留下了一抹血跡:“一點也不疼,別哭。”

隨即他的手垂了下去。

將軍死時不捨得將眼睛閉上,仍然看着自己的小狐狸,但瞳孔中生命的光芒已經徹底湮滅不見了。

敵軍一窩蜂衝殺上來,正想要斬下人頭請功,卻見戰死的將軍身側冒出了一隻火紅幼狐,突然爆發出悲憤至極的尖嘯!

緊接着,那幼狐驀地化作一名緋衣少年,風姿如神難以描摹,足令世人心膽俱懾。少年一手抱起將軍、一手拔劍而出,神劍氣勁橫掃四合,瞬間將敵軍連人帶馬全掀飛了出去!

那一劍清空了大半戰場,然後少年摟着早已死去的將軍,轉身消失在了天穹之下。

宮惟親降鬼垣十二府,坐在奈何橋邊啪嗒啪嗒掉眼淚。鬼判官嚇得魂飛魄散跑去稟報宣靜河,宣靜河急忙親自披衣出迎,關切道:“您有何憂心之事,是否能讓我效犬馬之勞?”

宮惟抹抹眼睛不哭了。他坐在橋頭髮了會兒呆,突然問:“徐白這樣轉世下去,哪一世才能開始修仙啊?”

“……怕是要等到九千年後。”宣靜河早已讓人查過了生死簿,爲難道:“東天與北垣兩位上神都是如此。”

仙緣不是每一世每一人都能有的,轉世上百次纔有一世能修仙也正常。何況徐霜策投胎是爲了磨殺障,結仙緣更難,等待九千年已經是個尚可的數字了。

宮惟深吸一口氣,彷彿終於做了某個決定:“那這九千年裡你讓徐白都投成死胎吧。”

宣靜河遲疑道:“當真?”

投死胎就是專門挑一出生立刻夭折的嬰兒來投,或者挑母腹中註定生不下來的胎兒來投。這樣徐霜策的神魂就得一趟趟跑轉生臺,但因爲根本活不成,所以在人間的時候不會受太多罪。等九千年後他有仙緣的那一世到了,再投成活胎,長大成人。

宮惟點點頭,眼圈又微紅起來,哽咽道:“我得有九千年都見不到徐白啦。”

宣靜河不知道該說什麼,憐憫地看着奈何橋邊這位少年神明。

——他生來就強大且溫柔,心如稚子般純淨仁慈,此刻卻又這麼悲傷,這麼形單影隻。

“我要將元神化歸世間萬物,沉睡到徐白投出仙緣胎的那一世再醒來。”宮惟從橋頭上跳下來,紅着眼眶仰頭叮囑:“九千年後你一定要記得叫醒我呀。”

宣靜河鄭重地點了點頭。

宮惟最後向轉生臺那邊望了一眼,依依不捨地離開了鬼垣。

宮惟是天地誕生的神,與人神不同,是可以隨時把自己融迴天地之中的。也只有這個辦法能讓他渡過漫長而孤獨的九千年時光,直到重新相聚的那一天。

也許是因爲鏡仙將元神化歸世間萬物的關係,九千年來凡間尚算安穩,從未遭遇太大天災,戰亂疫病也相對不多。天地靈氣漸漸充盈起來,在滅世之戰中斷絕的玄門再度復興,滄陽宗、謁金門、鉅鹿城、懲舒宮、紫金船……名門世家在數千年中逐漸發展,覆蓋了大江南北。

文字隨古籍斷代而變形,口音隨朝代變遷而迥異,九千年前那場滅世戰火也在一代代人的口耳相傳中,變成了離奇的道經神話。

當宮惟從沉睡中醒來時,他發現自己長高了幾分,周遭人間已經變成了全然陌生又熱鬧的模樣。

“爲什麼宣靜河沒有來叫醒我?”深緋衣袍的小公子行走在集市間,揹着手東張西望,心想:“難道他忘了不成?”

要不先下鬼垣去找宣靜河問問情況?宮惟正琢磨着,突然只聽街邊傳來叫賣:“開元雜報!開元雜報二十個銅子一份!”“今秋滄陽宗招收外門弟子,長孫世家兄弟鬩牆最新內幕流出!”“開元雜報八卦特輯!當世宗師戰力比拼之劍宗篇!走過路過不要錯過!”

……

宮惟耳朵動了動,滄陽宗?

他伸手召來一份開元雜報,隨便翻了幾頁,又一拂袖還給街邊那個目瞪口呆的小販,緊接着飛身消失在了半空中——

他的元神瞬間向天地擴散,各大世家名門的動態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同時涌進了腦海。

滄陽宗滅門千年後得以重建,當前的宗主徐霜策乃是公認的天下第一人,天生命帶殺障,無情道已修至巔峰,距飛昇僅一步之遙;

岱山懲舒宮乃玄門百家之首,盟主應宸淵性情溫善、樸素親和,修爲較徐霜策僅差半分,亦是距飛昇僅一步之遙;

謁金門連出了兩代劍宗,當世家主尉遲長生剛跨入大乘境,性情桀驁,心思純直,隨身兵器乃是神劍羅剎塔;

鉅鹿城長孫家出了當世矩宗長孫澄風,疑與其親弟不合,兩人都擁有罕見的陰陽雙元神天賦,以兵人絲獨步天下……

突然宮惟耳中捕捉到了某個詞,霎時心神一震,難以置信地睜開眼睛——通天大道。

數千年來無人飛昇,玄門百家心急如焚,正商量籌建通天大道,在六個月後的昇仙臺盛會上,送最有可能飛昇的應愷去強開天門。

——他們要送北垣上神去強開天門!

是什麼造就了當世玄門百家如此強烈的飛昇慾望?!

宮惟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猝然止住奔向滄陽宗的腳步,身形飛掠如箭,不暇思索地衝向了岱山仙盟懲舒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