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Chapter 71

徐霜策曾經想過, 以宮惟鏡仙之尊,即便下凡後實力會被大幅減弱,但也不至於弱到與凡間修士等同的地步, 爲何昇仙臺上他會被逼到如此絕境?

直到這一刻他纔得到了答案。

三十餘位大修士都無法對宮惟造成嚴重殺傷, 能讓他見血的只有尉遲銳一人, 但尉遲銳也不能阻擋他太久——真正厲害的是那座通天大道。

彷彿被鬼神之力護持, 白太守挾震撼氣勁劈向這座金光萬丈的階梯, 同等的力量便會化作雷霆反擊回來。雷劫降世、電流如瀑,每一道劃破蒼穹的驚雷都全力打在宮惟身上,讓他迅速衰弱下去, 但蒼白的面容卻沒有絲毫變化,悍然斬向這座通天的龐然巨物!

轟隆!

巨雷當頭轟擊, 宮惟被撞退至百丈以外, 腳下地面碎石迸濺, 周圍十餘把利劍同時砍殺而來。宮惟脣角溢血,毫不留情揮劍撇開那十餘位修士, 正要再次衝向通天階梯,突然腹腔被劍刺穿。

尉遲銳竟在身後,羅剎塔透體而出!

鮮血飛濺而起,宮惟眼梢一緊,發力轉身疾風暴雨般過了上百招, 當!一聲重響死死架住了羅剎塔劍身。尉遲銳來不及閃避, 宮惟二指併攏在他眉心上一點, 頓時輕輕地“啊”了聲:

“難怪。南帝麒麟, 魂魄純直, 再修一個甲子就能飛昇了。”

尉遲銳脫口而出:“什麼?”

隨即他被宮惟揮劍推出數丈,脊背重撞在金柱上, 當場噴出一口熱血!

宮惟淡淡道:“下輩子再飛昇吧。”

沒人能聽懂他在說什麼,周圍修士同時怒吼出劍,尉遲銳也一咬牙剛要起身,瞳孔卻猝然緊縮成針——

只見周圍劍鋒就要把宮惟劈成血泥,這時卻只見他閉上雙眼,復又睜開,左右雙瞳赫然一色血紅。

無形的神力勃然爆發,甚至將時間都靜止了。

所有劍鋒僵在半空,致命的幻術讓衆人元神劇震,彷彿連三魂七魄都被強行撕裂,同時脫手落劍向後倒去!

簡直沒有語言能形容那雙血紅瞳孔所帶來的恐怖,尉遲銳腦海完全空白,靈魂像被千刀萬剮,劇痛吞噬了四肢百骸,甚至聽不見自己雙膝砸地時砰地撞響。

周圍有人在大口嗆血,有人瀕死掙扎痙攣,有人受傷太重已經看不出死活。可怖的神力壓得尉遲銳無法動彈,眼睜睜望見遠處長孫澄風勉強一動,像是要拼盡最後的一點力量召喚機關兵人。

但隨即宮惟轉過身來,霎時手起劍落,重重刺穿了他的胸腔!

撲通!

長孫澄風頹然倒地,身體發出一聲悶響,映在了尉遲銳睜大的眼底。

宮惟冷漠的面容沒有絲毫變化,轉向遠處那高聳入雲的通天巨梯,隨手將劍身血槽一甩,輕聲道:“輪到你了。”

這時通天階梯的靈力越來越充足、光芒越來越耀眼,高空中天門打開的縫隙也隨之被迫也來越大,層層詭雲急速旋轉,就像海面巨大的漩渦。

宮惟吸了口帶着血鏽味的氣,飛身揮劍用盡全力,劍光在轟鳴中狠狠撼動通天階梯,下一刻更加兇狠的雷霆將他通體淹沒!

地動山搖,天地變色。

宮惟一次次被雷電吞噬,一次次浴血而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急劇衰竭下去,但每一劍都更加兇狠暴烈、更加傾盡全力。

他與那股守護這座通天大道的鬼神之力拼死相搏,傷痕累累血流滿身,眼底卻全無一絲懼色。白太守再一次裹挾神力重砍下去,巨梯終於震起悶響,密密麻麻的龜裂從天而降。

它撐不住了!

高空中響起一聲憤怒至極的、尖銳的長嘯,隨寒風掠過大地,刮向天穹。

宮惟最後一次握緊劍柄,喘息着站起身,一字字低聲道:“結束了。”

只見他手背青筋暴起,白太守彷彿掀起了天地間的颶風,化作耀眼的光弧斬向通天大道!

轟——隆——

山巒震動過於強烈,吞沒了所有人的感官。

貫通天地的金光長階無法承受這毀滅性的一擊,終於在巨響中寸寸斷裂,化爲無數飛揚的光點。

而高空中那即將完全打開的天門,亦隨之遽然合攏,震動九霄!

宮惟被史無前例的暴怒雷霆擊中,全身上下爆出鮮血,衝擊將他推飛出上百丈,砸穿兩根實心黃金巨柱後又將第三道金柱撞得半塌,噴出了一口帶着淡金色的血。

那血不同尋常,是直接從心腔中激出來的,代表神靈之身受到了難以挽回的重傷。

沒有人能看見,陰霾天空之下,來自十六年後的徐霜策半跪在宮惟面前,顫抖着伸出手,想抹去他脣角的血跡,但透明的指尖直接從宮惟面頰上穿了過去。

——他只是一縷神識,無法對十六年前已經發生的現實做出任何改變,只能眼睜睜看着慘劇在自己面前再一次發生。

喀嚓一聲裂響,宮惟用力將白太守插入地磚,借力起身踉蹌走向不遠處的地宮入口。

然而他受創太嚴重了,沒走兩步便一頭栽倒,膝蓋骨硬生生撞碎了兩塊白玉磚。他咬牙再度起身,這次還沒完全起來就噴出一口帶着碎肉的血,嘩地灑在了地上!

“……”

宮惟閉上眼睛,全身都在發抖,最後一次死死地咬着牙關,一寸寸站起身。

但就在這時,他右肩陡然一涼。

一柄劍尖從身後穿透肩胛,噴射的鮮血映在了宮惟錯愕的眼底。

隨即白太守“噹啷”落地,被來人揮袖一拂,打着旋直直掉進了腳下的地宮入口。

宮惟頹然跪倒在地,顫慄着回過頭,沙啞道:“徐霜策……”

十六年前的滄陽宗主居高臨下,面容冷漠,毫不猶豫手起劍落,劍尖再一次刺進了宮惟的心臟!

虛空中十六年後的徐霜策猝然閉上眼睛,牙關裡瀰漫出血腥味,但無濟於事。只見淡金色的血從宮惟胸膛噴薄而出,他顫抖着張了張口,連聲音都因爲劇痛而不穩:

“……你連我也……不記得……”

滄陽宗主的表情隱沒在陰影裡,沒有絲毫變化。

不遠處廢墟一動,只見尉遲銳終於積攢出最後一點力氣,踉蹌爬起身:“……快,快擋住他!”

“這些都是他乾的,他還殺了澄風!”尉遲銳向身後一指,咬牙切齒:“他殺了澄風!!”

順着尉遲銳的手望去,整座昇仙臺已變成修羅地獄,滿地修士重傷瀕死,鮮血浸透了每一寸地磚,遠處的長孫澄風伏在地面,不知死活。

宮惟似乎想徒勞地解釋什麼,但迅速流失的生命已經不足以支撐他這麼做了,最終只能勉強一搖頭:“我必須如此,我有我自己的職責。你……”

徐霜策打斷了他:“什麼樣的職責需要屠殺這麼多人?”

宮惟無言以答。

“你不是人,也不屬於這個世界。”徐霜策冰冷地俯視着他:“我必須送你走。”

他持劍的手驟然加勁,然而這時啪地一聲,宮惟絕望地緊握住了劍身,掌心鮮血霎時滾滾而下:“徐霜策,我喜歡你,你不能這麼對我!”

那破釜沉舟的哀求就像利箭,在出口的同時刺穿心扉,滄陽宗主全身都瞬間僵住了。

寒風吹着淒厲的哨子,從他們兩人之間穿過,裹挾血腥奔向蒼穹。

徐霜策終於動了動,終於從陰影中露出了滿是血絲的眼睛,一字字道:“你不喜歡我,也根本不懂這種感情是什麼……”

“你只是一面讓我看清自己是如何墮入情障的鏡子罷了。”

宮惟滿是淚水的眼睛驀然睜大了。

“不能讓他兩眼全紅!”尉遲銳臉色一變,不顧一切拔劍劈下:“快阻止他!!”

噹啷一聲亮響,徐霜策擡手一擋,羅剎塔將金屬護臂斬得四分五裂!

尉遲銳長劍脫手落地,撲通跪下嗆出血沫,只聽徐霜策冷冷道:“我自己來。”

宮惟絕望地喝道:“徐霜策!”

然而無濟於事,不奈何劍身向着他的心臟用力了刺下去——

所有變故都發生在這一瞬間。

彷彿終於意識到無可挽回的結局,在心臟被徹底貫穿的前一刻,宮惟用盡全身力氣死死握緊了不奈何,力量之大甚至讓徐霜策都無法再進半分。

與此同時他所有神力燃燒到極限,魂魄中爆發出恢弘緋光,彷彿一座強大到無與倫比的法陣,鋪天蓋地籠罩了全世界!

“誰人阻我,誰人當死……天下仙門,今日斷絕。”

宮惟擡眼看向徐霜策,雙瞳赫然一色血紅,絕望地念出了最後的四個字:“——蝶死夢生。”

現世在這一刻暫停。

徐霜策意外的眼神就此凝固,不奈何劍靜止在宮惟心腔中,尖銳呼嘯的風消失在高空。

神力化作千萬桃雪,閃着璀璨靈光,席捲了天地。

這世間所有修士的魂魄都在此刻離體,被裹挾在滔天洪流中離開現世,紛紛扎進了宮惟創建出的全新、龐大的夢境——

時間轟然倒溯,回到太乙初年。

鉅鹿城,長孫家。年輕的長孫澄風突然出現在庭院前,莫名愣了一下,觸電般擡手按住自己心腔,摸到了溫熱完整的胸膛。

“奇怪,”他茫然想,“爲什麼我覺得這裡剛纔被一把劍刺穿過?”

謁金門,老劍宗靈堂。年幼的尉遲銳再一次站在父親棺槨前,四面八方嚎啕不絕,他迷茫地回過頭,看見一身白衣的劍宗夫人聲嘶力竭怒吼:“都是你!”

“母親?”尉遲銳腦海中浮起這個久違的稱呼,本能地涌現出滿心期待,張開的雙臂卻在下一刻僵住了。

“都是你剋死了他,都是你剋死了親生父親!”幾個人都拉不住癲狂的女子,她滿面淚痕,傷心到發狂:“爲什麼你要有那麼高的天分,都是你!!”

與此同時,滄陽宗,桃花林。

十六歲的宮惟如初生嬰兒,稚弱驚懼,蜷縮在樹下望着面前友善的應愷,又望向不遠處那個俊美、冷漠、抱劍而立的滄陽宗主。

“別怕,你躲在桃林裡多久了?想不想出去?““他在觀察我們。他在學怎麼當人。”“他的魂魄是完整的,我帶他上金船找穆兄看看吧。”……

那就是徐霜策嗎?宮惟空白的腦海中突然冒出這個念頭。

創建夢境時他已經忘記了一切,包括自己的身份、來到這裡的原因、以及現世昇仙臺上未乾涸的鮮血。他怔怔看着徐霜策,現世殘存的悲傷再度升起,如潮水般淹沒了所有感官,但他不知道那悲傷到底從何而來。

蝶死夢生,諸念皆忘,僅剩殺徐唯一本能。

僅剩殺徐唯一本能——

宮惟被裹上衣服,俯在應愷肩頭,看向身後兩步以外的徐霜策,小心翼翼露出了一個討好的笑容。

“我喜歡他,”宮惟想。

“等他被我殺死那天,我一定真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