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Chapter 43

這一擊已經超脫了人的範疇, 是真正“天”與“天”之間的對決。

雷電的光柱由深淵直至天穹,自下而上寸寸粉碎,既而完全爆炸開來, 數不清的耀眼枝杈密密麻麻布滿荒野。遮天蔽日的厚重劫云爲之一清, 從縫隙間隱約露出了天穹輝煌的光芒。

那就是傳說中的上天界。

數百年來都沒有過飛昇的詳細記載, 更沒人見過真正的成仙是什麼樣。連徐霜策都不禁極目望去, 視線穿過變幻不定的雲層, 卻突然心有所感,眉尖一跳。

——道經中所描述的上天界清淨、祥和、虛無而極樂,但此刻他卻隱隱感覺到廝殺征伐的氣息, 正從劫雲流動的縫隙間泄露出來。

難道上界的衆神此時也在激烈廝殺?

爲什麼?

裂隙轉瞬即合,厚厚的黑雲再次迅速蓋住蒼穹, 擋住了徐霜策的視線。緊接着第三道天雷以更快、更驚人的速度打下來, 直接擊中了那方雙面鏡;鏡中人竟然絲毫不示弱, 反手又是一道更加吞噬天日的劍光劈了回去,整個世界都被四散的驚雷所吞沒了!

幾個人都無法再身處風暴中心, 被迫退到了曠野之外。雷劫一道比一道兇殘、一道比一道酷烈;但鏡中人的回擊也一劍比一劍狠厲、一劍比一劍強勁。九九八十一道極惡大劫劈到最後,深淵已被倒灌的江海吞沒,平原盡數陷爲沼澤;最後一道毀天滅地的巨雷狠狠對上驚世劍光,猝然爆出天地共鳴!

所有人的耳朵都暫時聽不見了,觸目所及全是白茫茫的亮光。

不知過了多久, 漫長得彷彿熬過了數年, 腳下震盪的大地才漸漸在轟鳴中勉強平息。

衆人麻痹的五感終於一點點恢復, 穆奪朱痛苦地扶着太陽穴, 沙啞道:“那是什麼?”

只見鉛雲散去, 天光四射,史無前例的浩蕩雷劫終於過去了, 但深淵上空那明光澄澈的雙面鏡仍然沒有消失。

它雖已裂紋密佈,卻並沒有碎,緩緩旋轉着放出千萬層溫柔絢麗的緋光,如輕紗般飄向四面八方。

那其實是一道強有力的守護法陣。

大宗師還沒來得及散盡的最後一絲殘魄,就在那法陣的保護下,緩緩從深淵中升了上來。其他早已消散在天地間的三魂六魄也奇蹟般被法陣重新聚攏,璀璨光芒匯聚,重塑出了完整的法身元神,正是那位大宗師生前的模樣。

他懸浮平躺在半空中,有些迷茫地睜開眼睛,望向面前的雙面鏡。下一刻鏡中緋影一閃,那看不清面貌的鏡中人再次出現,友善且毫無保留地向他伸出手。

不知道爲什麼,剛纔看到那面鏡子幾乎粉碎的時候,徐霜策心中突然浮現出了一股難以控制的不安和焦躁,幾乎想立刻撲上去查看。直到鏡中身影再次完好無損顯現出來,那焦急的情緒才稍微有所緩解,咽喉裡的心臟落回胸腔。

緊接着,他腦海中突然涌現出一絲針扎般的怒火。

這刺痛來得隱秘又無緣無故,徐霜策還當那是錯覺,隨即發現那不由自主的強烈忿意既不是不是針對自己,也不是針對鏡子——竟然是針對虛空中那位死而復生的大宗師。

怎麼會產生這種感覺?

這只是剎那間的事,快得來不及讓他分清。下一刻,只見大宗師的元神沒入鏡面,隨即金光四射、天門開啓,雙面鏡載着那渡劫成功的元神,向傳說中的上天界飛昇而去。

一個金丹全毀、元神自爆、魂飛魄散的大宗師,竟然在餘魄散盡的最後一瞬奇蹟般渡過了九九八十一道極惡大劫,立地兵解,飛昇成神,簡直是有史以來前所未見的場景。

徐霜策擡頭望去,只見鏡子越升越高,直至快要沒入上天界那道神光四溢的門裡時,門內卻突然黑影一閃,緊接着竟然有一道黑袍嵌銀、手持神劍的人影衝了出來!

從這個角度根本看不清來者的面容,但徐霜策心頭猛然一撞,強烈而又難以言喻的熟悉感佔據了全部意識,剎那間他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我認識他。

他到底是誰?爲什麼我會這麼熟悉?

沒有人發現徐霜策神情像是被凍結了,微微緊縮的瞳孔裡映出高空中那不可思議的一幕——黑衣人影周身爆發出神祇一般驚人的威壓,手中神劍裹挾天地颶風,暴怒刺向鏡面。

他要撕碎那剛飛昇的宗師的元神!

就在那一時刻,颶風從地平線席捲整個世界,城池崩裂、曠野傾覆,天地如一口巨鍋倒轉過來,周遭一切都被無形的洪流瞬間捲走。

——支撐這段畫面的意識終於走到了盡頭。

所有人同時被捲進虛空,隨着轟隆一聲震人發聵的巨響,大地粉碎化爲塵土,將萬物淹沒至頂!

徐霜策驀地睜開眼睛。

他正站在金船藏屍閣大廳中,眼前是冰牀上面容平靜的屍體,周遭應愷、長孫澄風等人正接二連三醒來,因爲五感衝擊過於巨大而紛紛向後趔趄。

他們的元神回到了現實。

尉遲銳只覺天旋地轉,痛苦地捂着額角:“我們怎麼出來了?”

長孫澄風一手扶着冰牀穩住身形,臉色並不比他好看多少:“應當是度開洵植入兵人絲中的意識到這裡就結束了吧。”

應愷扶額唏噓:“幸好。幸好那位前輩最終重塑元神,應當是順利飛昇了吧。”

“……”徐霜策慢慢地回過頭,問:“順利飛昇?”

只有熟悉他的人才能聽出這話音調不太對,應愷擡頭詫異道:“你怎麼了?”

徐霜策原本就冷淡的臉此刻更像是被凍結了,眼神直勾勾望着他,半晌沙啞道:“你沒看見最後上天界出來的那個人嗎?”

應愷莫名其妙:“什麼人?那位前輩的元神不是直接往天門去了嗎?”

“……”

徐霜策環顧周圍,視線從每個人一頭霧水的臉上掠過,又重複了一遍:“你們都沒有看見?”

穆奪朱、尉遲銳、長孫澄風都不知該如何作答,應愷疑道:“你是看見什麼了嗎,霜策?我只看到法器載着那位前輩飛昇而去,應當是順利渡劫了啊?”

“那鏡中人呢?”

應愷愕然問:“鏡中?有人?”

沒有人看見鏡中那一劍抗天劫的身影,更沒人看見最後那位黑袍銀鎧、手持利劍撲向鏡面的神祇。

徐霜策閉上眼睛,面色微微蒼白。

“你沒事吧霜策,”應愷擔憂起來:“你是不是看到了什麼?”

爲何只有我一人看見?

那深入元神的熟稔和一模一樣的忿恨,又到底是從何而來?

滄陽宗主一貫疏離平穩的面具蓋住了他腦海中所有的驚濤駭浪,少頃他睜開眼睛,平淡道:“沒什麼,應當是我看錯了。”

“我們剛纔看到的情景是真實的嗎?”穆奪朱一手揉按着自己的太陽穴,皺眉道:“而且度開洵是從何處見到這段畫面的,我閱遍仙盟典籍,怎麼從未在任何史書中見過?”

穆奪朱年歲較應愷、徐霜策還略長,如果連他都聞所未聞,那麼所有人更是毫無頭緒了。

應愷道:“其實數百年以來,玄門百家再也沒有迎來天劫的前輩,圓滿飛昇只存在於道經典籍和神話傳說裡。十六年前的昇仙臺……”

說到這裡時他話音猝然一頓,別開目光,才道:“按照仙盟一貫的規矩,本應是盟主上高臺祭天地,滄陽宗主下地宮祭鬼神。然而我與霜策臨時更換了位置,便是因爲我想借這個時機,親自下地宮叩問鬼神,爲何多年來諸位前輩皆無法迎來天劫,是否飛昇之路已被阻絕?”

確實自古以來都是盟主上升仙台祭天地的,十六年前是應愷第一次與徐霜策換位置。但他萬萬沒想到的是,自己還沒來得及叩問諸神,外面就傳來了法華仙尊暗刺徐宗主不成,被不奈何一劍反殺的驚天之變。

應愷心神俱震,祭祀被迫中斷。當他衝出地宮奔上升仙台時,只見到白玉高臺一地鮮血,徐霜策已經在衆目睽睽之下扼着宮惟的屍體,千里御劍回滄陽宗了。

十六年時光並未完全消解應愷對宮惟之死的心結,他不願再提及往事,只道:“當年未能問出百年無人飛昇的答案,如今卻在度開洵的意識中親眼得見前輩鉅宗飛昇,此事頗爲蹊蹺。再者,那機關所制的滅世巨人更是超乎常理、聞所未聞,實在讓我非常憂慮……”

憂慮是必然的,雖然剛纔那喪心病狂的機關兵人已被深埋地底,但萬一它還能修復,或者現實中再出現一個,豈不是要把應愷徐霜策尉遲銳等大宗師排着隊填進去?

長孫澄風卻道:“我看未必。”

應愷問:“怎麼?”

長孫澄風又恢復了他那有點隨便的神態,雙手揣在袍袖中道:“冶煉者授意給兵人的意識不一定非得是自己的記憶,也有可能只是臆想出來的情節——我那孽障弟弟死時不過十九歲,絕無可能從任何地方親眼得見這段畫面,即便死後成了鬼修那可能性也不太大。因此剛纔諸位仙友所見,搞不好只是度開洵自己生造出的幻境而已,如何驗證真假呢?至少我就從沒在中原大地上見過幻境裡的那座都城啊。”

應愷沉吟着點點頭,轉頭問:“穆兄呢?”

“金船常年周遊四方,確實也未曾見過。”穆奪朱遲疑了下,艱難道:“但……那滅世與飛昇之景,委實太過真實,倒不太像生造出的幻境……”

局面一時有些僵持,應愷不由望向尉遲銳,卻見尉遲銳牢牢盯着自己腳底,好似突然對這冰牀下的岩石地面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對周遭一切都充耳不聞。

再看徐霜策,神情淡漠闔目不言,甚至不知道他在不在聽。

應愷心累,嘆了口氣道:“既然如此,我有一個驗證真僞的辦法。”

長孫澄風立刻:“什麼?”

應愷說:“找出幻境中那場景發生的確切地點。”

話音剛落,徐霜策眼皮一擡,瞥了過來。

但餘下幾人都猶自不解,長孫澄風奇道:“這要如何去找?”

應愷並未直接回答:“我需要一片開闊的空地。跟我來。”

他轉身走向藏屍閣大廳的正門,衆人不明所以,都紛紛跟了上去。只有尉遲銳磨磨蹭蹭地在冰牀邊不走,應愷跨出門檻時回頭一看,詫異問:“長生?你怎麼了?”

徐霜策亦隨之站住腳步,回過頭來。

尉遲銳:“……”

衆目睽睽隔空對視,徐霜策波瀾不驚的目光投向冰牀底。

“啊!”突然尉遲銳蹲下身,恰好擋住徐霜策的視線,面無表情地在地上摸索:“東西掉了!”

“……”

“……”

應愷一手掩面不語,穆奪朱艱難道:“又……又是花生嗎。”

尉遲銳冷靜自若不答。

穆奪朱扭頭不忍再看這畫面:“……既然如此,那就請劍宗大人趕緊撿完了出來吧。”

尉遲銳鎮定道:“好!”

徐霜策收回目光,並無言語,隨衆人跨出了門檻。

哐噹一聲冰閣大門關上,巨大的圓廳再次恢復安靜。

空氣彷彿凝固了數息,緊接着尉遲銳迅速回頭,形如猛禽,伸手探進冰牀底,閃電般薅住了宮惟:

“你是誰?!”

從幻境出來的時候所有人元神都受到了極大震盪,沒有金丹的宮惟受害程度最深,一直半昏迷到現在才慢慢醒過來,平躺在地上虛弱道:“……原來你剛纔竟然沒認出我嗎?”

尉遲銳狐疑地眯起眼睛:“我記得好像有個人把我跟應愷從定仙陵拖出來,是不是你?”

一提起這個宮惟就滿腔辛酸:“不是我還有誰?”

尉遲銳薅得更緊了:“你分明是滄陽宗弟子,如此示好意欲何爲,是否包藏禍心?!”

“……”

宮惟維持着這個被緊緊薅着胳膊的姿勢,從冰牀底下艱難地掙扎出來,然後翻身一把揪住了尉遲銳的衣襟,怒道:“才十六年你就認不出我了?!”

冥冥之中似乎有某種熟悉的危機感涌上心頭,但尉遲銳還沒來得及阻止,下一刻只見宮惟閉上眼睛,全情投入地唱了句小調,歌聲如一頭狐狸狠狠扒開尉遲銳的腦殼往裡慘叫,第一句就是密通陰陽混沌大法咒。

“!”

尉遲銳全身的血衝上腦頂,霎時目眥欲裂,捂住耳朵連蹬帶爬往後退了三丈:“宮惟?!”