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Chapter 58

“……徐白, ”宮惟手無寸鐵,在“柳虛之”怪異含笑的注視中退了半步,喘息道:“徐白?”

不遠處深淵中, 滅世兵人殘缺半截機械手臂緊擦着徐霜策撞在山壁上, 轟隆巨震吞沒了一切聲響。

白霰咬牙起身, 一邊戒備地盯着“柳虛之”一邊伸出右手, 不器劍立刻化作流光被他握在了掌中。這時度開洵掙脫了咽喉間的兵人絲, 本能地就要大步衝向白霰去查看他的情況,但見狀倏而反應過來,驀地頓住了腳步。

他們已經不再是無名有實、世人皆知的道侶“鉅宗”和“白真人”了。

度開洵硬生生挪開視線, 警惕地盯着“柳虛之”:“你怎麼會在這裡?”

鬼修在這個世界沒有五感,只有藉助別人的口才能發出聲音, 仔細聽與柳虛之平時嗓音略微不同, 帶着一絲說不上來的冰冷邪氣, 偏偏它又是笑着的:“能從那點殘缺記憶中推斷出這麼多內容,果然鉅宗這一系後人中只有你還像點樣。”

它一伸手, 青藜劍不知從何處而來被它接住:“你不是想回到那個真實的來處嗎?”

度開洵面色微變。

鬼修道:“徹底殺死法華仙尊,你就能回去。”

——法華仙尊?!

度開洵瞬間沒反應過來,隨即只見鬼修毫不點地飛身上前,一劍斬向徐宗主的那個愛徒“向小園”!

轟一聲重響,劍鋒貼面斬在山岩上, 鋪天蓋地碎石炸開。宮惟右瞳唰地血紅, 在疾風暴雨般的攻勢中步步緊退, 閃電般仰身, 青藜劍扇形寒光貼着鼻尖橫掃而過, 將當頭落下的千鈞巨石劈成了碎片。

整座冰川都在晃動,千萬年的積雪從頭頂轟轟墜下, 而鬼修森寒怪異的聲音卻自始至終緊迫在耳際,不論宮惟再快都無法甩開超過三尺:“有你這樣逆天的神力幫他,難怪當年東天把北垣打得翻不了身……不過這座幻境真是太能耗了,你‘死’後還能運行十六年,到底怎樣纔算真正地殺死你?”

宮惟右瞳紅得幾乎化不開,所剩無幾的靈力被調至極限,一掌揮開青藜劍鋒:“你說什麼?!”

“叮!”一聲亮響,鬼修一劍將宮惟袖口釘在山壁上,擡手就伸向那血紅的眼珠:“讓我試試看吧。”

霎時宮惟瞳底清清楚楚映出了它的指尖,但就在這時,一道兇悍氣勁由遠而近,將“柳虛之”整個人擊去了數丈以外!

是徐霜策!

鬼修一劍刺進地面穩住身形,定睛一看。遠處深淵口,徐霜策悍然揮劍破開滅世兵人噴出的黑火,掙脫糾纏後立刻閃電般向這邊衝來。

巨人揮動殘臂發出震怒的咆哮,想追擊卻無法爬上斷崖——它並沒有真正復甦,彷彿有一層無形的封印將它死死禁錮在了裡面,無法爬出深淵,回到人世間。

鬼修呼了口氣,嘆道:“我就知道光一道血是不夠的。”

緊接着它一揚手,宮惟頓時感覺到了什麼,驀地向上看去。

頭頂冰川之上,天穹陰霾昏黑,一道削瘦熟悉的身影從萬尺高空中落下,白色殮衣翻飛,赫然是法華仙尊!

宮惟心中陡然一沉:“攔住他!”

話音尚未落地,只見被兵人絲控制的屍體冰冷青白,半空擡手在頸間一劃。

十六年未凝固的血液從屍體側頸中噴涌而出,映在徐霜策放大的瞳孔中,當空灑進深淵,在滅世兵人眉間深深的裂口處一現即逝,消融了進去。

——第二道血。

連眨眼功夫都不需要,更加強勁、恐怖的颶風從兵人全身大大小小的斫口中爆發出來,它狂亂揮舞的殘臂終於衝破了深淵上空無形的封印,隨即大半座軀體都突出地面,轟然砸向徐霜策!

其實這座滅世兵人只剩下大半具了,它的四肢關節、百萬零件,都已經在數千年前宣靜河那開天闢地的一劍下爆成了漫天碎塊。

但即便如此它仍然有着恐怖的殺傷力,更別提它已經掙脫了深淵的桎梏,徐霜策根本無法從那巨大的壓迫中脫身!

喀嚓一聲劍響,鬼修握劍緩步上前,微笑道:“只剩下你我了,法華仙尊。”

宮惟隨之步步後退:“你爲什麼要我的皮?”

“我順帶需要一張完美的皮罷了。”

“你自己沒有皮?”

鬼修腳步一定,輕柔反問:“但送禮不就是該準備最好的東西嗎?”

人字尚未落地,劍鋒已至眼前——它殺心之盛,真是半句廢話沒有。宮惟咬牙連連避讓,剛要轉身卻突然眼梢一寒,後背已無聲無息迫近一道身影——法華仙尊。

一瞬而成前後夾擊,霎時宮惟心知不好,本能地脫口而出:“徐白!”

其實他尖利的呼救根本傳不到遠處,但就在話音出口的同時,不奈何劍光從深淵中爆起,在驚天動地的震盪中卸下了兵人左側斷臂。兵械零件如冰雹般傾瀉,徐霜策浴血而出,如利箭般向這邊襲來。

不過已經來不及了。

時間彷彿剎那靜止,所有刺殺都在這一刻發生——

屍體四指併攏一掌刺向他後心,宮惟抽身堪堪避過;鬼修的手已迫至近前,兩根指尖挖進眼眶。

劇痛刺骨而來,緊接着一股更果斷的力道把宮惟生生向後拉開,“鏘!”一聲兩劍撞響震耳欲聾,竟是不器劍扛住了青藜!

宮惟右眼角已然撕裂,鮮血滾滾而下:“白霰?”

白霰一手持劍硬扛鬼修,略微偏頭看着宮惟,眼眶微紅低聲道:“……對不起,宮院長。”

原本一直待在邊上既不出手也不相幫的度開洵神情劇變,凌空躍下來拉白霰;但就在這瞬息之際,鬼修持劍架住不器,毫不留情一掌轟向白霰心口!

變故發生得太突然了,別說度開洵,連近處的宮惟都根本來不及攔,剎那間只見白霰把劍往後一撤。

他竟然完全不躲?

霎時鬼修意識到不妙,但白霰已經自殺式硬生生受了那靈力驚人的一掌,貼地飛退數丈才一劍插地勉強止住,大片胸骨已然塌陷;

緊接着,數倍於那一掌的可怕靈力排山倒海而來,當場把鬼修當胸重推了出去!

轟隆重響地動山搖,“柳虛之”砸碎無數山岩,凡人的身體根本撐不住這種重擊,當場嗆出了滿口鮮血。

鬼修咬牙從碎石堆中起身,魂魄受到的劇烈衝擊讓它不再能牢牢控制住樂聖的身體,隱隱已有了離體而出的趨勢:“……血誓反噬?爲什麼?”

白霰單膝半跪在地,一手死死握着不器劍:“還記得你我血誓的內容嗎?”

“以兵人絲爲代價,創造契機讓度開洵殺兄奪舍的罪行曝光於……啊。”鬼修一拳抵住嘴脣,終於明白過來:“天下。”

只有徐霜策、宮惟、柳虛之三人知曉,並不算曝光於“天下”。白霰的要求看似只是要揭發度開洵的罪行,實際卻是要揭發到世人皆知、青史留名的地步,難度何其之大?

未完成血誓的一方攻擊另一方會遭到成倍反噬,而白霰從一開始就給它設下了陷阱!

“太聰明瞭,”鬼修抹去嘴角的血,毫不吝嗇誇讚了一句。

這時震盪一路由遠而近,徐霜策已從深淵上空迫至近前;千鈞一髮之際,鬼修遺憾地看着白霰微微一笑:“不過這點小聰明,在絕對的死亡面前是不起作用的。”

徐霜策在山崩地裂般的巨震中飛身而來,一劍刺向鬼修,厲聲向宮惟道:“快跑!”

宮惟回頭一看,兵人正尾隨徐霜策追來,大半殘軀已經爬出了斷崖。

它滅世時威嚴如同神祇,但如今千年已過,鎧甲斑駁、風霜蝕刻,那空洞巨大的血眼再無半分神性,只剩下無窮無盡的怨恨,轟隆一聲右掌緊擦着徐霜策的衣角重拍在地,方圓十丈內岩石登時於掌下爆成了齏粉。

連徐霜策都已近強弩之末,恐怖的衝擊讓他薄脣登時溢出血絲,但攻勢卻越發凌厲,“鏘!”一聲亮響重重打飛了鬼修手中的青藜劍,不奈何裹挾厲風斬向它天靈蓋,這時“柳虛之”的身體卻毫無預兆一軟。

鬼修竟於電光石火之際脫離了樂聖的身體,重新化成了肉眼不可見的鬼影,兜帽下猩紅光點陰邪閃爍,從虛空中抽出白太守,一劍刺穿了徐霜策右肩!

鮮血一潑而起,映在了宮惟緊縮的瞳孔裡。

哪怕是前世最針鋒相對的時候,徐霜策在他的認知裡都是最強大的,不可戰勝、無堅不摧,這世間沒有任何利器能劃開他冷漠堅硬的外殼。哪怕在宮惟深藏毒匕走上升仙台的那一刻,潛意識中他都想象不出徐霜策流血的模樣。

——徐白該多疼?他心中驀然升起這個念頭。

這世上不該有人讓徐白受傷。

同一時刻,滅世兵人巨掌再次落下,簡直是開山裂地的力道,掐住徐霜策整個身體把他深深摜進了山壁;然後它在衆人頭頂上張開遮天巨口,僅這一個動作就吸出了席捲山川的颶風。

巨人的喉嚨深處隱隱閃現出了黑色烈焰。

白霰:“宮院長!”

度開洵撲上來,一手緊掐腹間被貫穿的血洞,用這種劇痛強行刺激最後的意志,一手扣住白霰飛身後撤:“走!!”

但這時一張青白麪容從黑暗中浮現,竟是被鬼修控制的法華仙尊的屍體,拂手便從瀕死的白霰掌中奪走了不器劍,動作僵硬迅速,一劍斬向白霰咽喉!

——那瞬息彷彿被無限拉長,頭頂的火焰在兵人口中呼之欲出。

宮惟緊閉的眼睛睜開,左右雙瞳,一色血紅。

鮮血飛濺在白霰側頰上,是度開洵用手臂擋住了不器劍鋒,一臂幾乎連骨而斷;屍體毫不留情揚起第二劍,眼見便要斬向兩人,但這時所有人頭頂上,遠方天穹赤星一閃!

地心深處的屍體猝然定住。

它手中的劍噹啷掉地,一股駭人的靈力颶流突然從脊柱中爆發出來。

不遠處,只見宮惟正向自己前世的屍身伸出手,嘶啞道:“白太守。”

赤星閃耀天際,沉睡的劍魂猛然發出長嘯,白太守劍沐浴鮮血,從脊椎中破體而出!

屍身在颶風中被撕成千萬片,鮮血迸裂如漫天桃雪,終於現出了前世的幻影。

法華仙尊雙眼緊閉面容蒼白,雋秀平靜如同少女,護肩、臂甲、鈑金腰封俱全;這尊法相於千萬緋光中沒入了“向小園”的身體,少年身形隨之拉長、面容悄然改變,深紅袍裾迎風揚起,手臂修長舒展,將凌空而來的白太守劍緊緊握在了掌中。

宮惟擡起眼睛。

他的面容不再稚弱,眉眼肅靜而輪廓凌厲,身形挺拔如芝蘭玉樹。白太守劍寒光閃爍,劍身映出了滅世兵人猙獰的巨口——

那口烈焰終於呼嘯而至,遮天蔽日山搖地動,吞沒了所有人的視野。

而宮惟就迎着那黑火洪流悍然揮出一劍,深緋劍光破開虛空,驚天動地將兵人頭顱一斬兩半!

轟隆!!

雪崩瀑布般墜下,巨人半個頭爆了漫天,轟然向後壓塌了大半座斷崖,餘震久久不絕。

宮惟微微喘息,鏗鏘一聲將白太守劍釘入地面,回頭望向身後。

遠處山壁上,徐霜策全身浴血,正一動不動地凝視着他,黑沉的眼睛裡從未迸發出這樣的光。

“……宮惟,”良久才見他那薄脣中吐出兩個顫慄無聲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