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Chapter 70

不奈何劍從徐霜策手上脫離那瞬間, 應愷緊握住了劍鞘,隨即一道極其厲害的靈光從掌心飛出,覆蓋了整個劍身。

——那是切斷仙劍與主人之間感應的符咒, 相當於一把鎖。

這把鎖不解開, 除非徐霜策下手硬搶, 否則就無法再用元神召喚不奈何了。

劍拔弩張的氣氛終於暫時緩和下來, 徐霜策目光落在青銅盒上, 問:“你看了那個卷軸?”

應愷冷冷道:“我何止是看了?從治洪到飛昇,再到殺障滅世、貶謫爲人,整個過程我都再次親身經歷了一遍!”

徐霜策澀聲問:“你真的是……東天?”

應愷把青銅楔盒一晃, 反問:“難道你這數千年來的記憶都完全消失了,一點沒剩?”

天神下界投胎爲人, 也免不了奈何橋上的那一碗孟婆湯, 自然是前塵盡忘的, 徐霜策點了點頭。

應愷凝視着他,似乎在仔細觀察他是否有任何撒謊的痕跡。

然而徐霜策正對着他的目光, 神情平靜。

半晌後應愷似乎終於確認了沒有,仰起頭呼出一口氣,問:“所以你也一直沒有察覺到這天地其實是幻境,直到在天門關冰川深淵下,才從度開洵口中得以確定的?”

徐霜策說:“是。”

“那如果我沒發現這卷帛書, 你是打算一直把幻境的事隱瞞下去嗎?”

徐霜策默然數息, 又低啞地吐出一個字:“是。”

應愷怒斥:“糊塗!這幻境已經要塌了!你以爲你的靈力能支撐它多久?!”

徐霜策閉了閉眼睛:“……不知。”

“——你是不是想找死!”

應愷似乎已經被氣得說不出話來了。徐霜策那張鮮少流露出任何情緒的臉上, 罕見地顯出了微許疲憊和心灰意冷, 一搖頭道:“你說的這些我心裡都清楚。但世間情障, 自古無解。在找到迴歸現世後救活宮惟的方法之前,即便粉身碎骨, 我也不能讓這幻境崩塌……”

那瞬間應愷簡直被他氣得口不擇言:“人家宮惟用的着你救活嗎?你救活他,所有人都會死!”

徐霜策驀然停住,詫異道:“你說什麼?”

室內陡然陷入安靜,兩人彼此對視,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錯愕的自己。

“……你真的知道昇仙臺上發生了什麼嗎?”應愷彷彿突然意識到什麼,狐疑地問。

徐霜策皺眉道:“之前柳虛之身中鏡術,在他的幻境中看過片段。”

應愷立刻追問:“你看到了什麼?”

“我殺障發作,屠戮仙盟各大宗師,滿地修士血流成河,連宮惟亦被我——”

徐霜策的話音戛然而止,臉色微微發生了變化。

“……不。”他每個字都帶着冷氣,輕聲道:“我並沒有看到自己‘屠戮仙盟各大宗師’。”

他之所以確定昇仙臺慘案是自己做的,主要是因爲他心裡很清楚殺障發作的後果——這天下沒有任何人的殺障重度能及他之萬一。

從少年時代開始,他就被身邊每個人一遍遍地耳提面命要剋制殺障,否則一旦發作便會神志全無、嗜殺成癮、六親不認,到時候殺出怎樣血流成河的慘景來都不奇怪。

同時徐霜策心裡其實也很清楚,昇仙臺上那種慘況除自己以外沒有人能夠辦到。連應愷都未必有這麼恐怖的殺傷力,能憑一己之力壓倒性地屠戮三宗四聖、六世家八掌門等各位大宗師;況且應愷當時根本不在昇仙臺上,因爲十六年前他們兩人互換了祭祀位置,應愷當時在昇仙臺下的地宮裡。

最後也是最關鍵的一點,就是尉遲銳拼盡全力劈下來的那一劍,在噹啷重響中劈碎了徐霜策的金屬護臂,然後那段幻境就結束了。

所有片段都清晰指向同一個答案:殺出昇仙臺慘案的是他自己。

但同時另一個事實也無法否認,就是他沒看到慘案發生的過程,他並沒有親眼目睹是自己拿劍屠戮了每一個人!

應愷的眼神匪夷所思,擡手指向牀榻上尉遲銳緊擰的眉心,再一次問徐霜策:“你真的知道昇仙臺上發生了什麼?!”

“……”

徐霜策胸腔起伏,久久不能發一言。應愷一把抓起他胳膊,用血在尉遲銳額頭上畫了個複雜的入魂符,冷聲道:“長生的魂魄比柳虛之強大得多,從他元神中能看到的東西也比柳虛之清楚得多。不若你自己來看看十六年前昇仙臺上的始末,然後再告訴我,你撐着這個幻境不破到底是爲了什麼!”

徐霜策瞳孔急劇張大,下一刻只見入魂符爆發出靈光,他和應愷同時分出一魄,被硬生生拽進了尉遲銳昏迷不醒的體內——

眼前景象如隔深水,少頃寒風迎面而來,吹散了灰白的迷霧。

徐霜策猝然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再一次來到了現世中的那座白玉廣鋪、金柱林立的昇仙臺。

但與上次所見不同的是,這一次地磚縫中沒有濃稠的鮮血,眼前周圍也沒有重傷倒地的修士。出身各大名門世家的三十來位大修士聚集在昇仙臺上,以三宗——尉遲銳、穆奪朱、長孫澄風爲首;其餘人人神情肅穆、屏聲靜氣,結成了一個鐵桶般的守衛陣。

半空中彷彿有一根無形的弓弦在漸漸繃緊,每個人都緊盯着昇仙臺下蜿蜒沒有盡頭的白玉長階,如臨大敵。

“山下弟子結的陣真能攔住他麼?”這時只聽穆奪朱低聲問。

長孫澄風一搖頭:“拖延時間罷了。只要等到……”

只要等到什麼?

徐霜策並未等到答案,只見尉遲銳雙眼一睜,神光銳利如鷹隼,扭頭望向遠方山林,吐出三個字:“陣破了!”

彷彿一記重錘砸下,所有人同時變色。

順着尉遲銳的目光望去,遠處山林茫茫灰白,一個透明無形的法陣急速升上天空,遽然破開,爆發出洪流般的沸騰殺氣。

千萬碎葉化作利刃,鳥羣四散尖鳴飛天。

環形的氣勁衝向四面八方,甚至將參天古樹都硬生生壓平!

身後三十餘位宗師羣情涌動,有人失聲:“怎麼、怎麼會這樣?”

“太強了,根本攔不住!”

“那妖孽到底是什麼人?到底是從何處來的?!”

有人喃喃道出了大家的心聲:“他真的是人嗎……”

法陣最前,三宗各自面容凝重,突然尉遲銳陰鷙眉眼一眯,視線直直投向昇仙臺下:“來了。”

虛空中的徐霜策已經預感到了什麼,驟然回頭看去。

下一刻,十六年前顛覆性的真相終於在他眼前揭開——

一道緋紅衣袍的身影出現在白玉長階盡頭,全身浴血,削瘦挺拔,髮絲與袍袖隨風揚起,掌中緊握着滴血的白太守。

年輕人每一步都踩出殷紅的腳印,彷彿地獄血海中走出的恐怖修羅。但修羅不會有他那樣一張畫卷都難以描繪的美好面容、詞藻都無法形容的沉靜神采,過於強烈的反差讓在場每個人心中都更加寒意徹骨。

——是宮惟。

不是後來在幻境中神智全無、忘卻一切的稚子,不是苦苦支撐幻境到神力枯竭、痛苦不堪的鏡靈。

是真正強大、清醒,代表天道的殺神。

錚然一聲亮響,神劍羅剎塔出鞘。尉遲銳甩手一劃,劍尖在地面深深劃出一道溝壑:“站住!”

宮惟登上最後一級臺階,收住了腳步。

——與後來在幻境中的情形不同,在真實的世界裡,似乎人人都對宮惟懷有巨大的敵意,像面對着一個外來的陌生人。

下一刻長孫澄風的質問揭曉了答案:“自半年前你突然出現在仙盟懲舒宮開始,就一直行爲非人,舉止詭秘,屢次試圖阻止今日的昇仙臺祭禮,你到底是什麼人?!到底意欲何爲?!”

衆目睽睽之下,宮惟的聲音竟然十分柔和:“既然勸阻沒用,今日我是來殺人的。”

三宗身後人人變色,有人低聲道:“果然!”

“但我只殺一人即可,與諸位修士無關。”宮惟一手仗劍,一手做了個“請”的手勢:“各位請自行散開,莫要擋我去路。”

尉遲銳卻冷冷道:“你再進一步,今日便將橫屍在此。要不要來試試?”

話音剛落,昇仙臺上鏗鏘劍響,所有仙劍同時出鞘!

三十六把仙劍森寒繚繞,同時映出了對面宮惟的面容,空氣中濃厚的殺機一觸即發。

“……”

宮惟視線從在場每一位大宗師面上掠過,輕輕嘆了口氣,白霧出口便消散在了凜冽寒風裡。

“我很喜歡人,自半年前來到仙盟起,一直想融入各位當中……”他悵然道:“不過如今看來應該是失敗了。”

在場沒有人能聽出他話裡的遺憾,聞言羣情聳動,有人喃喃道:“喜歡人?!這是什麼口氣?”“難道他是魔?”“究竟是何處來的妖孽!”……

有修士怒道:“不管你是從何處來,今日我等即將打開天門,你爲何要強行阻止?還不速速退走!”

這話一出,虛空中徐霜策臉色微變——他們想打開天門?

飛昇時纔開啓的天門,難道是人力能強行打開的不成?

他的疑問尚未得到解釋,突然身後轟然巨響,一股颶風般的恐怖氣勁拔地而起,直貫天穹!

“成……成功了?”“天門要打開了!”

各位修士驚喜激動交集,而徐霜策轉身望去,見到了自己此生最難以想象的場景。

昇仙臺正中有一口白玉井,井底直通祭祀鬼神所用的地宮。作爲地宮出入口的白玉井終年封閉,眼下卻從井口升起了一條金光璀璨的通天大道,頂端沒入莽莽層雲,映亮了半邊蒼穹。

通天大道頂端,雲層後似有一道門正緩緩開啓,泄露出千萬道仙氣繚繞的清光。

正是通往上天界的門!

這時有人喝道:“攔住他!”

徐霜策回頭一看,宮惟正凝重注視着那通天大道,往前邁了一步——

寒光閃過錚然亮響,只見是尉遲銳飛身而出,羅剎塔劍鋒悍然撞上白太守,將宮惟腳步一阻!

兩把劍身死死相抵,發出尖銳的摩擦聲,將宮惟雙眼映得森寒:“我此行只殺一人即可。若他今日不死,飛昇後便會再次屠戮滅世,諸位還是不肯讓我過去嗎?”

尉遲銳厲聲呵斥:“簡直荒謬!一派胡言!”

宮惟低沉道:“既然如此……”

他遽然發力,將羅剎塔重重逼退。尉遲銳踉蹌退後數步,只見宮惟斷然一揮長劍,唰地在地上甩出了一道觸目驚心的弧形血跡!

“斬殺爾等,非我所願。今日死於我手之人,來世皆賜功德傍身。”

宮惟右瞳已全然變爲妖異瑰麗的血紅,磅礴靈力自周身而起,淡淡道:“一起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