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Chapter 59

乾涸十六年的金丹隨着法相進入這具身體, 立刻開始瘋狂汲取所剩不多的靈力,讓宮惟有一絲眩暈。他閉上眼睛呼出一口滾燙的血氣,就在這時, 頭頂彷彿悶雷滾動, 急速由遠而近, 緊貼在所有人耳邊轟然炸開。

地心再也承受不住巨人滅頂的撞擊, 冰巔積雪如奔瀑而下。

冰川要塌了。

徐霜策疾馳而來, 一把拉起宮惟:“快走!”

但一把妖異的血劍也隨之緊逼而來,是鬼修!

剎那間宮惟本能地出現一個念頭——徐白受傷了,我得保護他。

他掙脫徐霜策, 手背筋骨突出,瞬時拔劍而起, 一劍將那妖異的鬼影斬成了兩半。然而眨眼間鬼修便化灰消失, 轉眼又在另一個方向出現, 兩把相同的白太守重重相撞,氣勁將周遭碎石皆盡爆成了碎片!

昏沉, 焦渴。

極度乾涸的金丹讓元神劇痛難忍,但宮惟一劍比一劍重、一劍比一劍狠,在縱橫交錯的氣勁中硬生生將鬼修撕裂數百次,每次幾乎它一出現就被瞬間絞殺成灰。漸漸它出現的速度越來越慢、恢復所需的時間越來越長,兜帽下的猩紅光點閃爍如暴怒, 終於在一次被宮惟當胸貫穿後竟然沒有化灰, 而是就着這個被白太守釘穿的姿勢, 一劍刺向宮惟的眼睛!

與此同時, 他們身後的滅世兵人竟然趔趄地站了起來。

它左側小半個頭都已經沒了, 重創讓它無法再維持平衡,只能徒勞狂亂擊碎山壁, 用那殘缺的右臂向宮惟當頭拍下——轟!

鋼鐵黑影被迫當空停住,因爲千鈞一髮之際,徐霜策左手持不奈何,連劍帶身體硬生生扛住了那重擊,一口熱血噴薄而出。

然後他受傷的右手越過宮惟,以閃電不及掩耳之勢,刺進了鬼修的胸膛!

這一手何止迅猛無倫,鬼修刺向宮惟右眼的血劍頓時定在了毫釐之距,劍尖一星血光閃爍。

場面瞬間凝固,徐霜策的手在鬼修胸中緊緊攥住了一塊鋒利堅硬的青銅片,是千度鏡界。

“……”

鬼修兜帽下的紅光完全靜止了,它死死對着徐霜策,似乎想說什麼,但在五感全數被封的情況下什麼都說不出來,只能眼睜睜見徐霜策五指猝然發力,心臟處傳來一聲無比清脆的:咔擦!

千度鏡片應聲而裂。

——鏡片深深刺進徐霜策掌心,就在鮮血浸入鏡面的同時,虛空中一道低沉、冰冷而不動聲色的少年聲音突然響在徐霜策耳邊,像是從遙遠之地模糊傳來的:

“你這麼愛這個鏡靈,你可千萬別被他殺了。”

緊接着,鬼修在尖銳風聲中化作血色煙霧,模模糊糊匯聚成人形,一股腦扎進徐霜策手中的千度鏡界碎片,消失得無影無蹤。

轟隆震動伴隨巨巖砸落,是身後那座滅世兵人徹底發了狂。混亂中宮惟再也難以支撐,被接踵而至的巨巖當頭撞飛了出去,當場嗆出一口鮮血。

這時根本來不及細思鬼修的話,徐霜策如利箭般隨影而至,一把將他撈在懷裡:“快走!”

“……徐白,”少年神智昏沉,躺在臂彎中緊緊抓着他的袖子,斷斷續續地喘息道:“你可不要丟下我呀,徐白。”

徐霜策不答言,只用力把他摟進懷裡,緊貼到連心跳都清晰可辨,然後在劇烈地震中環顧周圍:“柳虛之!”

沒有回聲。

“柳虛之——!”

又一輪千軍萬馬奔騰般的雪崩來到,徐霜策用身體護着宮惟勉強躲過,突然望見暴怒的巨型兵人身後,一道身影正隨着岩石迅速向深澗墜去,正是昏迷不醒的柳虛之。

這道深澗直通地心,摔下去即便不粉身碎骨,也會被橫衝直撞的兵人一腳踩成血泥。徐霜策劍眉一蹙,正要設法去把柳虛之撈回來——正當這性命攸關的時刻,一根兵人絲從遠處疾射而至,攔腰捆住了墜落的樂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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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接着,柳虛之被那根絲線硬生生拉出懸崖、當空拋來,整個人被徐霜策一掌定在了身前。

順着兵人絲向遠處看去,是斷崖另一側的白霰!

徐霜策一手護住宮惟,一手隔空拎住柳虛之。這種地方几乎沒法御劍,他讓不奈何劍鋒在自己掌中狠狠一劃,以鮮血爲驅動,強行御劍而起,向對面厲聲道:“你還不走?!”

透過迸飛亂石和沖天雪霧,只見白霰站在地心斷崖邊,長孫澄風生前最後那根靈光氤氳的兵人絲正把他和度開洵兩人死死地連在一起,兩人腳下的地面都正迅速開裂、崩塌下沉。

但白霰沒有絲毫離開的意思,微笑着搖搖頭,從口型中只見他無聲地道:

“謝謝。”

徐霜策瞳孔猝然張大,同時心隨意動,袍袖中飛出一張符籙,半空化爲繩索呼嘯撲向對面那兩人。

但此時他連御劍逃離都要強行化血,符籙更是法力微弱,繩索半途中便被狂暴的兵人一掌切斷,登時化作碎光消失得無影無蹤。

根本來不及再擲出一張符籙,只見滅世兵人巨口張開,深不見底的咽喉中再度閃現出了那恐怖的黑火——

轟!

黑火噴發如同巨龍,滔天烈焰緊追而來。

此刻只要慢上一瞬,都會在頃刻間被化爲焦骨。

徐霜策實在無暇再去撈對面的白霰和度開洵,剎那間只能用全身護住懷中的宮惟,不奈何猶如璀璨的流星急劇上升,頂着萬噸雪崩衝出了冰川巔峰裂口,地平線上的刺骨寒風頓時撲面而至。

轟隆一聲地動山搖的巨響,火龍緊貼着他們的衣襬衝上蒼穹,足足燒炙了半邊天空!

徐霜策連人帶劍撤至數十里以外,扭頭向冰川望去。

那場景與火山爆發無異,只見一道龐大的火流連接天地,冰峰上的千年積雪都在須臾間被融化,雪水掀起巨浪裹挾山體,從峰頂咆哮涌向四面八方,眨眼間淹沒了他們腳底的大片冰原。

綿延冰川再也承受不住,向內部轟然坍倒,塌陷出了一塊方圓百里的巨大盆地。

徐霜策向後疾退數步,勉力站穩了身形。

離開地心來到外面後,天地間終於有了一絲極其微弱的靈氣。他迅速檢查了下宮惟的情況,前世那顆強大的金丹根本不匹配少年現在這具虛弱的身體,尤其在驚世一劍斬裂兵人頭顱之後,體內靈力已經消耗到了極限,意識陷入了昏迷的狀態。

徐霜策貼在他滾燙的額頭上,長長出了口滾燙的氣,剛要召喚血河車,突然腳下大地劇烈一震。

他驀然擡頭望去。

遠處凹陷的盆地中,那座滅世兵人竟然衝破地面,浴火而出,發出了尖厲的怒號!

徐霜策神情一變:“血河車!”

四頭神禽從天際的虛空中出現,羽翼在致命的寒潮中破裂濺血,逆風降落衝向地面。車門剛打開,徐霜策便拂袖送進柳虛之,又把宮惟抱了進去,此時遠處那座巨人的大半殘軀都已經爬了出來,一拳將冰原砸得龜裂塌陷!

——山崩地裂,八荒劇震。

在那可怕的轟鳴中,徐霜策單膝半跪在車門邊,流血的掌心撫過宮惟側臉,眼底微光閃動,終於俯下身。

那薄脣在少年眉心中印下了一吻。

偌大冰原片片開裂,致命的裂冰咔擦聲從四面八方迅速爬來。徐霜策最後深深凝視宮惟須臾,猝然一掠袍袖起身下車,身後神禽發出淒厲的嘶鳴,頭頂寒潮強行起飛。

血河車剛離開地面,巨大裂紋便蜿蜒至腳底,大地整塊裂開爆成了石灘!

徐霜策左手持劍長身而立,全身傷痕累累、右臂骨骼開裂,鮮血從衣襟一路浸透到了袍裾,但脊背挺拔未有絲毫彎折。

黑虹貫日,太陽隱沒。

酷烈風雪擦刮冰原,遠處那座滅世兵人搖搖晃晃轉過身,它左上邊面孔都已經被宮惟一劍劈碎了,僅剩的右眼卻準確地盯住了數十里外的徐霜策,燃燒着壓抑數千年的刻骨怨恨。

“是我創造的你嗎?”徐霜策喃喃地問。

——數千年前的滅世戰場上,作爲“北垣上神”的我創造了你,令你大肆屠戮,幾乎滅絕了世人。鉅宗宣靜河以粉身碎骨爲代價將你封印到地心,然後飛昇取代我的神位,成爲了鬼太子師。

從此我被放逐貶謫,在那個真實的世界投胎輪迴,數千年後成爲了滄陽宗主徐霜策;而你在萬丈地底被怨恨炙烤,殘軀被風霜歲月蝕刻,數千年來無法解脫。

直到現世太乙二十八年,我在昇仙臺上大開殺戒,血流成河,法華仙尊臨死之際暫停時間,整個世界都被拉進了現在這座虛假的時空。

你我時隔滄海桑田,終於此地再度相見。

“北垣上神,冷酷無情,剛愎傲慢……”

徐霜策緩緩重複民間傳說中的字句,滅世之戰中一幕幕鮮血與哀嚎都隨之浮現在眼前。

“既然你本不該誕生,今日便讓我親自來修正這個錯誤。”他緊握掌中的劍,最後的靈力順劍身燃起白金色的熊熊烈焰,嘶啞道:“——鬼神不奈何。”

這是當世第一神劍不奈何於數十年來,第一次被喚出劍訣。

那強大無匹的劍魂在颶風中甦醒,龍吟清嘯直上九霄,甚至將黑虹貫日都映得森亮。璀璨劍魂爲徐霜策披上了一層白金鎧甲,無堅不摧所向披靡,將兵人右臂一斬而斷!

劍光一路撕裂長空,千噸斷臂轟然落地,四野八荒爲之震動。

兵人發出瀕死的怒吼,山丘般的殘軀掀起颶風,狠狠將徐霜策摜上了冰川之巔。千仞冰峰就像一座脆弱的玻璃山,瞬間坍塌化作平地,隨即恐怖的雪崩奔騰而下。

徐霜策在滅頂的衝擊中咳出一口熱血,身形如利刃破開冰原,轉瞬又凌空逼近滅世兵人面前。

不奈何劍鋒映在那隻巨大的血眼中,下一瞬,磅礴劍光將巨人當胸破腹!

劍威去勢未盡,如閃電剎那照亮天地。

兵人精鋼腹腔大開,數以萬計的機關零件爆上天空,又如傾盆暴雨砸向平原。頃刻間它損失了大半腹腔兵械,在瀕死之際徹徹底底發了狂,用盡力氣將血盆巨口張大,甚至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風雪冰渣飛起如同利刃,在淒厲刺耳的哨聲中,被它盡數吸入口中。

然後,數千年前滅世時剩下的所有神力,全部化作了一口巨焰,鋪天蓋地向徐霜策襲來!

時間彷彿突然靜止,火焰的強光吞沒了整個世界。

連痛覺都消失了,所有靈力都燃燒在了這一刻。不奈何就像烈焰巨浪中逆行的尖鋒,一寸寸切進了滅世兵人致命的咽喉。

徐霜策緊握劍柄的指甲撬開、皮膚撕裂,鮮血被大火瞬間蒸發。

那顆世間最強大的金丹發出了岌岌可危的劇顫,眼見就要灰飛煙滅——

正當這玉石俱焚的時刻,一星至剛至臻的流光從遠空飛馳而近,赫然是一頭蒼青巨龍,背上一道熟悉的身影鏗鏘拔劍,怒吼響徹雲霄:

“萬神定山海——”

無數光點從神州大地的各個角落復歸一身,定山海劍魂氣貫長虹,是巔峰狀態的應愷在此刻殺到!

蒼龍化作青光消散,而應愷已呼嘯而至,整個人彷彿一把巨劍將火海撕裂成左右兩半,頃刻間便接力徐霜策,在地動山搖中斬下了滅世兵人的頭顱!

雷劫萬鈞也不過如此了。

爆炸太過劇烈,世界好像突然陷入了亙古的岑寂。

就在那白茫茫一片強光中,徐霜策滿身鮮血,被衝擊推得向後飛去;應愷衝勢未消,帶着巨人的頭一起撞向冰川;而失卻頭顱的軀體還原地僵立了一會,才慢慢地、徹底地,向着地底坍塌而倒。

它撞碎了遼闊冰原之下的巖板,山丘般的鋼鐵身軀帶着萬噸冰雪,墜向深澗。

與此同時。

轟隆。

轟隆!

地底一片漆黑,不祥的震動從頭頂傳來,四周碎石掉落得越來越密、越來越急。

白霰靜靜地站在斷崖邊,那根熠熠生光的兵人絲仍舊緊纏在他十指間,就像貼着血肉觸摸到了他自己和長孫澄風兩人共同的心跳。

一片石礫從頭頂灑落在他肩上,被度開洵伸出滿是鮮血的手輕輕拂去了。

突然他聽白霰低聲問:“你剛纔和徐宗主說,曾經有一個真實的世界。”

他的聲音將信將疑而不確定,度開洵遲疑片刻才“嗯”了聲,溫聲問:“怎麼?”

白霰低頭望着指間的兵人絲,屬於長孫澄風的靈光倒映在他茫然的瞳孔裡:“那在真實的世界裡,你也是在這座深澗中殺死了澄風大人嗎?”

“……”度開洵陷入了沉默,半晌說:“不,他太走運了,我沒能做到。”

白霰似乎迸發出一絲希望:“那他還活着嗎?”

久違的焦躁和惡意再次從度開洵心頭密密麻麻地爬上來,像毒蛇纏住了全身。他想說怎麼可能,雖然我沒能在這座深澗中殺死頂替他,但隨後長孫澄風可是去了昇仙臺。那座降臨了可怕災難的昇仙臺,他即便沒死也快——

但不知爲何,話到嘴邊又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壓了回去。

度開洵沙啞地說了實話:“我不知道。”

白霰彷彿溺水者突然望見了浮木,緊緊盯着他的眼睛:“那等我死在這裡之後,是會就此徹底死亡,還是能回到那個‘真實的世界’中去?”

沉重的悲哀突然攥住了度開洵的咽喉。

他張了張口,想至少撒個謊給白霰一點虛假的希望,但無能爲力。良久後他伸手撫過白霰冰涼的臉,用盡全身力氣,也只能蒼白地笑了一笑。

就在這時,無頭兵人壓塌穹頂,前所未有的大雪崩終於奔騰而下!

整座懸崖四分五裂,墜向深淵,那瞬間度開洵不顧一切地撲來把白霰全身護在懷裡,狂風呼嘯吞噬了聽覺,兩人一起向萬丈地心墜去——

白霰瞳孔放大到了極限,視線越過度開洵的頸窩,越過頭頂奔騰的冰雪。

雪霧瀰漫淹沒了所有視野,世界突然變得十分安靜,他聽見遙遠虛空中傳來自己天真的聲音:

“鉅宗大人,鉅宗大人,您爲什麼給我起這個名字呢?”

有個溫和的男聲一字一句念道:“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是什麼意思呀?”

“明月映照在花林上,像蒙着一層輕紗似的雪霰。”那斯文俊朗的男子眼底似乎總帶着一絲笑意,說:“就是很美的意思。”

年幼的白霰沒有讀過很多書,似懂非懂地拖長了尾音:“哦——”

“違背天理,倒行逆施!”“仗着自己有幾分才能,竟敢做出將活人煉成兵器的大逆不道之事?!”“決不能讓醜聞傳出去,必須想辦法解決,必須儘快解決!”……

長孫家密閉的刑堂裡,白霰跪在地上,儘量把自己縮成一小團,聽見頭頂傳來長老此起彼伏的怒斥。他似乎已經從“解決”、“掩蓋”、“醜事”等隻字片語中預感到了什麼,恐懼從心頭油然而起,忍不住偷偷擡眼望向前方。

他的主人正雙手抱臂,陰影恰到好處擋住了他眼底隱而不發的暴躁和不安,貌似無所謂地微微笑着:“——他自己同意做我的兵人,難道這也不行嗎?”

少年那張英俊的臉在搖曳火光中更加輪廓分明,然後頓了頓,用一種似乎更加不在意的語氣道:“好吧,既然你們這樣反對,那你們就把這具兵人銷燬了吧。”

銷燬。

周圍喧譁如炸了的油鍋,但白霰已經什麼都聽不見了。這兩個字就像利箭霎時刺穿了他的肺,讓他在極度驚懼中無法呼吸,突然身後大門“砰!”一聲被重重推開。

“鉅宗!”“鉅宗大人!”

白霰連回頭都做不到,他只見長孫澄風從身側大步而來,那張總是溫柔和善的面孔從未如此寒霜籠罩,一字不發拔劍而出,重重釘進了白霰身前的地面!

“——白霰亦是我家子弟,誰要傷他,先問過我。”

長孫澄風聲音不高,但一字一句清晰冰冷,刑堂之上人人屏息無聲。

足足數息後,他才收劍回鞘,拂袖扶起地上的白霰,低聲道:“跟我走。”

白霰已經不記得那天自己是怎麼走出刑堂的了,唯一深深留在印象中的,是自己轉身時度開洵驚愕、茫然、最終化作嫉恨陰鷙的眼神,以及長孫澄風溫暖有力的掌心。

就是從那天起,有一顆種子無意間掉在心裡,隱秘地生了根。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產生變化的呢?

那些隱沒在歲月中的吉光片羽,很多都已經無跡可循了。

豪門世族,宅院深深,曲折長廊幾番夢徊。雨後屋檐下的那一叢鈴蘭花是澄風大人院裡採的,窗前桌案上的那一塊白玉墨是澄風大人從外面帶回來的,枕頭下偷藏的那個劍穗是澄風大人上次落在半道上的。每一次在二公子那裡受到折磨和委屈,澄風大人都能及時出手庇護,哪怕他出遠門不在家時也不例外。

每次澄風大人回來時,白霰會跑去躲在人羣后的角落裡迎接他,再趁人不注意偷偷地溜走。但偶爾澄風大人會在衆人散盡後再站一會兒,招手把白霰從迴廊的角落裡喚出來,詢問他的身體情況,溫暖的指尖按在他眉心,把自己的靈力灌注給他。

活人兵械化過程中會有種種痛苦和不適,灌注靈力會得到緩解,但他的主人很少這麼做。

因爲那似乎是一種“獎賞”,但白霰不論怎麼怒力,都很難讓主人滿意。

“怎麼人人都說你好,你是不是一揹着我就到處交朋友去了?”

“你明明這麼蠢,跟廢品有什麼區別?”

度開洵似乎天生就有兩張面孔,他是個風度禮節樣樣完美的世家子弟,也是個陰戾煩躁殘忍嗜血的暴君。他說話幽默風趣健談討喜,但轉過頭言辭犀利辱罵隨心,白霰必須要非常非常小心才能夠避免觸怒他,而且永遠也不知道他難得的好心情什麼時候就會突然化作恐怖的怒火。

“我閉關這段時間你竟然還算乖。”那天度開洵抱臂倚在門邊,懶洋洋地道,“我靈力又精進了呢。”

白霰謹慎地閉着嘴,視線謙恭盯着地面。

這兩件事中不知是哪一件讓度開洵心情突然好起來,招手說:“過來。”

“……”白霰小心上前兩步,緊接着被度開洵一把抓住手,不由分說拽到近前:“你不是想要靈力嗎?過來!”

白霰一驚,還沒來得及躲,眉心已經被兩根手指重重地按住了。但度開洵還沒開始灌注靈力,突然察覺到了什麼,臉色變得風雨欲來:“之前有人給你靈力?誰?”

“二、二公子……”

“是長孫澄風?!”

白霰甚至來不及辯解,只見度開洵眼底滿腔怒火已經燒了起來,當胸一掌就把他推得橫飛出了門外,厲聲道:“你到底是誰的東西?滾!”

哐當重響中白霰滾落在庭院中的雪地上:“二公子我錯了!對不起!我——”

“住口!!”

門外下着大雪,白霰狼狽不堪又慌極了,跪地膝行就要過來扳住門框,度開洵卻一指把他定住了,只能直挺挺跪在雪地上。

少年那張英俊的面孔被憤怒所扭曲,他像頭獅子一般在屋裡走來走去,從牆上取下寶劍狠狠拔出鞘,數息後鏘一聲重重回鞘扔在地上;又衝進內間從兵器架上取下刺鞭,疾步衝出門狠狠地盯着白霰,半晌泄憤般把那鋼鞭往身後一砸,然後過來一腳把白霰踹得向後倒去,胸腔中頓時發出了機體斷裂的刺耳聲響。

“你給我滾!滾出長孫家!”

白霰哭得直喘氣,連爬起來都不敢:“對不起二公子,我錯了,我錯了……”

度開洵一揚手就要打下去:“滾!!”

劇痛並沒有如期來臨,因爲度開洵的手被人隔空定住了,緊接着身後一道熟悉的腳步疾行而來。

白霰倉惶回頭望去,只見長孫澄風踏雪而至,一耳光重重打在了親弟弟臉上!

場面完全靜止了,度開洵連擡手捂臉都沒有,就那麼直勾勾地、目光瘮亮地盯着他兄長,眼神讓人不寒而慄。

長孫澄風卻絲毫沒有理會,伸手一探白霰變形的胸腔,眼神頓時完全沉了下去,隱約閃爍着一絲堪稱森寒的光。

白霰顫聲:“……鉅……鉅宗大人……”

長孫澄風說:“來人。”

幾名金丹弟子正心驚膽戰候在庭院外,只聽他冷冷道:“家法已經管不了二公子了,送他去刑懲院給宮院長管教吧。”

大弟子以爲自己聽錯了:“鉅宗大人?”

“還不押下!”長孫澄風厲聲怒吼。

幾名弟子噤若寒蟬,七手八腳拉起度開洵,幾個人才把他硬生生地拽了出去。

白霰不敢擡頭,他能感覺到度開洵越去越遠,但那專注到可怕的視線一直死死釘在自己臉上。這時一隻有力的手把他從雪地上拉了起來,緊緊地擁抱了一下。

“不要怕。”長孫澄風溫和低沉的聲音在頭頂上道,“他不會再有機會傷害你了。”

撲通,撲通。

僵冷的心跳再次緩慢恢復跳動,破冰一般越來越響,越來越有力,一下下響在白霰耳邊:

“別害怕,白霰。我解除了你脊椎後那道總禁制,以後他再也不能那樣控制你了。”

“放心,我已經對全族上下所有知情者下禁令,不會有人去外面亂說。”

“不要害怕,白霰,你在我心中與活人無異。”

……

“你不會死的。”那個血咒應驗的撕心之夜,當他因劇痛從昏迷中醒來時,看見長孫澄風滿身鮮血緊抱着他,元神虛弱面色青灰,手裡卻緊緊攥着一根靈光璀璨的兵人絲,像是攥住了這世間最大的珍寶,傷痕累累卻心滿意足:

“不要怕,白霰。我說過我一定能把你救活。”

——我會永遠保護你,讓你一生遠離災厄與恐懼。

地心深淵下,墜落的風聲彷彿都消失了。

千萬年積雪已當頭而至,充斥了白霰的瞳孔,這時他聽見耳邊響起度開洵顫抖的聲音,彷彿在作出某種絕望的保證:

“不要怕,你一定能回去。”

這是死亡降臨前最後的誓言。

冰雪洪流轟鳴而下,吞沒了兩道交疊的身影,向萬丈地心奔涌而去。

冰川蕩平,盆地塌陷,千里長河倒灌平原。

遼闊的極北大地埋葬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